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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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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的兩日, 已經有記不清多少條人命在她眼前沒了,可她甚至連同情都生不出來。因為她很清楚,在那等緊要關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可她甚至不知道他們因何而死,又是為了什麽而如此奮不顧身。

她微微側頭望著身邊的男人, 想到他的上輩子。

上輩子的他, 是不是也如那些黑衣人一般,為了完成任務,不惜以命相搏?

她突然生出一股憂慮, 下意識地抓緊了他的手:“紹禟。”

“嗯?”

“把太子平安送回京城後, 咱們便回家好不好?你繼續當你的捕頭, 我也繼續和大春哥素問他們開店。若是你不喜歡,日後我也會盡量減少花在留芳堂的心思, 只顧著咱們的家好不好?”

程紹禟轉過身來,眉頭微微擰著, 深深地凝望著她, 良久, 低低地嘆了口氣:“好。待將太子平安地護送回京後,咱們便回家,我依舊當我的程捕頭, 你若喜歡, 也可以繼續去做你的生意。”

淩玉終於松了口氣, 闔著眼眸輕輕地靠著他的肩頭, 喃喃地又道:“娘說想再要個小孫女, 可我覺得還是再要一個兒子,接著再生一個女兒比較好,這樣一來,女兒就有爹爹和兩位兄長護著,將來也不會怕被人欺負,你說是不是?”

“女兒也好,兒子也罷,都是咱們的孩子,我一樣會疼愛他們。”程紹禟難得見到她這般脆弱,又似是相當不安的模樣,探出手去將她摟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脊,“睡吧,這兩日必是累壞了吧!”

“是啊,可把我累壞了……”淩玉低聲說著,困意襲來,很快便睡了過去。

到了與褚良約好的換班時辰,程紹禟輕手輕腳地下了床,細細地為那母子倆掖了掖被角,推門而出,來到了甲板上。

褚良盤膝而坐,聽到腳步聲回頭一看,見是他,握著劍柄的手也松了開來。

“褚統領,我來接班了,你回去睡吧!”

“不忙,這會兒我也睡不著,不介意的話便坐下來說會兒話如何?”

程紹禟並無不可,學著他的模樣盤膝坐到了甲板上。

“妻子能幹賢惠,兒子聰明伶俐,程兄弟乃是有福之人。”許是月色柔和,褚良臉上的神情較之白日裏也添了幾分溫和。

“褚統領過獎了,山野小子淘氣不懂禮數,若是有什麽沖撞了殿下,還請統領看在他年紀尚幼的份上,在殿下跟前美言幾句,好歹寬恕於他。”

褚良擺擺手:“程兄弟多慮了,殿下不會與一個小孩子計較。”

況且,這一路上有個活潑大膽的小家夥在,倒也添了幾分趣味,讓人覺得這兇險的前路仿佛也不是那般可怕了。

程紹禟不知他的想法,只與他左一句右一句地閑聊著,不管是對他們主仆此番遭遇,還是太子趙赟之事,均是只字不提,完全沒有半分興趣。

褚良有意無意把話題往京城的繁華、太子府的權勢風光上引,卻發現每一回都被程紹禟不動聲色地岔開。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他,想了想,仿若不經意地問:“待此番護送殿下平安回京後,程兄弟有何打算?”

“自然是歸家去。”程紹禟簡單地回答。

“憑你的身手,大可留在京城一展拳腳,必有一番前程。”

程紹禟微微一笑:“人各有志。”

“好一句人各有志。”褚良嘆息一聲,隨即別有所指地又道,“只是,程紹禟可知道還有一個詞,叫身不由己。”

說完,他拍了拍程紹禟的肩膀,起身拂了拂衣裳,緩緩地進了船艙。

程紹禟緊緊皺著雙眉。

身不由己麽?人活一世,最最怕的便是身不由己這四個字。

因為,這四個字往往便代表著無能為力。

在船上的第一個夜晚,便這般風平浪靜地過去了。

“想不到這船娘還有這麽一手好廚藝。”接連吃了兩碗魚粥,趙赟才放下碗,拭了拭嘴角,難得地誇讚道。

自從遭遇此番劫難而來,這還是他唯一覺得能下咽的食物了。

“公子若是喜歡,不如多吃幾碗,程家娘子煮了不少,夠大夥兒吃的。”見他不像早前那般食不下咽,褚良暗暗松了口氣,將試毒的銀針收起,忙道。

“這粥是那個婦人煮的?”趙赟有些意外。

“是的,程娘子一大早便起來給大家準備早膳。”

趙赟似笑非笑:“看來我還是沾了他們父子的光了。”

他可不會認為那婦人會這般好心親自下廚煮東西給他吃,必是心疼相公兒子之故,想給他們做頓好吃的補補身子。

褚良裝作沒有聽到他這話,連忙又替他盛了一碗。

不管那婦人是出於什麽原因下廚的,反正有得吃不就得了?

