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重天上, 璟珩看著秋夜白送上來的奏表，捋著頜下胡須，淡淡笑了。他本以為以魔族、龍族之力, 若是起了與天族對抗之心, 一場大戰在所難免。那時三界再入水火，即便上蒼庇佑, 天族得勝，只怕也要歷經千餘年, 三界才能恢覆到今日的狀態。

璟珩站了起來, 背負著雙手一步一步走下臺階。萬餘年來, 他從沒有像今日這般感到輕松。比起自己，秋夜白更加仁慈。將玧璣貶至魔界，罰的不重, 卻也不算輕了。再不能做三界的龍王，只能在魔界呼風喚雨，還要受魔族族長的壓制，這對於遠古的龍族來說, 幾乎算得上奇恥大辱。可是，保全了龍族唯一的一點血脈，也算對得住萬餘年來龍族對三界的貢獻。

“晴雨, 待我們的孫兒再長大一些，我就去陪你，好麽？”璟珩不知不覺走到銀河邊，身上披了件鬥篷坐在岸上, “我們有太久太久未見了，可是你的樣子卻始終印在我腦海裏，一絲一毫都不曾淡去。”他低下頭看著銀河，河裏仿佛出現了蕭晴雨那張俏麗的臉龐。“我們的孩兒終於長大，雖然用了萬餘年的時間。我無愧與天族，卻終究愧對了你。你，會不會原諒我？肯不肯再見一見我？”

他絮絮說著，對著心裏的那個影子。天族主君理當俊美風流，人界的皇帝都還有三宮六院，貌美的姬妾更是恒河沙數，三界的君主‘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本事本該是與生俱來的。可這一界天帝也不知是吃錯了什麽藥，在凡間娶妻不說，妻子早已魂飛魄散，竟然還打從心底裏惦念，再沒有過其他的女人。

“看在我癡心一片的份兒上，你是不是總該見我一面？”一把胡子的天帝坐在銀河邊說著癡話。搖光星君遠遠守著，時不時往銀河方向望上一眼，卻無論如何也不敢靠近。

秋夜白從大殿走了過來，搖光星君遠遠見了，斂衽行了一禮：“見過太子殿下。”

秋夜白點了點頭：“我去見父君。”

搖光星君伸手做請。

璟珩望著遠處的銀河久久不語，秋夜白就垂首站在他身後，默默作陪。

“你坐。”璟珩終於開了口，“你妻子傷重未愈，奏表也已呈了上來，怎麽想著來這九重天上看一看父君？”

秋夜白坐到璟珩身邊，左腿伸到了銀河裏，右腿彎曲，立在岸上：“兒臣來看父君，不是天經地義麽？”

璟珩笑了：“方才我在想你母親。”

“我娘……”秋夜白的眉頭皺了皺，“我兒子都有兩百歲了，父君竟然還會想起我娘，若是她還有感知，也該心滿意足了。”

“我是天帝，你是閻君。我們心裏明明都很清楚，這世上再不會有你娘親，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影子……”璟珩臉上的笑變得很苦，“你不是一直因為你娘的事，怨恨父君麽？”

“夜白不敢再怨。”秋夜白微側過身，對著璟珩躬了身子，“兒臣終於體味到，萬事萬物皆有緣法，要盡力卻也不可勉強。父君欲承天命執掌三界，失去娘親也許就是一種代價。”

“可是我心裏有多不願。”璟珩的眼睛竟然有些紅，按說他看慣了世人生死，早已該修煉出一身刀槍不入的本事，可是，上蒼拼命要讓他硬起來的心卻始終有一塊是柔軟的。“若世間有輪回，我寧願不再下凡間歷練，不再遇到你娘親，就娶了瓔珞做天後又能如何。你娘依舊會遇到一位如意郎君，有夫有子，一生美滿。”

秋夜白微微蹙眉，此時此刻，他想到的竟然是，如果父君沒有遇到娘親，這世上就不再有秋夜白，那麽他就遇不到柳小妖了。他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也是自私的。

父子兩個沈默了一陣，秋夜白站起身來，對著璟珩跪了下去，行大禮道：“是父君成全了兒臣，兒臣感激不盡。”

璟珩闔上雙眼，深吸了一口氣，再睜開時，目光中又盛滿了堅毅與威儀。他站起身來，將雙手負在身後：“父君做天君做了太久太久，待我那孫兒再大一些，你就回到天上來吧。父君累了，想去找一找你娘親。”

秋夜白站了起身，他不太能聽懂璟珩的話：“父君是說，‘去找我娘’？”

璟珩微笑著：“瓔珞作為閻君，有更改凡人生死冊的權力。這些年夜不能寐時，我時常會想，你娘到底是不是真的魂飛魄散了……倘若這世間尚有她的一縷精魂，我若能尋到，拼盡我畢生術法，也許還有機會。”

“三山四海五湖八荒，父君是想走遍三界？”

“本君確有此意。”璟珩將雙手負在身後，“夜白，你有一顆縝密又寬大的心。由你執掌三界，父君放心。”

秋夜白心裏卻突然有些慌：“兒臣任閻君，便是不得已而為之。接掌三界，兒臣沒做好準備。”

“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璟珩已向著大殿走去，搖光星君遠遠跟在他們父子身後。

秋夜白道：“昊辰和畢星都還小，想來父君這天帝也不是那樣好卸任的。”

璟珩側過頭瞧了秋夜白一眼：“你是顧念著你那妻子，怕她適應不了天後的生活吧。”

“父君就當兒臣是這樣想。”秋夜白快走兩步，擋在璟珩身前，斂衽行了一禮，“兒子還要隨玧璣去魔界，就此拜別父君。”

璟珩低垂了眼瞼：“三界的文書，稍後我命玉衡送一些給你。不進九重天上開府，你就在你的閻君府邸批文書吧。”

秋夜白勉強扯了扯嘴角，又行了一禮：“兒臣領命。”

璟珩望著秋夜白的背影，輕聲嘆息。對於他和晴雨唯一的兒子，他心裏是存著愧疚的。生而不養，現而今又要將沈重的膽子交到他肩上。他等著搖光星君趕了上來，吩咐道：“讓玉衡去本君寢殿取一些文書給太子殿下送去。”

搖光星君躬身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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