☆、神尊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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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尊之子
很久很久以前，我懷疑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做母親的是否必然會愛自己的孩子？譬如我的母親，她就從來沒有愛過我。初時我與青莽成親，除了擔心會生下個九尾的蛇狐之外，亦擔心我會莫名地討厭自己的孩子，隨後以母親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他。而前者沒有實現，後者於現在看來，則是荒謬得一塌糊塗。
我醒來時，盈袖在抱著孩子。她小心地替他拭著面頰，動作極是輕柔，眼角眉梢皆是蜜似的笑意。我登時不開心，喚她一聲，示意她將孩子交給我來抱。
懷中一團粉嫩的身體，軟得像雲絮一般。小小的眉眼，尚且看不清容貌，盈袖卻笑道︰“瞧這模樣，與尊上多像！”
我覺得她是在說瞎話。即便算作是雲荒的兒子，那也只能說是與青莽長得像，何況這還看不清容貌！這麽想了一遭，我覺得有些混亂，便簡單地定義為他是維序的兒子。這麽一想，卻愈發混亂了。
盈袖見我沒有答話，覆又問道︰“夫人，你覺得他是像你多一些還是像尊上多一些？”
我正想問一問這“夫人”二字，雲荒便端著碗藥，春風過水似的走了進來。“自然是像我多一些。”
我便驚訝了。“你怎麽斷定的？”
“倘若像你，就根本不能看了。”他徑直走過來坐下，將藥碗呈到我面前，“容澈吩咐的藥。你是要自己喝，還是由我餵？”
“你餵……”我原想說“你餵我就不喝了”，結果口水一嗆，後面五個字生生咽了下去。他嘴角一揚，拿勺子舀起一勺，心情甚好地微加吹涼。我掙紮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先將孩子交給盈袖，喝了藥再說。容澈熬的湯藥，味道總是特別奇怪。譬如眼前這碗藥，苦中帶酸，入喉還回味甘甜，就難免叫人惡心了。我忍不住幹嘔一聲，雲荒驚道︰“怎麽了？難不成還有一個？我……我還沒有起好名字……”
我覷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他忖了忖，道︰“是想太多了。這類事情不能急，一個一個來就好。”
一個一個……“你怎麽不說一雙一雙？”
他嚴肅地表示︰“可以試試。”
我覺得還是保持沈默比較好。
家裏添了個小包子，原本平淡安靜的日子便瞬間變得沸反盈天。幸而晴炎同猞猁回了家，跑腿之類的事情總算找到了人。晴炎先前懶得很，眼下為這麽個小包子跑腿卻是樂此不疲。天天圍著包子轉悠，只等著派給他活兒。猞猁卻是要羞怯許多。不鼓勵他幾句，他便不敢靠近包子身邊。那次冰綃抱著包子抱不穩，差點摔出懷，也是晴炎眼疾手快接住的。猞猁就站在旁邊，也沒敢伸手去接。
那一回事情，晴炎抱著包子氣呼呼地向我來告狀。“阿姐，你看她！笨手笨腳地差點把小包子摔地上！”
鑒於冰綃的性子，我覺得發生這樣的事情很正常。
雲荒卻驀地冷了臉。“你說什麽？差點摔到地上？”
“是啊！要不是我接的快，包子就要摔出包子餡兒啦！”
後來不知為什麽，冰綃痛哭流涕地化作了梅身，發誓三年之內決不再以人形出現！
雲荒考慮著留在無憂山谷，盈袖力勸不可。盈袖道青莽與雲荒同是一人，且神尊育有一子之事終究不堪，不宜讓外人知曉。倘若雲荒日覆日地不回王宮，玖瀾必會起疑心。屆時傳及天下，對於雲荒和包子來說，都不是有利的事情。我亦不欲見到雲荒，便順水推舟，認同了她的這番話。唯晴炎一人聽得甚有感慨。
“阿姐，我們總是叫包子包子的，包子他總該有自己的名字吧？”
雲荒立即接話︰“嗯，早就起好了，叫做雲域。”
“張雲域。”
他瞥我一眼。“就是雲域。”
我亦是不肯讓步︰“他的父親姓張，怎會有姓雲之理？當初成親，可不是青莽入贅的雲家。”
雲荒的神情變得很不好看。“雲深，你非要弄得我不開心嗎？”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開不開心，關我什麽事？”
他陰沈著臉不再說話。晴炎抱著包子，怯生生地叫一句︰“小雲域~”想了想，覺得不妥，又改口道︰“張雲域~”又覺得不妥，幾番思量之後，痛苦地決定還是繼續叫包子。
