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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藍色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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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下的美人魚。◎

傑洛夫大人是在前往至高審判的路上過世。

老人一聽聞危塔的罪女全被帶走時, 便不顧周圍人勸阻,硬是趕去宣誓大廳。中途身子撐不住,其他人想將他擡回去, 卻在半路上遇到混亂的人流,好不容易回到聖學院, 拉開簾子, 老人已經在轎子上斷氣。

盡管術士一向不受待見, 但聖學院依然是聖城三大支柱之一。如今各種無法解釋的瘟疫和災難席卷大地、女巫信仰重新覆蘇,聖城比往日還要仰賴術士的研究。只要聖道師想讓信仰的光芒重新壟罩大地,就不能離開這些教會影子。

傑洛夫大人作為一位成就斐然的大賢者,他的逝去對聖城來說是不小的打擊,偏偏還是在這個節骨眼上。悲傷、恐懼和迷茫隨著紛飛的大雪壟罩整座聖城。

當蒔蘿主動要披上黑紗代表聖女院前去哀悼時,其他聖修女毫無反對, 甚至頗為感謝。

在那場驚天動地的至高審判後, 伊莎貝拉就和特莎一樣稱病不起,那些隨她一同出席審判的聖修女也各個嚇得六神無主。眼下聖律院忙得焦頭爛額,聖學院正陷入巨大的悲痛, 而聖女院自然也好不哪裏去, 主事的人全都病倒了,剩下的修女幹脆一同決議鎖上聖女院的黑鐵大門,禁止任何人出入, 所有人都在聖女像前祈禱。

走出建築時, 蒔蘿註意到懸掛在屋角的滴水獸,它們雕成聖徒模樣,下巴已經長出霜白的胡須。蒔蘿倒沒感覺到什麽冷, 這場雪是繼在大雨之後, 據月桂說這是神力殘留的結晶, 自然不會傷到女神。

雪花輕落在肌膚上柔軟如絨毛,少女抱起大白鵝就已經覺得足夠溫暖,同樣潔白無瑕的月精靈也開心地在雪中飛舞,冰晶與它閃閃的鱗粉相映成輝,簡直就是一個雪精靈。

雪親近女神,但人類可不一樣了。

雪一直在下,飛紛的雪如凝固的白霧,白石搭建的聖城完全被湮沒在雪下,放眼隨即都是茫茫的白,直到靠近才能看到吞雲吐霧般的人們。每個人已經換上厚厚的貂毛、皮手套和長靴,他們低著頭拼命趕路,哪怕不小心擦撞也不願多做交談,特別是在看到那些比雪還要冰冷的銀騎士。

失敗的至高審判沒能重燃信仰的聖火,一位院長的殞落更是雪上加霜,初冬第一場雪就替聖城蒙上冰冷徹骨的陰影。黃金大聖堂依然不管世事在追求所謂的神音,聖城現在更加仰賴銀騎士的力量維持秩序。

蒔蘿低下頭讓黑色的頭紗遮蓋面容。有兩個騎士迎面走來,銀甲銀盔在昏暗的天色下擦出匕首般的銳光,鏗鏘的腳步聲恍若踩在瀕臨破裂的薄冰,讓人感覺不到絲毫屬於人類的溫度。

她不禁加快腳步,很快就聽不到身後的聲音,卻說不清是自己擺脫了腳步聲,還是另一個更可怕的假想——銀騎士正站在原地從背後冷冷打量著她。

幸好聖學院門外依然是青銅騎士駐守,他們全部換上黑袍以示哀傷,蒔蘿進去時大殿悄然無聲,仿佛回到了聖學院的圖書館。

大殿異常空闊,所有東西都被清走,只留下一尊大理石棺,蒔蘿看到了石棺前跪坐著的人,不由得加快步伐。

那人身穿修道女的黑色羊毛鬥篷,襯得面容格外慘白。凱瑟琳哲林根一雙雌鹿般的眼眸盈滿哀傷,直到看到蒔蘿才微微發光。

“蒔蘿女士……”一開口,少女再也壓抑不住,熱淚流淌:”這都是我的錯。”

傑洛夫是哲林根家族的人,凱瑟琳作為他的侄孫女,被聖堂賜予恩典得以過來為大賢者哀悼。

老人正靜靜躺在石棺內,他頭戴青金石和水晶構築的冠冕,術士的白袍子金線斑斕,繡滿他生前累累的成就和功績。他身上不再是腐臭的藥味,而是雪松油和蜂蠟等防腐香料,蒔蘿端詳著這位深受病痛折磨的老人,只覺得他死去時的面容意外安詳。

