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虛子仿佛早知道秋夜白會帶著柳小妖來找他，偌大的昆侖派，不見一個清修弟子，只靜虛子一人負手站在藏書閣前，微微笑著。

秋夜白握著柳小妖的手走到靜虛子身前，斂衽為禮。靜虛子竟也還了一禮，微側過身，伸手做請。柳小妖的心中升起一團疑惑，秋夜白心底的疑問卻仿佛有了答案。他握住柳小妖的手，跟在靜虛子身後，第一次大大方方走進昆侖派藏書閣。

藏書閣還是和柳小妖當初偽裝成宋青進來盜書時一模一樣。只不過這一次，屋子中央正正當當擺著一個雕花金絲楠木小方桌，上面放著茶盤，仿佛專門為秋夜白而準備。

秋夜白低垂了眼瞼，道：“道長仿佛知道很多事。”

“畢竟是個散仙，這天上地下的事多多少少也要知道一些。”靜虛子右手輕揮，那雕花桌子上已擺了幾卷竹簡。

秋夜白卻道：“道長又何必謙虛，這世上仙人千千萬，能解我心中疑惑的，恐怕就只有道長一人。”

靜虛子捋著頜下胡須，淡淡笑著：“貧道看夜白大人的樣子，不知此刻是否該稱呼你為公子？”

秋夜白低垂了眼瞼，只是道：“我只想知道，到底什麽才是真的。到底，天帝是否真的虧欠了瓔珞大人。”

靜虛子點了點頭，道：“桌上這些古籍，夜白大人如果能開啟他們，那些早已塵封的往事自然會出重現。”

秋夜白覷起雙眼，問道：“夜白其實還想問，道長如何會知道夜白到底是誰？”

靜虛子右手食指直豎向上，道：“全賴天界那位。老道多年前雲游四海，曾有幸一見，又恰巧脾氣秉性相投，他便將這些古籍交給了老道，說終有一日，他唯一的兒子會找到老道，詢問那段過往。夜白大人若是能開啟這些古籍，心中所有疑團自然得以解開。”交代完畢，靜虛子就消失在秋夜白和柳小妖眼前

秋夜白走到那小桌後面，撩袍落座。柳小妖有些猶豫，轉身想要離開。秋夜白拽住她的衣袖，揚起頭看著她的側臉，道：“倘若這些的確是我該了解的過往，我希望，你也能知道。”

柳小妖輕咬著下唇，終於點了點頭，坐到秋夜白身邊。見他望著桌上的竹簡，遲遲不展開來看，她忍不住問道：“那老道士說，他該叫你公子？”

“不要聽他胡言亂語，在世間待的太久了，他腦子不清醒。”

柳小妖輕聲笑了出來：“恐怕是你在胡說。我也不是個傻妖精，我聽得出，你不僅僅只是個鬼差那麽簡單。”

秋夜白挑了挑嘴角，左手平平伸出，一卷竹簡就從那一堆竹簡中飛了出來，被他抓在手心，右手緊緊攥住柳小妖的手，生怕她跑掉一般。

柳小妖竟然反握住秋夜白的手，半倚在秋夜白身上。

秋夜白渾身一震，那壇孟婆湯還在自己這裏，她並沒有真正想起萬年的過往。終究還是開心，他微側過頭，在柳小妖額頭印下輕輕一吻，將竹簡展了開來，塵封的往事撲面而來。

那時璟珩初為天帝，瓔珞替他去了地府。可混沌初開，人間疾苦，璟珩為了能更好的執掌三界，心甘情願下凡塵歷練，入輪回，成為大周太子。大周主母因生璟珩難產而死，主上顧念夫妻情義，當即立唯一嫡子為太子，取名秋景恒。

大周七十年，秋景恒十五歲。周邊國家作亂，大周朝危在旦夕，可秋景恒的神色始終是淡淡的。就算周帝臥病在床，即將駕鶴，大臣們竟然也不能從這位太子的眼中看到悲傷神色。

床邊的燭火一閃一閃，‘啪’的一聲，結出了一個花。秋景恒扶著周帝坐了起來，親自餵藥。可周帝卻擺了擺手，跟著掩住嘴咳了幾聲，道：“我做主君二十餘載，也算是勵精圖治，終於還是積重難返。”

秋景恒召侍女上前來，將藥碗放在侍女手中的托盤上，揮了揮手，命她退下。他跪在周帝身前，道：“蕭大將軍會拼死守城，父皇不必太過憂心。”

“恒兒。”周帝苦笑著：“他們都說，你出世便克死了母後，性情又冷淡，並非我大周朝當立的太子。可朕不相信，朕心裏清楚，你若在治世為帝，必能開創盛世。只可惜，你做了我大周的滅國太子，空有宏圖偉略，卻再無施展的機會。”