包子滿月那天，溫帛帶著豐汐緋來了。還有蘇然和他的殷家小姐，顧相夷，以及只有過數面之緣的蘇篆。酒席擺了兩桌，皆是布在大槐樹下。酒是我去歲釀的，菜肴由盈袖等人著手，晴炎招待為數不多的客人，而冰綃則是負責以白梅之身招來清香滿乾坤。
這些客人當中，不明真相之人亦有不少。故而見雲荒施施然自廚間行來，以主人之禮向眾人致意的時候，蘇然、相夷之人，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雲荒卻似渾然不覺，眼見蘇篆抱著包子的姿勢甚是僵硬，惹得包子快要哭出來，便張開雙臂柔聲說道︰“域兒，到爹爹這兒來。”
包子自然不會有回應。有回應的是蘇篆，他像遭了電擊似的一抖，可憐我家小包子又直挺挺地墜下去。又是晴炎一把把他接住。這回接住了，他便不肯再把包子交給別人。我礙於情面催他一句，他便撅著嘴，聲淚俱下地控訴到︰“阿姐！他們都是壞人！他們都要害小包子受了傷才甘心！”
我感激他這番痛訴。將我想說而不能說的話悉數說了出來，大快人心！不過面上還是得裝作一團和氣，苦口婆心地勸道︰“你抱得多，自然有些經驗。別人都沒怎麽抱過孩子，失個手也是……是難免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叫汐緋抱一會兒。她性子穩重，不會出事的。”
晴炎糾結了許久才交出的包子。隨後一路跟著豐汐緋，叫後者抱得甚是尷尬。而這一頓飯也吃得並不愉快。雲荒的那一聲“爹爹”叫蘇然、蘇篆二人如坐針氈。相夷雖沒那麽嚴重，卻到底有些不自然。殷家小姐則一直偷眼瞧著雲荒，嬌俏的面龐上交替閃著猶豫和懷疑。我想，她應是在思忖著眼前的這個雲荒，究竟是不是傳說中身為匡秩之神的雲荒。
好在盈袖的手藝出神入化，硬是將一場沈悶壓抑的酒席扭轉成了愉快的品菜大會。
包子長得很快。用晴炎的話來講，就是幾天不見，轉眼就變成個大包子啦！容澈對這個情況不大放心，某天他抱走包子關上門搗鼓了一整天，終於在雲荒劈門之前面色凝重地走了出來。包子睡得沈，我原先害怕他餓著，瞧見他自容澈的臂彎當中睡得一臉香甜也就放了心。
容澈空著一只手，那只手的手掌上敷著一層厚厚的藥，卻掩不住一陣濃郁的惡臭。他的皮肉腐蝕了大半，即便施術治療過，恢覆亦極是緩慢。
我驚愕地問道︰“這是包子幹的嗎？”
他低頭看了一眼，坦然道︰“哦，是我自己幹的。”
我方舒了口氣，他便接著說道︰“我替包子檢查了身體，他的身上融合著神力和妖力，內息極是紊亂。他生長得快，是因為兩股力量在不停地爭鬥，促得他的身子也不停增長。似是有益，長久來看，終是貽害。我想到你的血液的事情，便刺破他的手指取了一滴血。”他翻了一下手掌，上下看了一回︰“破壞力遠在你之上。”
關於這件事情，我們幾人商量了一回，皆是覺得包子身上潛在的危害性根本是無足輕重的。關鍵是他內息紊亂這件事！雲荒沈思了許久，在晴炎的一片焦急當中緩言說道︰“我記得九州之外，大荒當中，生長著一種晤息草。”
盈袖點頭稱是。“上回尊上提及，晤息草是蒼舒神尊留下的仙草。意為拯救生民於極端危難之間。”
“嗯。蒼舒的神力，向來平順柔和。以他神力灌註的仙草，應是有益於雲域的成長。”
盈袖急道，“晤息草生長的地方出沒諸多上古兇獸。尊上雖是創世之神，然如今魂魄未全，且體內二魂亦是日夜爭鬥不休，不堪與一眾兇獸交手。要取仙草怕是兇險非常！”
體內二魂日夜爭鬥不休？我甚是驚訝。他從未與我說過這一些。
“不打緊，我小心一些便是。”
當日下午，他出發去了大荒。容澈目送著他禦風遠去的颯颯風姿，不禁感慨︰“神尊便是神尊！做個父親亦是當為常人之所不能為。”
我啞然看著他許久，溫情脈脈地問道︰“你手還疼嗎？我再去包子那兒擠一擠？”
做人，就該像包子一樣。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一天什麽都不用做，自是有一幹叔叔阿姨搶著要抱。蘇然家的那位，叫做殷瑤的小姐，雖然憚著雲荒，亦是被滿月宴那日的事情搞得惴惴不安，卻三天兩頭往無憂山谷跑。抱到包子的那一刻，她的表情甚至讓我懷疑包子應該是她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才對。
那一日，她抱著包子在門口玩兒，我躲在屋裏稍稍憩一會兒。包子晚上極會鬧，自他出生，我便嚴重的睡眠不足。半睡半醒之間，殷瑤忽地尖聲叫起來︰“容淺！容淺！”
率先沖出去的是盈袖。我從榻上一躍而起，還未出門，聽見盈袖的聲音便知是發生了什麽。盈袖的聲音不似往常，雖然禮數周全、沈穩清越，終究透著一絲虛浮。是害怕的征兆。
她道︰“禹君陛下。”