“這不是你的錯。”蒔蘿想起那日的混亂,其實自己也要付一半的責任。

凱瑟琳搖搖頭,她還想在說什麽,突然表情一變,住了口。

“這都不是你們的錯。”男人晃悠悠走來。

蒔蘿立刻為凱瑟琳介紹:“這位是杜肯爵士。”

無怪乎凱瑟琳認不出來,她只聽過星冠賢者的名諱,知道他是叔公信任的人,但從沒有真正見過本人。今日的杜肯也沒有戴著那頂光芒四射的頭盔,他依然穿著黑色的袍子,但蒔蘿註意到那是一件嶄新的絲綢黑袍,想來還是為哀悼亡師做了打扮。

杜肯本就枯瘦的表情看不出太多哀傷,一雙藍得怪異的大眼直盯著凱瑟琳。少女很快找回儀態,沒多說什麽,而是行了一個大禮,感謝他在至高審判時出手相助。

“妳有拉瑪夫人的智慧和美麗。”杜肯點點頭:“妳與傑洛夫大人才是日後得以支撐哲林根家族的雙翼,可惜妳的父親太過膽小愚笨,竟把妳送來這裏。”

誇了她母親也罵了她父親,凱瑟琳第一次見識到說話如此直白的人,只能勉強找回笑容,暗自向蒔蘿投以求助的目光。

蒔蘿微微一笑:“杜肯爵士哪怕離開至高審判也讓人難以招架阿。”

杜肯看了她一眼,藍色的瞳孔有著禿鷹般的銳利:“ 聽聞聖女院來了一位訓養獵狼犬的東岸人,想來就是女士了。”

蒔蘿驚訝地睜大眼。她聽出對方的弦外之意,不由得再次佩服這位賢者的敏銳。杜肯已經打探到那日有外人出現在圓盾堡外的犬舍,他也大概猜到了那顆傳話的蠟球是誰偷渡進來。

果然杜肯也不廢話,徑直道:“根據傑洛夫大人的遺訓,妳們必須近日離開聖城。”

“我們當然想離開,但是……..”

“三院院首之一過世,聖城會暫停所有審判,專心舉行聖喪禮。”

杜肯爵士振振有詞,顯然在來之前就已經盤算好了一切:

“哲林根公爵是個比沃頓更汲汲營營的商人,只不過沃頓是用船只和金幣,哲林根是用信鴿和羽毛筆。他不會放棄拉攏伊格克勞的新任女爵,特別是在女王對哲林根日漸失去信任和耐心的情況下,荊林的蜂鷹騎士一向是女王的邊防重臣。”

他忍不住微笑:“凱瑟琳,妳幫了伊格克勞女爵那麽多忙,也是時候讓她報恩了。我看出那位女爵不是會乖乖坐下讀書的人,她在審判場上可是把那本律法的漏洞鉆成蜂窩了,若沒有一位熟讀神律之人在為她謀劃,她絕不會有今日的風光。”

“杜肯爵士,自宣誓大廳的事後,聖城現在到處是銀騎士。”

蒔蘿知道凱瑟琳在想的事,她也同樣好奇:“這和你焦急要我們離開有關嗎?”

杜肯不是會打謎語的人,他很幹脆坦白,毫不掩飾憂心:“先不提那尊被人民扒光的神像,蔚藍港口幾乎從不下雨,往年的雪也止於山谷,從不會覆蓋整座城。這片榮光之地現在黯淡無光,也許更糟,今早我接到通知,山下地震鳴鳴,溪谷有好幾處在噴發出詭異的毒霧,恩賜河的水竟流出了銅紅色的雜質。”

“地震?毒霧?”蒔蘿記得她進入聖城前的風景,溪谷的七彩石壁雕以聖像,恩賜河在太陽下黃金璀璨,那時候穆夏和自己說…….

少女腦中閃過一個可怕的可能。

“災厄正在醞釀,預兆接踵而至,詩人的瘋言瘋語也許有些道理…….”杜肯喃喃說。

他挺直背,嚴肅地看著二人:“你們必須立刻離開,聖城現在人心惶惶,上面的人可不會坐以待斃,今年的寒冬沒有魔女做柴料,銀騎士過不久可能就會執行肅清,就怕和十幾年前的薩夏一樣,現在這位銀騎士長就是薩夏公爵,他可不是什麽好東西。”

