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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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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羽般的雪片,一頁一頁地飄落。輕盈剔透,純潔柔美得宛若處子。

銀裝素裹的天地高高低低,像是蟻穴外隆起的小土堆,或是窪然低陷的螞蟻洞,千裏之遙如在尺寸之間。輕柔無骨的雪片縈回著青山,繚繞著屋檐,與遙遠的天際相接,環看周圍,渾然一體。

屋子裏的爐火旖旎地搖曳著,映的貍貓雪白的面龐時隱時現,卻始終奪不去他的長衫萬分之一的光彩。

秦輕陌陷在被褥之中,呼吸沈勻,好容易安穩地睡去。他睡著的模樣,安寧坦然,仿佛世間未有任何惑人害人之事。貍貓端著茶杯,滯在唇邊,暗綠的雙瞳定定地註視著熟睡中的人。他憶起曾經聽聞的一句話:身正自持,則外邪不能侵。大概秦輕陌便是這樣的人吧。他虛弱得禁不住烈風,卻堅強得不畏懼妖邪。

世間能做到如此的人極少,而能做到如此同時與自己相交使得自己暢然的人,惟此一個。這樣的人,兩日後便身殞魂散了。如輕陌這般的人,大抵是不會留有執念的。他成不了陰靈,便會在肉身消亡的時刻,循規蹈矩地離開已然不屬於他的世界。

那座滄桑的木橋上,再也不會盤腿相坐的兩個人了。不會有閑敲棋子,不會有絮語,不會有……貍貓驀然捏緊了手中的茶杯。胸口有隱隱的窒悶感,不該會有的。那一日腥甜的香瓜,將幼稚的情感攜帶著,伴隨瓜落身碎而消散殆盡。

人終究不是時間的敵手,從無到有,從有到無。無論人如何地抵觸、抗拒,到底是在時間的浸潤中,不知不覺地將其裹挾的東西,於心中堆砌。

對於即將到來的死別,貍貓感到由衷的暗淡沈滯、恍惚茫昧,好像有一片冰霜凜冽的地帶,他正走到它近前而卻還沒看見它,使他的生命因之凍得僵硬麻木。

但是這種寒冷,卻是有辦法可以停止的。

秦輕陌吐出綿長的一口氣,從短暫的酣眠中清醒過來。爐火灼灼,卻驅不盡屋中的寒氣。吐納之間,有綿綿的白氣繚繞上升。

“還沒走嗎?”他微笑著問道。

“嗯。”貍貓應一聲,起身站在他的床前,“你覺得如何?”

“不過是睡了一覺的功夫,能有多大變化?”

貍貓默然不語。

“貍追。”輕陌正式用新的名字稱呼他了。“你到這裏來一趟,大概費了很大的決心吧?”不待對方的回答,輕陌顧自喃喃道,“即便玉清山上無你立足之地,你也不願跨過木橋,來到凡人之世。這其中……”他原想追問下去,可是一想自己大約只能守著答案兩天的光景,便心下釋然,不再開口。

“輕陌。”貍貓沈著聲音開口。這是他第一次直呼秦輕陌的名字。“若我救你,如何?”

輕陌怔了怔。裊裊的白霧氤氳上升,秦輕陌彎起嘴角,坦然微笑著。“貍追,人皆有一死。可借逆旅走一遭,嘗盡人生百味,便已足矣。”

“救你,於我不會有過大的傷害。我將內丹與你,你將它置入腹中四十九天,即可獲得新生。屆時我將內丹取回,便是兩廂安然。”

“真的麽?”

“嗯。”貍貓微微點頭。“妖邪的內丹,於凡人而言,與仙物無異。凡人身具內丹,則可與天地同壽,長生不死。”

“哦。”輕陌若有所思地應著。

“那麽,便這麽決定吧。”貍貓顧自下了斷言。

那封來自都邑的家書抵達之時,輕陌已然將貍貓的內丹在腹中將養了兩天。他對貍貓愈發地感激,卻並未表現出感恩戴德的模樣。他知曉貍貓不需要虛浮的繁文縟節,他與他相伴,便是最好的回報。

那一日,貍貓同輕陌一道,如往常一般地盤腿坐在木橋上。輕陌帶來了清甜的米酒,並著三兩碟的菜食。貍貓愛吃雞,輕陌便帶了一整只的白切雞,只叫貍貓隨手撕下,蘸著醬油,品嘗其原始的味道。

玉書自遠處氣喘籲籲地跑來。

“公子。”他不待氣喘勻,便哆嗦著將手裏的信函交給了輕陌。“這……這是都邑來的信。好像……好像是您的家書。”