我穩了穩心緒，緩步而出。院落裏琳瑯站著幾十號仙者，打首三位極是熟悉，玖瀾、凝痕，與蘇篆。我家的院子小，他們站著也並不擇地方，院中種著的花草東倒西歪，踏傷了大半。盈袖抱著包子高高地站在外廊上，從君臣之儀來看，她委實是罪孽深重。殷瑤躲在廊柱之後，惶恐的，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地偷窺著一切。
我頭疼得厲害，揉了揉額角，方調轉情緒道︰“玖瀾，你是不是閑得發慌？上回自都邑千裏迢迢趕來靜水，說要捕殺我，尤是有理有據。這回來，還帶著這麽些人，總不見得是為我兒子補辦滿月酒吧？雖說九州同玉清暫時停戰了，你堂堂一國之君，也不至於這麽清閑！”
他的臉瞬間陰沈下來。“雲深，先時孤放過你，是因你再無威脅之處。眼下你誕下妖子，妄圖侮辱神尊之名，孤豈有再放過你的道理？”
“侮辱神尊？”我瞟了一眼蘇篆。他的臉色慘白如雪，眼神卻甚是堅毅，仿佛是在做著什麽撥亂反正、洗恥雪恨的大功業！我不由笑了︰“玖瀾，雲荒自稱爹爹，完全是一廂情願。我也很不待見他。你要是不高興，便將雲荒帶走，我正好樂得清靜。”
他冷笑道︰“孤自是要延請神尊返回都邑的。而你，以及你同張青莽之子，今日必須斷魂於九州仙者手下！迷惑神尊、辱沒神尊之罪，豈能輕易饒過？”
我立即吩咐︰“盈袖，帶著包子先走！”
九州仙者蜂擁而上。
盈袖來不及逃開，有人扶著她的肩，穩住了她的身形。“別急。”
一眾仙者戛然止步。“尊上？！”
雲荒一身的仆仆風塵，神色疲憊，手上拿著兩株靈氣繚繞的仙草。他那向來素潔如羽的白衣染了一身灰塵，袖口還有幾個洞，破得極不規整，像是被牙齒、爪子一類撕扯所致。他將晤息草交給盈袖，吩咐她仔細用文火熬上兩個時辰。隨後回過身，啞著嗓子向眼前的人問道︰“玖瀾，你要做什麽？”
“尊上，九尾與蟒蛇誕下妖子終究不祥，且玉清雖暫時退兵，難保不會在數年之後借此妖子為患九州。孤今日必定要除掉他！”
“妖子？”雲荒蹙眉道，“雲域是我的兒子。我以為，你們會叫他小神尊。”
仙者們驚得目瞪口呆，唯玖瀾反應敏捷一些。“尊上勿要再為維護他們而折辱自己的聲名！世人皆知神尊清心寡欲，超越紅塵之外。又怎會與人茍合，誕下後代？”
“茍合這個詞用的不大妥當。雲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成親當天，你也來見識過一番，何來‘茍合’一說？雲域身上是有些妖性，他母親是妖，他想擺脫也擺脫不掉。不過你可放心，雲域身上終歸是神性大一些。且教他育他一事，將來必定是我親力親為，終不至讓他走上歧途。”
聰慧如玖瀾，此刻亦只是迷惘地看著他。
雲荒沈吟片刻，似是下定決心，緩緩地開口說道︰“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說。說了會叫我難堪，會叫雲域和雲深難堪，亦會叫就九州生民失望痛苦。然而我若不說，怕是要連累我的兒子不能安生了。”
他從“滅世之災”說起，將來龍去脈條分縷析地娓娓道來。
屋角、檐上、院中、廊後，諸位仙者認真地聽著，直聽得一臉震驚，不敢置信。
雲荒說到最後，簡單地做了個總結︰“雲域內息紊亂一事，我已借由晤息草加以控制，究竟效果如何尚不得知。你若仍舊擔心他將來為患九州，必要除他而後快，那麽我只說一句︰即便身為王者，弒神之罪亦是不容誅，也許就此斷了玖氏龍脈。而雲深喪失了靈力，是真真正正的沒有了威脅。她是我的妻，你要殺她，我必然與你搏命。”
聽到這裏，我悄然退身去尋盈袖。雲荒的話，在旁人聽來甜入肺腑，於我而言卻徒增苦痛。我從未原諒他。冰與火的雙重煎熬，叫我不堪承受，愈發的迷惘。
而後怎樣，我並不知曉。只是包子和我都平安無事，這便夠了。而神尊的這樁醜事，不出三個月便傳遍了九州玉清。殷瑤許久不來，這一日自入得院中，心事重重半天，方對著我小心說道︰“容淺，你可能不知道，維序神尊已從當初的萬人敬仰淪落到萬人唾棄了。”
我正逗著包子笑，聽聞此言不禁手一抖，戳到了包子胖乎乎的臉蛋，惹得他“哇”一聲哭起來。晴炎自數裏之外飛奔而來，一把奪過包子，絮絮叨叨地抱怨著︰“還說是包子他娘呢！簡直比旁人還不如！交給你還不如放在冰綃的梅枝上來得安全！”
我揮了揮手，叫他帶包子到一邊去玩。隨後才問殷瑤︰“發生了什麽事情？”