“杜肯爵士……”凱瑟琳示意他小聲,現在聖城權力和威望最大的就是那位銀騎士長,年紀輕輕,功績斐然,人們幾乎將他當成至高神代言人。

杜肯卻渾然不在意,他突然從袍子掏出一個東西,就要交給凱瑟琳。

凱瑟琳一看就要拒絕,蒔蘿知道她為什麽不肯收,因為那是一個盒子,術士的秘盒

“這是傑洛夫大人留給妳的。他說如若妳不肯收就燒了融了,也比放在寶庫積灰塵好。”

凱瑟琳啞口無言,蒔蘿現在忍不住懷疑那位老賢者是不是早已經計劃好了一切,甚至包括自己的死亡。

杜肯爵士態度強硬,不願再多做解釋,他粗魯地掏出一把銀鑰匙塞給凱瑟琳,囑咐她們盡快準備。一聽到身後傳來其他人的跫音,男人連道別都沒有,便裹起黑袍迅速離開。

杜肯一離開,蒔蘿還來不及和凱瑟琳商量,竟在大殿上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熟人。

“蒔蘿女士。”舒曼夫人迎面走來向她點頭。

貴夫人身穿黑白貂皮的禮袍,幾乎沒佩戴首飾和裝飾刺繡,打扮得比往日樸素許多,不過依舊不忘配一把黑蕾絲花紋的扇子。

此時的舒曼夫人收起以往所有調笑,瓷藍的眼眸盈潤著感傷,那大概是特莎那些人一輩子都看不到的端莊姿容。

“傑洛夫大人曾經探訪過泰蘭若瓦城,替我們改善了船舶碼頭的設計,他給世人留下數不盡的寶藏和智慧,我來代我的丈夫和朋友致上最深的哀悼。”

蒔蘿帶著凱瑟琳和她介紹,舒曼夫人知道她是一位哲林根家族的小姐後,表情有些意外,隨後她似乎是想起什麽,面容更是哀傷,她拉著凱瑟琳輕聲寬慰幾句。

蒔蘿的目光不由得看向舒曼夫人身後,那人一直靜靜沒說話。

舒曼夫人註意到她的目光,立刻面容欣慰地說:“琵雅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希望能用自己的琴聲撫平悲傷,也為傑洛夫大人演奏一首安寧曲。畢竟現在聖城大概也只剩她一個詩人了”

女詩人琵雅亦如初見般溫順可人,一身墨綠色的裙袍讓她看著拘謹低調許多。

她用如夢似幻的聲音哀悼:“傑洛夫大人是一位不出世的偉人,他過世的消息傳遍四方,所有詩人都要為他停止表演,彈奏三天的哀樂。”

“妳可真是勇敢。”蒔蘿忍不住稱讚。詩人消息靈活,琵雅不會不知道廣場上的水鳥還在啄食那些吊死詩人的腐肉。

琵雅露出靦腆的微笑,蒔蘿微微一楞,但很快收好表情,轉開目光。

舒曼夫人之後,陸續又來了不少貴客,包括沃頓公爵等眼熟的人。蒔蘿心念一動,她和凱瑟琳對視一眼,彼此都知道對方的想法。

當一陣急促的馬靴響起,那位伊格克勞的女爵出現時,兩個少女都忍不住露出微笑。

滿室冰冷的黑白二色突然被一縷陽光破開,橄欖膚色的少女眉眼明媚,俐爽的辮子垂在腦後,一襲暗金色的大鬥篷下,漆黑皮革的騎馬裝束起她健美苗條的身段,她身旁有兩名騎士手持老鷹銅盾和花紋鋼劍,昭顯她的身分和權威。

年輕的女爵掃了一圈室內,很快找到她要找的人,立刻譴退陪侍的騎士,快步朝蒔蘿二人等來。

要不是這裏是喪禮,費歐娜就要直接沖過來擁抱她們。女爵在最後一刻打住,她擺好儀態,輕聲來到二人面前行了簡單的禮。

最先克制不住的是凱瑟琳,她笑出了聲:“我在聖女院孤陋寡聞,請問這是哪一個高貴的小姐?”

蒔蘿做著聖修女打扮,立刻板起臉孔佯怒道:“註意分寸,這位可是伊格克勞大人、白熊塔女爵、荊林守護者、蜂鷹騎士…….”