“家書?”秦輕陌頗感意外。他接過信,將紙一頁一頁展開。貍貓抓著雞腿,小口地撕下一片。一雙綠翡翠似的眼瞳平靜,而又專註地凝視著輕陌的動作。

“母親她……”秦輕陌捂著胸口急劇地咳嗽起來。

“怎麽?”貍貓追問一句,將雞腿放回餐盤上,莫名覺得索然無味。

“母親她……已然歿了。”梅花箋自指間輕盈地飄落。“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欲報之德,昊天罔極。”輕陌蒼白的唇間,極為清淡地吐出幾枚字。貍貓驀然想起那一日伴著腥甜之氣的香瓜。即便時光已然流逝百載,那頹然倒下的姿態依舊無可抹滅地烙印於自己的心間。每每憶起,便錐心刺骨。

“輕陌,回去送一送你的母親。”

秦輕陌擡起雙眸,猶豫著說道:“只是你的內丹……”

“無大礙。我等你回來。”

“好!”他含著笑,清朗地應道。

翌日,輕陌帶著玉書,駕車回了都邑。貍貓未去村前送他們,他站在玉清山最高的榆木樹尖兒上,任憑山風將如火的紅衣舞得恣意。眼前積雪皚皚,千裏一色。待他回來,大概已是春暖花開了吧。

屋中斜陽浸入,洇得一室嫣紅。

海棠花落,鋪的一地薄綃。院中的蒲公英、三色堇、矮牽牛、金盞菊錯落地綻放著。或是含苞待放,或是花期正盛,或是美人遲暮。夕陽下的春風,也帶了些紅暖的顏色。觸於肌膚,便滲入了醺人的睡意。

“眼下正是春時。”我仰起臉遙望長天夕色。方寸的庭院,載不住滿滿的春意。那勃勃的春情,翻越白墻黛瓦,向四周漫溢開去。

“隔了八十年的春景。”慕貍追清冷地接道,面龐之上並無任何的神情。

“他沒有回來嗎?”我回過身,凝視著他,問道。

慕貍追擡起眸,哀戚地望著我。“我等了八十年。也許以凡人的壽命,早該離開這個世間了。兩不相見,無所從想。要是這樣,我大概也不會像現在這樣悲傷。只是忽而某日,我感覺到內丹的氣息,立即禦術疾奔而來。我在郊野遇見了他……也許不是他,卻總該是他的後人。一樣的氣息,相似的面龐。他離開後,一定過得很如意吧?我不信他是忘恩負義之人,卻相信,這世間任何的情感,都抵不過時間這一杯白水。如何的情深意重,也被白水日益沖淡。他大抵不知道,失去內丹,於我而言,是如何艱難的一件事。”

寒來暑往。原來花開花謝,不過是交睫之間。

貍貓伏在榆樹的粗枝上,春風、夏風、秋風、冬風,拂過他的耳畔。他豎著耳朵,每一天都等候著木橋“吱嘎”的聲響。等了許久,等得後來自己在等著什麽,都記不大清了。他只記得秦輕陌一身的藍衣如空,輕陌的眉眼、唇色,他卻描述不了。只模糊有個印象。

心中栽著一枚冰種。時間愈往後移,冰種便愈發的飽滿,破繭而出,茁壯生長,直到將整個胸腔都盈滿透骨的寒意。貍貓在回避著心中的這株冰做的植物,就如一葉障目那般。仿佛他佯裝不知,那些東西便真的是不存在的。

玉清山的這個角落,已經不適合他居住。失去內丹的他,妖力極弱。一旦被其他妖邪發現自己的身份,他便很難有保全性命的機會。尋釁的事件,三年之後已然遇到不下五次,往後也許會更多。每一次的交手,貍貓都是不敵對方。淩虐、侮辱,次數多了,竟也教人習慣起來。貍貓終究是有氣節的男子,即便差點被人捏碎心臟,他也寧可忍著劇痛,不肯屈服。不過傷痛畢竟是難以忍受的事情,日覆一日的尋釁,便是無謂如他,也不由得日日過得戰戰兢兢。

可是貍貓並不願意離開這片榆樹,或者說,是不願意離開那根不知何時會“嘎吱”響起的木橋。就這樣在榆樹上等候著,與血一般的紅衣,如同一朵紅蓮綻放枝頭。

也許名字便是一個咒,秦輕陌用“慕貍追”三個字給他下了一個最簡單的咒,卻也是世上最厲害的咒。叫人無法再掙脫開。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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