“還是上回那件事情。仙者們走了之後，這個消息就傳開了。你知道的，九州之人仰慕維序神尊，只是因為神尊放棄回神界的機會，甘願為保護世人而留九州，耗竭靈力。在他們心中，神族至高無上，冰清玉潔，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而此番聽說神尊有子，已是如五雷轟頂幻夢破滅。況且神尊曾有一半的魂魄為妖君沈夜所利用，甚至被至臟至惡之氣扭曲為低賤的蛇妖，而於不明真相當中與九州為敵，與另一半的自己為敵。世人看了笑話，夾著心中的恐懼、怨恨、妄自尊大，便將尊上從神壇上拉下來。”
“他們難道不知……不知維序是為守護他們才裂了一半的魂魄嗎？！”
“救命之恩，太過遙遠，對於這一代的人而言已是半分未有感恩。先前大家崇慕著神尊，也只是崇慕，是見著一件從未見過的美好的東西時的新鮮好奇。現在他變得不堪了。甚至有比凡人還愚蠢、汙穢的地方，那份崇慕便化作幸災樂禍。仿佛這樣，就愈發能凸顯個人自身的清高了。”
我靜默許久，突然笑起來。笑維序盡心竭力護了他的生民那麽久，卻因一些身不由己的過錯，被徹底拋棄。可笑著笑著，胸口疼得厲害。我想起這一段時間，雲荒來時衣上往往沾著難看的汙跡。盈袖問起，他只道自己不小心。於今想來……
“那麽玖瀾呢？玖瀾也將他視作笑話？”
殷瑤搖了搖頭。“禹君陛下是尚且護著神尊的人之一。倘若不是他護著，神尊的日子大概會愈加難過。哦，對了，你一直待在山谷裏面，所以不知道。無憂山谷谷口，可一直都有仙者守著呢！聽說是盧侃遣人輪流看守的。世人知曉你和雲域之後，只想入無憂山谷狠狠地羞辱你們一番！容澈布下的結界，擋得住一般人，要攔住修為高深的仙者卻甚是為難。盧侃派遣仙者，一則是趕一趕好事之徒，二則倘若阻攔不住，也好提前報個信。盧侃素來仰慕神尊，此番為保護尊上的家人可謂殫精竭慮。若非我是蘇然的妻子，盧侃也不會讓我進來。”
她說的事情，每一件都出乎我的意料。
我覺得有些疲憊，倉皇說了句“我去散散心”，便不待她回答，徑自向深山當中走去。走了幾步，想到什麽，拿出紙扇化作殷瑤的模樣出了無憂山谷
谷口守著的仙者，正是盧侃本人。他瞧見我，遙遙地迎了上來。“蘇夫人。”
我學著殷瑤的模樣頷首。
“尊上今日可有露面？”
“不曾。聽容淺說他已多日不來，怕是在都邑有要事，耽擱了。”
盧侃冷笑一聲。“都邑之事，神尊還要操心嗎？聽說都邑的膾炙樓，連一壺酒都不願賣與尊上了。”
我幹笑兩聲。“具體事宜，我並不清楚。蘇然有事等我，我先告辭了。”
他頷首。“蘇夫人慢走。”
我到靜水鎮上，游歷一周。蕞爾小鎮，亦是處處可聞“維序”二字。先前這兩個字，聖潔到禁忌，從未有人敢提及。我坐在清水河旁聽槳聲?乃，忽地有船夫靠了岸，一臉涎笑地問道︰“蘇夫人！聽說蘇夫人常常到無憂山谷那兒去？”
我頷首。“去過幾次。”
“那……蘇夫人一定見到那個九尾的女人，和那只小雜種了？”
我怔了一怔。指甲刺破了掌心，方克制住將他弄死的欲望。“是。”
他笑得愈發猥瑣。“那女人是不是生得很淫媚？能唬得維序神尊都沈迷欲海，拋棄九州，甘心和妖邪混作一堆！那小雜種有沒有生出尾巴？是九條嗎？是狐還是蛇？維序抱著那臟東西，是不是跟抱著寶貝似的？哎喲！這一家子！”他一臉殷切地等著答案。
我猛吸一口氣，蘊出一大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待回谷，恰好遇上殷瑤從裏面出來。盧侃看著我們兩個，什麽也沒說，只道了一句“蘇夫人慢走”。我此刻萬分感激他。
天色暗下來，今晚沒有月光，暗沈沈的，連一粒星子也沒有。我拖著腳步走回家，遠遠地，見滿院光輝。
靈力幻作的花雨一陣一陣地落下來。花燈懸浮在空中，燈面上或是畫著山水，或是刻著美人，或是題著詩詞，百種姿態，優哉游哉地從這端游弋到那一端。晶瑩的蝴蝶繞著花樹起舞，蝶過之處，花朵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宛若薄綃。這是幻術。
雲荒抱著包子，立在一盞花燈下。那盞花燈上畫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孩兒，包子伸手去夠，雲荒攬下它，溫柔地笑著︰“域兒，你看，長得和你像不像？”
包子不理他，只拍著小手咧著嘴笑。雲荒笑得愈深，放了花燈，額頭輕輕地抵著包子的額頭︰“我的域兒比他長得好看！”
一朵落花打在包子的小手上，碎作流光，散落虛空。包子瞠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楮，咿咿呀呀地叫著。雲荒知曉他喜歡，抱著包子，四處追趕著紛飛的落花。“域兒，你是要這朵嗎？”
我悄無聲息地滑到海棠樹下，躲在黑暗當中，靜靜地看著他們。此情此景，與夢中不同，又與夢中毫無二致。我覺得恬然，覺得知足，恍然卻驚於自己的知足。雲荒……他早就不僅僅是雲荒了。他是維序，是青莽。他依舊是雲荒的面容，所以，我無法釋懷。
