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深始終想不通，她的親生母親，緣何如此地熱衷於虐待她？母親看她的眼神，冰冷而充滿怨毒。

雲深記得五歲的生辰，母親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笑容溫婉和藹。“深兒，快來吃吧。”

雲深警惕地瞥了一眼面碗，雪白的面條，上面臥著一個煎得金黃的雞蛋。

“深兒……”母親哀傷地喚她，秀眉深蹙，籠著無盡悔痛與悲愁，“先前是娘親不對！娘親只是恨你的爹爹。為什麽？為什麽他要辜負我？為什麽要始亂終棄？”她失聲痛哭，清麗的面容悲痛欲絕。

雲深的心底泛起一絲柔軟，她忽然理解了母親。雲深也恨自己的爹爹，恨他拋棄他們，恨他留下一切怨恨，讓雲深獨自承受。母親縮著身子，哭得聲音嘶啞。雲深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邊，猶疑半晌，怯怯地開口道：“娘親，我想吃面。”

母親驀地仰起頭，滂沱的淚水弄花了她的臉。“深兒……”

“娘親，深兒想吃面。”

“好！”母親顫手拭去眼淚，笑顏如雨後初霽，明麗動人。

雲深爬上凳子，一把抓過木筷，尚且握不穩。

母親連忙一把接過。“娘親餵你。”

雲深乖巧地點頭。

母親欣慰地笑著，搛起一筷子面，溫柔道：“深兒，當心燙。”

雲深小口小口地唆著面，吞進嘴裏，慢慢地嚼了嚼。“娘親，鹹。”

母親立即慌了神。“怎麽會……我明明……”

“娘親。”雲深拉住母親的衣袖，“深兒要喝水。”

母親怔了怔，隨即微弱地一笑。“好，娘親給你拿。”

母親放下筷子便出了門，雲深很疑惑，桌子上明明就放著一壺置涼了的茶。母親端著一只白瓷的杯子回來，杯面上熱氣騰騰。“深兒，快喝吧。娘親吹了吹，不燙。”

雲深點點頭。母親的笑顏粲然若清陽，雲深忍不住地凝望著她。母親體貼地一笑，扶著雲深的腦袋，往她嘴邊送茶。待雲深感知到不對，一切已經來不及了。母親用力將她的頭往前一推，滾燙的熱油整杯地潑進了雲深的嘴裏。

錐心刺骨的痛！雲深扯開嗓子痛苦地慘叫，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她惶然地去摸桌上的茶水，想要減輕一些些的灼痛。茶壺砰然掉落，徑直砸在雲深的腳上。雲深無助地捂著嘴，又忙不疊地去揉自己的腳，狼狽極了。

母親捂著肚子，笑得直打滾。

夕時未至，雲深的燙傷便痊愈了。母親端詳著她，“嘖嘖嘖”地直搖頭。雲深站在她面前，只冷冷地笑一聲，說了一句：“我要是爹爹，也一定會拋棄你。”

母親震愕須臾，癱軟在地上，哭得天翻地覆。雲深覺得她很惡心。

雲深八歲，母親已經將虐待人的招數嘗試了個遍。

那天，母親照例砍爛了她的兩條腿。雲深躺在血泊裏，平靜地問道：“顧棠，你是不是沒有心肝？”

母親怔怔地看著她，忽而恍然大悟。“是啊，沒有心肝！”她毫不猶疑地用刀劃開雲深的肚子，笑吟吟地將她的內臟一件一件掏出來。雲深痛極了，她咬爛了嘴唇，始終不讓自己發出任何的聲音。

“你看，這是你的腸。”

“你的肺。”

“你的肝。”

母親像數珍寶似的件件數著。“這是你的心……”她忽然散了笑容，面色陰沈道，“你居然有心？你居然有心！哈……哈哈……”她淒愴地笑著，捧著那顆鮮血淋漓的心，貼在自己的臉上。

雲深痛得神志不清，腦袋昏昏沈沈的，她真想就這樣睡過去，再不醒來。

第二天一早，雲深睜開眼，她的腹部光潔平滑，連疤痕都不曾留下。母親怨毒地看著她，咬牙切齒道：“你怎麽沒有死呢？”

雲深不會死，從來不會。無論是砍頭、潑油，抑或掏腹、斷肢，她總是能奇跡般地痊愈，不留任何的痕跡。雲深不會死，可是她會痛，真真切切的痛。

有時候母親淩虐她。她很想反抗，想把母親壓倒在地上，用尖刀指著她，問問她：既然她這麽憎惡妖邪，為什麽當初還會選擇同父親在一起？父親是妖邪，母親一早就知道。何以父親莫名失蹤之後，母親便對她恨得這樣入骨！雲深從未這樣做，因為她隱約記得她愧對母親，她曾害得母親傷心欲絕。

雲深常常一個人獨處，無聊之時，她便用靈力幻出雲朵玩兒。也不知什麽時候，她忽的悟出了一種術法，雲深給它取名做“溯神法”。她對自己施用溯神法，看到的都是母親虐待自己的事情。場景在漸漸地往前推移，眼前驀然出現了一座沐浴在烈火之中的木屋，屋中躺著一名白衣俊秀的男子，胸口血流如註。他抱著雲深，氣息奄奄地說道：“深兒，爹爹不會……”