秋景恒的眉頭蹙了起來：“父皇治理大周，已盡全力。兒臣……兒臣……”他想說，即便國破，兒臣來日也定會招攬義軍，重建大周盛世。可終究猶豫了。

周帝撫了撫秋景恒的後腦勺，道：“做國主不是一件容易事，也並非一件好事。假若你能平安，父皇倒是希望你能做個普通百姓，看看兩姓旁人治理下的江山。”周帝說完這些話，猛地咳了幾聲，直咳出血來。

秋景恒終於哭了出來，他一向覺得男兒有淚不輕彈，所有的事都改放在心裏，只要殺伐決斷就好。只可惜，十五歲的秋景恒還沒有殺伐決斷的機會。

秋景恒起身扶著周帝平躺到床上，周帝抓住了秋景恒的手，道：“朕……已命晴雨入宮，保你出城。這大周毀在了朕的手上，可秋氏一族的血脈不能斷。景恒，朕知道，你心裏喜歡晴雨，卻礙於她父親的身份。出城後，天高海闊，再沒有什麽外戚了。”

“父皇！”秋景恒又跪了下來：“這城若是當真守不住，兒臣帶你一起走。只要我們秋氏兒郎還在，這天下終有一日還能回到手中。”

“父皇累了，走不動了。”周帝闔上雙眼，聽著越來越近的廝殺聲：“就讓朕隨大周去吧。皇兒，就去做個普普通通的百姓，寫詩作畫，做你心中最想做的事，啊？”不知哪裏突然來的力氣，周帝竟探起身來，盯著秋景恒的眼睛。

秋景恒緩緩搖著頭。

屋子的門被人從外面撞了開來，一個女將軍跑到窗前，單膝跪地，道：“主上，晴雨來了！楚國軍隊就快攻進內殿。”

周帝左手扶住床榻，道：“帶景恒走！無論如何，你們兩個要給朕好好活著！”

“是！”蕭晴雨就是拉秋景恒的臂膀，秋景恒求執意跪在地上：“父皇不走，兒臣就在這兒陪著父皇。”

蕭晴雨皺了皺眉，右手使裏砍在秋景恒的脖子上，將他架了起來：“主上，晴雨帶太子走。晴雨就是拼了自己的性命不要，也會保太子平安。”

周帝點了點頭，看著蕭晴雨架著秋景恒走出殿門，他伸手打翻了燃在床邊的蠟燭，床簾著了起來。周帝的眼睛裏帶著悔恨，卻也不無滿足。

更深露重，秋景恒醒來的時候，脖子還隱隱的疼。他扶著地坐了起來，見自己處身山洞，旁邊的蕭晴雨臉上臟兮兮的，此刻正往火堆裏添柴。

“我要回城！”秋景恒踉蹌著站起身：“我要陪在父皇身邊。”

“你我二人趁亂出城時，大殿著了火。”蕭晴雨絮絮說著：“你此刻回去，見到的不過是一堆廢墟罷了。”

秋景恒的手顫抖著，走到山洞口跪了下去：“父皇，大臣們說的對，兒臣是不祥之人。兒臣不能盡忠，只能盡孝。”他說著，從袖子裏掏出一柄匕首。

“夠了！”蕭晴雨用力抓住秋景恒手腕，匕首應聲落地：“死不容易麽？你以為我不想陪著我父帥死麽？”十四歲的蕭晴雨再也支撐不住，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秋景恒，你的父皇死了。你可知道，我眼睜睜看著那支羽箭插.進我父帥的胸膛，我多想殺進亂軍裏面，死在亂刀之下，可我不能不去救你。主上、父帥，都希望你能活著，秋氏一族不致就此斷了香火。”

秋景恒笑了，笑著哭也許是這世上最大的傷心。蕭晴雨也跪了下來，跪在秋景恒身邊，緊緊握住他的手，望著遠處的那座城，道：“你還有我。倘若你不孝，我也是個不孝子。景恒，我和你，是在一起的。”

秋景恒也緊緊握住蕭晴雨的手，用力將頭叩到地上，直至叩出了血。

蕭晴雨扯下戰袍上的一塊布，輕輕擦著他額頭的血，道：“主上見到，要心疼。你是他唯一的兒子。”

“父皇說，要我做個普普通通的百姓。”秋景恒掏出藏在懷裏的一塊玉佩，緊緊攥在手心：“小的時候，有人說我是個不祥之人。那時我暗暗發誓，終有一日，會做個盛世明君。卻原來，我真的不過是個亡國太子。真的會克母克父克家國。”

蕭晴雨咬了咬口唇，仿佛發誓一般道：“不論太子殿下想做什麽，晴雨都會支持。太子殿下想要覆國，晴雨就去找父帥的舊部。”

“你還是叫我景恒吧。”秋景恒靠在洞口邊上，雙臂交叉抱在一起：“也許，我本就不屬於那座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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