光線驀地更暗了一些。我仰起頭，看見包子撲著小手要來抓我。雲荒的眸子深沈明亮，靜默的，專註地看著我。
“雲荒。”我喚他一聲，帶著一絲委屈自責。
他忽地漾出笑容，向前一步，牽過一枝綴滿繁花的海棠折下，細致地簪入我的發間。
“這樣，才好看。”
我低頭，掩去一行落下的清淚。包子咿咿呀呀地叫著，雲荒催促道︰“雲深，域兒要追著花玩兒，你來嗎？”
我擡起頭笑道︰“來，如何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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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很久以前，我懷疑過一件事情，那就是做母親的是否必然會愛自己的孩子？譬如我的母親，她就從來沒有愛過我。初時我與青莽成親，除了擔心會生下個九尾的蛇狐之外，亦擔心我會莫名地討厭自己的孩子，隨後以母親對待我的方式去對待他。而前者沒有實現，後者於現在看來，則是荒謬得一塌糊塗。
我醒來時，盈袖在抱著孩子。她小心地替他拭著面頰，動作極是輕柔，眼角眉梢皆是蜜似的笑意。我登時不開心，喚她一聲，示意她將孩子交給我來抱。
懷中一團粉嫩的身體，軟得像雲絮一般。小小的眉眼，尚且看不清容貌，盈袖卻笑道︰“瞧這模樣，與尊上多像！”
我覺得她是在說瞎話。即便算作是雲荒的兒子，那也只能說是與青莽長得像，何況這還看不清容貌！這麽想了一遭，我覺得有些混亂，便簡單地定義為他是維序的兒子。這麽一想，卻愈發混亂了。
盈袖見我沒有答話，覆又問道︰“夫人，你覺得他是像你多一些還是像尊上多一些？”
我正想問一問這“夫人”二字，雲荒便端著碗藥，春風過水似的走了進來。“自然是像我多一些。”
我便驚訝了。“你怎麽斷定的？”
“倘若像你，就根本不能看了。”他徑直走過來坐下，將藥碗呈到我面前，“容澈吩咐的藥。你是要自己喝，還是由我餵？”
“你餵……”我原想說“你餵我就不喝了”，結果口水一嗆，後面五個字生生咽了下去。他嘴角一揚，拿勺子舀起一勺，心情甚好地微加吹涼。我掙紮了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先將孩子交給盈袖，喝了藥再說。容澈熬的湯藥，味道總是特別奇怪。譬如眼前這碗藥，苦中帶酸，入喉還回味甘甜，就難免叫人惡心了。我忍不住幹嘔一聲，雲荒驚道︰“怎麽了？難不成還有一個？我……我還沒有起好名字……”
我覷他一眼︰“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
他忖了忖，道︰“是想太多了。這類事情不能急，一個一個來就好。”
一個一個……“你怎麽不說一雙一雙？”
他嚴肅地表示︰“可以試試。”
我覺得還是保持沈默比較好。
家裏添了個小包子，原本平淡安靜的日子便瞬間變得沸反盈天。幸而晴炎同猞猁回了家，跑腿之類的事情總算找到了人。晴炎先前懶得很，眼下為這麽個小包子跑腿卻是樂此不疲。天天圍著包子轉悠，只等著派給他活兒。猞猁卻是要羞怯許多。不鼓勵他幾句，他便不敢靠近包子身邊。那次冰綃抱著包子抱不穩，差點摔出懷，也是晴炎眼疾手快接住的。猞猁就站在旁邊，也沒敢伸手去接。
那一回事情，晴炎抱著包子氣呼呼地向我來告狀。“阿姐，你看她！笨手笨腳地差點把小包子摔地上！”
鑒於冰綃的性子，我覺得發生這樣的事情很正常。
雲荒卻驀地冷了臉。“你說什麽？差點摔到地上？”
“是啊！要不是我接的快，包子就要摔出包子餡兒啦！”
後來不知為什麽，冰綃痛哭流涕地化作了梅身，發誓三年之內決不再以人形出現！
雲荒考慮著留在無憂山谷，盈袖力勸不可。盈袖道青莽與雲荒同是一人，且神尊育有一子之事終究不堪，不宜讓外人知曉。倘若雲荒日覆日地不回王宮，玖瀾必會起疑心。屆時傳及天下，對於雲荒和包子來說，都不是有利的事情。我亦不欲見到雲荒，便順水推舟，認同了她的這番話。唯晴炎一人聽得甚有感慨。
“阿姐，我們總是叫包子包子的，包子他總該有自己的名字吧？”
雲荒立即接話︰“嗯，早就起好了，叫做雲域。”
“張雲域。”
他瞥我一眼。“就是雲域。”
我亦是不肯讓步︰“他的父親姓張，怎會有姓雲之理？當初成親，可不是青莽入贅的雲家。”
雲荒的神情變得很不好看。“雲深，你非要弄得我不開心嗎？”
“我只是陳述一個事實。你開不開心，關我什麽事？”