雲深哆哆嗦嗦地放下手指，她看完了全部，卻希望什麽都沒有看到。

母親日覆一日地淩虐她，雲深變得愈發退讓。她對不起爹爹，也對不起娘親。若他們生下的不是她，不是九尾妖狐，他們是不是仍舊幸福快樂地生活在玉清山？沾著鹽水的鞭子“簌簌”落下，雲深凝眸望著母親，發現母親的眼角墜下一滴細細的淚。

忽有一日，母親聽聞玉清山下的熾火湖不日將噴出無間業火。那種業火，甚至能將人的魂魄燒為灰燼。母親興沖沖地攜了雲深，不憚玉清山上的蕓蕓妖眾，連日趕到了玉清山。奔走的路上，雲深有很多次的機會可以逃走，可是她在賭。她同自己賭了一路，最終在母親親手將她推下熾火湖的時候知曉，這場賭博，她輸得徹徹底底，永無回轉之地。

阿棠記得自己招手叫雲深走到熾火湖畔的心情。心痛得幾乎要死過去，可是她依舊微笑著，一副和藹可親的模樣。“深兒，過來。娘親帶你看湖水。”她知道雲深看透了自己的意圖，她也知道雲深不會拒絕。雲深很乖，分明有殺死她的能力，卻連反抗也不曾反抗。雲深悲傷地笑著，一步一步走到湖邊，佯裝去看清淩淩的湖水。阿棠深吸一口氣，咬牙推了一把雲深的背。

雲深筆直地往下掉，大地在隆隆作響，無間業火就要噴發了。阿棠終於無所顧忌地哭了出來。那是她的深兒，是她含辛茹苦生下、撫養長大的女兒，是雲朗可以犧牲一切來拯救的摯愛！阿棠哭得肝腸寸斷，眼前忽有白影閃過，她尚不及看清發生了什麽，噴薄而出的無間業火便將她焚得連灰燼都不剩。

業火洶湧而出，仙者無傾抱著雲深站在樹梢，眺望著熾火湖，問道：“那人是誰？”

雲深抿唇微笑。“是我的娘親。”

無傾驚愕地看著她。

“她是我娘，她想殺了我。因為，我是九尾妖狐。”

無傾猛然一顫，雲深從樹上掉了下去。

無傾仙者很苦惱，他多管閑事的毛病總是會給他帶來麻煩。譬如上次他救了個姑娘，那姑娘就死纏爛打地要嫁給他。無傾無奈之下，躲得離都邑遠遠的。結果，他就救了這毀天滅地的九尾妖狐。無傾仙者很苦惱，他想率先消滅妖狐，孰知那小姑娘仰起頭，一臉輕蔑地笑著：“你殺得了我嗎？”無傾仙者捏著咒的手，就這麽直挺挺地落了下去。

他殺不了九尾，又不能放其自由，就只能帶著她到處跑。那一日，無傾抱著雲深匆匆經過一片平原。他看到人類男子在熾熱的炭火之間痛苦□□，另一名身攜妖氣的男子冷眼旁觀。無傾未加思索，蘊集靈力徑直擊在了狐裘男子的身上。那人叫做秦輕陌，是無傾一生都無法拂去的愧疚。那一次雲深對他說：“你看，你也有錯殺的時候吧。”“凡是妖，便是邪惡，便是罪不容誅。你這廂認為，自然容不得別人做些解釋。”

無傾終於懷疑了這項歷來被仙者認作至高真理的準則——妖，必邪，必殺。無傾知曉雲深的過去，知道她的母親這樣殘虐她，她卻始終隱忍不發。無傾動了惻隱之心，他收下雲深做弟子，企圖用自己的諄諄教導，引導妖狐走上正途。

雲深沒有讓他失望。

無傾想方設法地斂去雲深身上的妖氣，他得知極原雪澤中有種花，叫做磯子，能隱去神之外的任何人身上的氣息。

無傾帶著雲深去極原雪澤，他忘了雲深是赤焰九尾，生性最怕的就是寒冷。雲深第一次接觸這樣通天徹地的寒冷，不由得氣息紊亂，控制不了身上的妖力。

“師父！”雲深痛苦地□□著。

無傾回頭，見到九條妖肆如火焰的尾巴。

“深兒！”無傾驚恐地抱住她，想要幫助雲深抵禦寒冷。

“師父……”雲深掙紮著，抵不住侵入骨髓的妖化。手掌變作銳利的爪子，九條尾巴擅自搖曳。雲深看著師父，多想叫他逃，趕緊逃！嘴巴裂得愈來愈寬，身形迅速高大，她就要徹底地九尾化了！

無傾仙者被戾氣灼得皮肉消殞。他蘊起一抹靈力，用淬著寒冰的劍刺穿了雲深的左肩。雲深痛呼一聲，灼灼戾氣從身上消褪。戾氣化作妖劍，穿過無傾的胸口，再次散逸於虛空。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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