費歐娜瞪了兩人一眼,三個少女的眉眼和嘴角都強忍著喜悅,先前悲傷不安的氣氛一掃而空。

女爵面容嚴肅:“蒔蘿女士說得對,這位哲林根小姐最好背熟一點。哲林根公爵昨晚有邀我共進晚宴,我已經提出想邀請一位博學聰慧的哲林根小姐來白熊塔作客,以女爵的貼身侍女的身分。”

費歐娜越說越小聲,她俯身向二人開口:“兩個小家夥都很好。”

蒔蘿知道她說的是索非亞和露比。那天在雷電暴雨的掩護下,她親眼看著費歐娜快得像一匹野馬,沖上去拎出兩個小姑娘,隨即便消失在人海中。

知曉大家都平安無事,蒔蘿一顆心落下,直接插入正題:“費歐娜,現在只有妳有辦法,請妳盡快帶著所有人離開聖城。”

費歐娜沒有絲毫意外,嚴肅地點點頭:“這不成問題,哲林根公爵只要耳朵沒聾,就會知道我要的是凱瑟琳。至於沃頓公爵,據我所知,他捐了一座白銀、青金石和綠大理石打造的新神像,比那尊碎成渣的還尊貴好幾倍,想來聖城不久就會釋放奧莉維亞。”

女爵腦袋清晰,顯然在自由後,她沒有沈浸於喜悅太久,就開始策畫解救其他朋友:

她繼續說:“尤萊兒的父親是沃頓底下的騎士,蕾塔西的鐘表匠父親也效力於沃頓家族支助的商會,奧莉維亞可以順道一起撈她們兩人出來。”

費歐娜自顧自說了許久,都得不到回應,擡頭就看到凱瑟琳二人直盯著她的目光。

“妳們這是什麽表情?”

在看女兒長大的表情。

蒔蘿出聲讚嘆:“在看帝國未來重臣的表情。”

費歐娜驕傲地擡起頭:“我母親教導過我,墨水永遠比鮮血更好,羽毛筆有時候比劍更好用。我要是認真動起腦,絕對不比凱瑟琳差。”

凱瑟琳忍不住笑:“妳要是羽毛筆和劍都揮動得如此好,那我還去做妳侍女嗎?”

“當然,妳得教我怎麽用一封信把齊利安和那個蒙塔二世騙得團團轉。”

費歐娜望向蒔蘿,這次表情有些氣憤和覆雜說:

“蒔蘿女士,我很想邀妳來荊林,但奧莉維亞堅持妳會更喜歡她們家裝滿東方香料的商船,還威脅我如果敢搶先一步,沃頓的酒商就會慢一點,白熊塔的誓言典禮上將不會有中庭最好的蜜酒。”

蒔蘿被她們逗樂了:

“這點她沒說錯,也許我可以和奧莉維亞坐著船去拜訪妳和凱瑟琳?”

幾人輕聲說笑了一會,費歐娜緊緊握著兩人的手:

“我們和女士妳約定好了,一定要一起離開。”

蒔蘿笑著沒有響應,只是一直看著兩個女孩的面容,像是要把她們牢牢記下來。

凱瑟琳依然是罪犯,最後還是在青銅騎士的護送下回去了聖女院,費歐娜沒多久也離開了。

大殿的水晶穹頂黯淡無光,失去太陽的照撫,白石的建築就像一座冰冷慘白的墳墓,人們進來又出去,靴子踩下的冰霜在大理石地板上許久不化,大雪的寒氣不斷湧入,又或者這便是死亡的味道。

隱隱約約,蒔蘿穿過人群聽到了琴聲,悠揚飄遠,仿佛淺淺的小溪,驅散了凝固的寒意,讓人不自覺心神游走。

她順著音樂來到了一扇小祈禱窗下,毫不意外,女詩人正獨自一人輕撫小豎琴。

“蒔蘿女士。”女詩人面露詫異,卻依然沒有影響演奏。

蒔蘿居高臨下看著她:“妳打算一直在這裏彈奏嗎?”

“是的,直到驅散悲傷。”

蒔蘿搖搖頭:“妳們和聖學院斷開聯系太久,若是想以歌手的身分,根本不可能上去鐘塔。”

女詩人不解地看著她。

少女將手指放在唇瓣上,像是在輕聲說一個秘密:“牙齒,妳的牙齒。”

之前女詩人在宴會上表演,離她有一段距離,所以蒔蘿才沒能看仔細。

除了珍貴的紫螺染料外,青金石研磨的寶石顏料是用來繪制海女神的裙袍,女巫將畫筆放入口中,長年吸允顏料就會留下那樣的痕跡,

不知何時豎琴聲停了下來,女詩人站起身,身後的玻璃窗有著錮藍紫英的色彩,仿佛風暴來臨的大海,雪花在上面凝結出一層冷浪。

琵雅微微一笑,露出染成淺藍色的前齒:

“我可以為妳彈奏一曲月光下的美人魚嗎?正好可以同時歌頌我們二人的信仰。”

作者有話說:

終於啊,真的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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