他陰沈著臉不再說話。晴炎抱著包子，怯生生地叫一句︰“小雲域~”想了想，覺得不妥，又改口道︰“張雲域~”又覺得不妥，幾番思量之後，痛苦地決定還是繼續叫包子。
包子滿月那天，溫帛帶著豐汐緋來了。還有蘇然和他的殷家小姐，顧相夷，以及只有過數面之緣的蘇篆。酒席擺了兩桌，皆是布在大槐樹下。酒是我去歲釀的，菜肴由盈袖等人著手，晴炎招待為數不多的客人，而冰綃則是負責以白梅之身招來清香滿乾坤。
這些客人當中，不明真相之人亦有不少。故而見雲荒施施然自廚間行來，以主人之禮向眾人致意的時候，蘇然、相夷之人，驚得下巴都要掉了。雲荒卻似渾然不覺，眼見蘇篆抱著包子的姿勢甚是僵硬，惹得包子快要哭出來，便張開雙臂柔聲說道︰“域兒，到爹爹這兒來。”
包子自然不會有回應。有回應的是蘇篆，他像遭了電擊似的一抖，可憐我家小包子又直挺挺地墜下去。又是晴炎一把把他接住。這回接住了，他便不肯再把包子交給別人。我礙於情面催他一句，他便撅著嘴，聲淚俱下地控訴到︰“阿姐！他們都是壞人！他們都要害小包子受了傷才甘心！”
我感激他這番痛訴。將我想說而不能說的話悉數說了出來，大快人心！不過面上還是得裝作一團和氣，苦口婆心地勸道︰“你抱得多，自然有些經驗。別人都沒怎麽抱過孩子，失個手也是……是難免的。你要是不放心，就叫汐緋抱一會兒。她性子穩重，不會出事的。”
晴炎糾結了許久才交出的包子。隨後一路跟著豐汐緋，叫後者抱得甚是尷尬。而這一頓飯也吃得並不愉快。雲荒的那一聲“爹爹”叫蘇然、蘇篆二人如坐針氈。相夷雖沒那麽嚴重，卻到底有些不自然。殷家小姐則一直偷眼瞧著雲荒，嬌俏的面龐上交替閃著猶豫和懷疑。我想，她應是在思忖著眼前的這個雲荒，究竟是不是傳說中身為匡秩之神的雲荒。
好在盈袖的手藝出神入化，硬是將一場沈悶壓抑的酒席扭轉成了愉快的品菜大會。
包子長得很快。用晴炎的話來講，就是幾天不見，轉眼就變成個大包子啦！容澈對這個情況不大放心，某天他抱走包子關上門搗鼓了一整天，終於在雲荒劈門之前面色凝重地走了出來。包子睡得沈，我原先害怕他餓著，瞧見他自容澈的臂彎當中睡得一臉香甜也就放了心。
容澈空著一只手，那只手的手掌上敷著一層厚厚的藥，卻掩不住一陣濃郁的惡臭。他的皮肉腐蝕了大半，即便施術治療過，恢覆亦極是緩慢。
我驚愕地問道︰“這是包子幹的嗎？”
他低頭看了一眼，坦然道︰“哦，是我自己幹的。”
我方舒了口氣，他便接著說道︰“我替包子檢查了身體，他的身上融合著神力和妖力，內息極是紊亂。他生長得快，是因為兩股力量在不停地爭鬥，促得他的身子也不停增長。似是有益，長久來看，終是貽害。我想到你的血液的事情，便刺破他的手指取了一滴血。”他翻了一下手掌，上下看了一回︰“破壞力遠在你之上。”
關於這件事情，我們幾人商量了一回，皆是覺得包子身上潛在的危害性根本是無足輕重的。關鍵是他內息紊亂這件事！雲荒沈思了許久，在晴炎的一片焦急當中緩言說道︰“我記得九州之外，大荒當中，生長著一種晤息草。”
盈袖點頭稱是。“上回尊上提及，晤息草是蒼舒神尊留下的仙草。意為拯救生民於極端危難之間。”
“嗯。蒼舒的神力，向來平順柔和。以他神力灌註的仙草，應是有益於雲域的成長。”
盈袖急道，“晤息草生長的地方出沒諸多上古兇獸。尊上雖是創世之神，然如今魂魄未全，且體內二魂亦是日夜爭鬥不休，不堪與一眾兇獸交手。要取仙草怕是兇險非常！”
體內二魂日夜爭鬥不休？我甚是驚訝。他從未與我說過這一些。
“不打緊，我小心一些便是。”
當日下午，他出發去了大荒。容澈目送著他禦風遠去的颯颯風姿，不禁感慨︰“神尊便是神尊！做個父親亦是當為常人之所不能為。”
我啞然看著他許久，溫情脈脈地問道︰“你手還疼嗎？我再去包子那兒擠一擠？”
做人，就該像包子一樣。吃飽了睡，睡飽了吃。一天什麽都不用做，自是有一幹叔叔阿姨搶著要抱。蘇然家的那位，叫做殷瑤的小姐，雖然憚著雲荒，亦是被滿月宴那日的事情搞得惴惴不安，卻三天兩頭往無憂山谷跑。抱到包子的那一刻，她的表情甚至讓我懷疑包子應該是她失散多年的親生兒子才對。
那一日，她抱著包子在門口玩兒，我躲在屋裏稍稍憩一會兒。包子晚上極會鬧，自他出生，我便嚴重的睡眠不足。半睡半醒之間，殷瑤忽地尖聲叫起來︰“容淺！容淺！”
率先沖出去的是盈袖。我從榻上一躍而起，還未出門，聽見盈袖的聲音便知是發生了什麽。盈袖的聲音不似往常，雖然禮數周全、沈穩清越，終究透著一絲虛浮。是害怕的征兆。
她道︰“禹君陛下。”
我穩了穩心緒，緩步而出。院落裏琳瑯站著幾十號仙者，打首三位極是熟悉，玖瀾、凝痕，與蘇篆。我家的院子小，他們站著也並不擇地方，院中種著的花草東倒西歪，踏傷了大半。盈袖抱著包子高高地站在外廊上，從君臣之儀來看，她委實是罪孽深重。殷瑤躲在廊柱之後，惶恐的，卻又按捺不住好奇地偷窺著一切。
我頭疼得厲害，揉了揉額角，方調轉情緒道︰“玖瀾，你是不是閑得發慌？上回自都邑千裏迢迢趕來靜水，說要捕殺我，尤是有理有據。這回來，還帶著這麽些人，總不見得是為我兒子補辦滿月酒吧？雖說九州同玉清暫時停戰了，你堂堂一國之君，也不至於這麽清閑！”
他的臉瞬間陰沈下來。“雲深，先時孤放過你，是因你再無威脅之處。眼下你誕下妖子，妄圖侮辱神尊之名，孤豈有再放過你的道理？”
“侮辱神尊？”我瞟了一眼蘇篆。他的臉色慘白如雪，眼神卻甚是堅毅，仿佛是在做著什麽撥亂反正、洗恥雪恨的大功業！我不由笑了︰“玖瀾，雲荒自稱爹爹，完全是一廂情願。我也很不待見他。你要是不高興，便將雲荒帶走，我正好樂得清靜。”
他冷笑道︰“孤自是要延請神尊返回都邑的。而你，以及你同張青莽之子，今日必須斷魂於九州仙者手下！迷惑神尊、辱沒神尊之罪，豈能輕易饒過？”
我立即吩咐︰“盈袖，帶著包子先走！”
九州仙者蜂擁而上。
盈袖來不及逃開，有人扶著她的肩，穩住了她的身形。“別急。”
一眾仙者戛然止步。“尊上？！”
雲荒一身的仆仆風塵，神色疲憊，手上拿著兩株靈氣繚繞的仙草。他那向來素潔如羽的白衣染了一身灰塵，袖口還有幾個洞，破得極不規整，像是被牙齒、爪子一類撕扯所致。他將晤息草交給盈袖，吩咐她仔細用文火熬上兩個時辰。隨後回過身，啞著嗓子向眼前的人問道︰“玖瀾，你要做什麽？”
“尊上，九尾與蟒蛇誕下妖子終究不祥，且玉清雖暫時退兵，難保不會在數年之後借此妖子為患九州。孤今日必定要除掉他！”
“妖子？”雲荒蹙眉道，“雲域是我的兒子。我以為，你們會叫他小神尊。”
仙者們驚得目瞪口呆，唯玖瀾反應敏捷一些。“尊上勿要再為維護他們而折辱自己的聲名！世人皆知神尊清心寡欲，超越紅塵之外。又怎會與人茍合，誕下後代？”
“茍合這個詞用的不大妥當。雲深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成親當天，你也來見識過一番，何來‘茍合’一說？雲域身上是有些妖性，他母親是妖，他想擺脫也擺脫不掉。不過你可放心，雲域身上終歸是神性大一些。且教他育他一事，將來必定是我親力親為，終不至讓他走上歧途。”
聰慧如玖瀾，此刻亦只是迷惘地看著他。
雲荒沈吟片刻，似是下定決心，緩緩地開口說道︰“有些事情，我本不想說。說了會叫我難堪，會叫雲域和雲深難堪，亦會叫就九州生民失望痛苦。然而我若不說，怕是要連累我的兒子不能安生了。”
他從“滅世之災”說起，將來龍去脈條分縷析地娓娓道來。
屋角、檐上、院中、廊後，諸位仙者認真地聽著，直聽得一臉震驚，不敢置信。
雲荒說到最後，簡單地做了個總結︰“雲域內息紊亂一事，我已借由晤息草加以控制，究竟效果如何尚不得知。你若仍舊擔心他將來為患九州，必要除他而後快，那麽我只說一句︰即便身為王者，弒神之罪亦是不容誅，也許就此斷了玖氏龍脈。而雲深喪失了靈力，是真真正正的沒有了威脅。她是我的妻，你要殺她，我必然與你搏命。”
聽到這裏，我悄然退身去尋盈袖。雲荒的話，在旁人聽來甜入肺腑，於我而言卻徒增苦痛。我從未原諒他。冰與火的雙重煎熬，叫我不堪承受，愈發的迷惘。
而後怎樣，我並不知曉。只是包子和我都平安無事，這便夠了。而神尊的這樁醜事，不出三個月便傳遍了九州玉清。殷瑤許久不來，這一日自入得院中，心事重重半天，方對著我小心說道︰“容淺，你可能不知道，維序神尊已從當初的萬人敬仰淪落到萬人唾棄了。”
我正逗著包子笑，聽聞此言不禁手一抖，戳到了包子胖乎乎的臉蛋，惹得他“哇”一聲哭起來。晴炎自數裏之外飛奔而來，一把奪過包子，絮絮叨叨地抱怨著︰“還說是包子他娘呢！簡直比旁人還不如！交給你還不如放在冰綃的梅枝上來得安全！”
我揮了揮手，叫他帶包子到一邊去玩。隨後才問殷瑤︰“發生了什麽事情？”
“還是上回那件事情。仙者們走了之後，這個消息就傳開了。你知道的，九州之人仰慕維序神尊，只是因為神尊放棄回神界的機會，甘願為保護世人而留九州，耗竭靈力。在他們心中，神族至高無上，冰清玉潔，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而此番聽說神尊有子，已是如五雷轟頂幻夢破滅。況且神尊曾有一半的魂魄為妖君沈夜所利用，甚至被至臟至惡之氣扭曲為低賤的蛇妖，而於不明真相當中與九州為敵，與另一半的自己為敵。世人看了笑話，夾著心中的恐懼、怨恨、妄自尊大，便將尊上從神壇上拉下來。”
“他們難道不知……不知維序是為守護他們才裂了一半的魂魄嗎？！”
“救命之恩，太過遙遠，對於這一代的人而言已是半分未有感恩。先前大家崇慕著神尊，也只是崇慕，是見著一件從未見過的美好的東西時的新鮮好奇。現在他變得不堪了。甚至有比凡人還愚蠢、汙穢的地方，那份崇慕便化作幸災樂禍。仿佛這樣，就愈發能凸顯個人自身的清高了。”
我靜默許久，突然笑起來。笑維序盡心竭力護了他的生民那麽久，卻因一些身不由己的過錯，被徹底拋棄。可笑著笑著，胸口疼得厲害。我想起這一段時間，雲荒來時衣上往往沾著難看的汙跡。盈袖問起，他只道自己不小心。於今想來……
“那麽玖瀾呢？玖瀾也將他視作笑話？”
殷瑤搖了搖頭。“禹君陛下是尚且護著神尊的人之一。倘若不是他護著，神尊的日子大概會愈加難過。哦，對了，你一直待在山谷裏面，所以不知道。無憂山谷谷口，可一直都有仙者守著呢！聽說是盧侃遣人輪流看守的。世人知曉你和雲域之後，只想入無憂山谷狠狠地羞辱你們一番！容澈布下的結界，擋得住一般人，要攔住修為高深的仙者卻甚是為難。盧侃派遣仙者，一則是趕一趕好事之徒，二則倘若阻攔不住，也好提前報個信。盧侃素來仰慕神尊，此番為保護尊上的家人可謂殫精竭慮。若非我是蘇然的妻子，盧侃也不會讓我進來。”
她說的事情，每一件都出乎我的意料。
我覺得有些疲憊，倉皇說了句“我去散散心”，便不待她回答，徑自向深山當中走去。走了幾步，想到什麽，拿出紙扇化作殷瑤的模樣出了無憂山谷
谷口守著的仙者，正是盧侃本人。他瞧見我，遙遙地迎了上來。“蘇夫人。”
我學著殷瑤的模樣頷首。
“尊上今日可有露面？”
“不曾。聽容淺說他已多日不來，怕是在都邑有要事，耽擱了。”
盧侃冷笑一聲。“都邑之事，神尊還要操心嗎？聽說都邑的膾炙樓，連一壺酒都不願賣與尊上了。”
我幹笑兩聲。“具體事宜，我並不清楚。蘇然有事等我，我先告辭了。”
他頷首。“蘇夫人慢走。”
我到靜水鎮上，游歷一周。蕞爾小鎮，亦是處處可聞“維序”二字。先前這兩個字，聖潔到禁忌，從未有人敢提及。我坐在清水河旁聽槳聲?乃，忽地有船夫靠了岸，一臉涎笑地問道︰“蘇夫人！聽說蘇夫人常常到無憂山谷那兒去？”
我頷首。“去過幾次。”
“那……蘇夫人一定見到那個九尾的女人，和那只小雜種了？”
我怔了一怔。指甲刺破了掌心，方克制住將他弄死的欲望。“是。”
他笑得愈發猥瑣。“那女人是不是生得很淫媚？能唬得維序神尊都沈迷欲海，拋棄九州，甘心和妖邪混作一堆！那小雜種有沒有生出尾巴？是九條嗎？是狐還是蛇？維序抱著那臟東西，是不是跟抱著寶貝似的？哎喲！這一家子！”他一臉殷切地等著答案。
我猛吸一口氣，蘊出一大口唾沫吐在他臉上。
待回谷，恰好遇上殷瑤從裏面出來。盧侃看著我們兩個，什麽也沒說，只道了一句“蘇夫人慢走”。我此刻萬分感激他。
天色暗下來，今晚沒有月光，暗沈沈的，連一粒星子也沒有。我拖著腳步走回家，遠遠地，見滿院光輝。
靈力幻作的花雨一陣一陣地落下來。花燈懸浮在空中，燈面上或是畫著山水，或是刻著美人，或是題著詩詞，百種姿態，優哉游哉地從這端游弋到那一端。晶瑩的蝴蝶繞著花樹起舞，蝶過之處，花朵一層一層地鋪展開來，宛若薄綃。這是幻術。
雲荒抱著包子，立在一盞花燈下。那盞花燈上畫著一個胖乎乎的小孩兒，包子伸手去夠，雲荒攬下它，溫柔地笑著︰“域兒，你看，長得和你像不像？”
包子不理他，只拍著小手咧著嘴笑。雲荒笑得愈深，放了花燈，額頭輕輕地抵著包子的額頭︰“我的域兒比他長得好看！”
一朵落花打在包子的小手上，碎作流光，散落虛空。包子瞠著一雙明亮的大眼楮，咿咿呀呀地叫著。雲荒知曉他喜歡，抱著包子，四處追趕著紛飛的落花。“域兒，你是要這朵嗎？”
我悄無聲息地滑到海棠樹下，躲在黑暗當中，靜靜地看著他們。此情此景，與夢中不同，又與夢中毫無二致。我覺得恬然，覺得知足，恍然卻驚於自己的知足。雲荒……他早就不僅僅是雲荒了。他是維序，是青莽。他依舊是雲荒的面容，所以，我無法釋懷。
光線驀地更暗了一些。我仰起頭，看見包子撲著小手要來抓我。雲荒的眸子深沈明亮，靜默的，專註地看著我。
“雲荒。”我喚他一聲，帶著一絲委屈自責。
他忽地漾出笑容，向前一步，牽過一枝綴滿繁花的海棠折下，細致地簪入我的發間。
“這樣，才好看。”
我低頭，掩去一行落下的清淚。包子咿咿呀呀地叫著，雲荒催促道︰“雲深，域兒要追著花玩兒，你來嗎？”
我擡起頭笑道︰“來，如何不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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