確如趙赟所言,淩玉是因為心疼程紹禟父子,這才主動幫船娘做早膳,想著盡量給他們父子做頓好吃的,只可惜船上最多的便只是魚,故而她幹脆便煮了些魚粥,細心地挑去了魚骨頭才盛到小碗餵給小石頭。

趙赟進來的時候,看到的便是小家夥吃得心滿意足,烏溜溜的眼睛彎成了兩道新月的模樣。

他微不可見地皺了皺眉,不過一碗再尋常不過的魚粥,也值得他高興成此等模樣?這山野人家的孩子果然容易滿足。

淩玉察覺他的到來,欠了欠身便當是見了禮。

趙赟倒也不甚在意,挑了個臨窗的位置坐下。

淩玉耐心地餵兒子用了大半碗粥,叮囑他好生坐著不許四處淘氣,這才收拾著碗筷拿到後艙去洗。

“爹爹坐在這兒的。”趙赟透過窗望向白茫茫一望無際的河面,想著自己此番的遭遇,眸色漸深,孩童不高興的聲音便打斷了他的思緒。

他回頭一望,見不知什麽時候小石頭跑到了自己跟前,正鼓著腮幫子不高興地瞪著自己。

他冷笑一聲,視若無睹地再次轉過頭望向窗外,耳朵卻豎了起來留意著小家夥的話。

“爹爹坐這兒的。”小石頭見他不理自己,急得伸手去拉他。

手臂被軟軟嫩嫩的小手拉著時,他身體一僵,下意識地想要拂開他,卻又不知為何止了動作,任由小石頭抱著他的臂想將他拉起來。

片刻,他陡然伸出手去,直接把小家夥拎了起來扔到對面的長椅上:“你這小子好大的膽!竟敢趕孤走?孤就偏要坐在這兒,你能奈我何?”

小石頭眨巴眨巴烏溜溜的眼睛,小手指指著他忽地脆聲道:“壞蛋!”

“你敢罵孤?!”趙赟像被針刺中了一般,‘嗖’的一下便彈了出來,兇狠地瞪著他。

“壞蛋!”小鬼頭不知天高地厚,又沖著他響亮地喚了一聲。

趙赟沒有想到他居然真的敢,還一罵便連罵兩遍,一時又恨又怒,只恨不得將這以下犯上的刁民斬於劍下,可對著那張氣乎乎肉嘟嘟,不及他巴掌大的稚嫩小臉時,長劍怎麽也無法拔出。

只是若讓他就此放過又是覺得不甘,唯有兇神惡煞地繼續瞪他。

小石頭被他瞪得扁了扁嘴,忽地仰起腦袋“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趙赟被他哭得楞了楞,片刻,嘴角不雅地抽了抽,看著聽到哭聲快步而來的程氏夫婦和褚良,以及發現艙內這一幕的他們陡然停下了腳步,你望望我,我看看你,均是一副不敢相信的遲疑模樣,終於忍不住大怒:“褚良,把以下犯上的刁民扔出去!”

褚良怔住了,好一會兒才明白過來,這刁民指的是正在嚎啕大哭的小石頭。

他雙唇微微翕動,好半晌才邁步過去,拎起“刁民”,把他扔進了程紹禟懷裏。

落到爹爹懷抱那一刻,小石頭立即止住了哭聲,仰著幹幹爽爽的臉蛋甜甜地喚:“爹爹!”

程紹禟不知兒子做了什麽淘氣事惹惱了那個陰晴不定的太子,有心想要問個究竟,可又怕再次激怒他,唯有揉揉了兒子的腦袋瓜子,抱著他走了出去。

淩玉狐疑地望了趙赟一眼,也跟在他父子二人身後走了出去。

“真真可惡,這一家子均是可惡至極!”趙赟自然也發現了小石頭方才是光打雷不下雨,只覺得自己竟被個三歲的小屁孩給騙了,惱怒非常,恨恨地扔下這麽一句。

褚良:“……”

太子殿下,所以您現在是在與一個三歲小娃娃置氣麽?

“待孤回京,必定要教訓他們一頓,好教他們知道,何為‘君為臣綱’,以出一出心中這一口惡氣!”趙赟深深地呼吸幾下,這才放著狠話。

褚良忽地覺得臉有點兒疼。

昨夜他才跟程紹禟說‘殿下不會與小孩子計較’,可這一刻……

他清清嗓子,又見主子正恨恨地瞪著甲板上笑聲不絕的一家三口,忙轉移話題:“方才船夫說,明日怕是有風雨,船估計要在日落前靠岸暫避風雨。”

那面容憨厚的船夫說起此事時,還一副生怕他們不同意的模樣,直到他們應了下來,才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

趙赟回答:“既如此,那自靠岸便是。”

略頓了頓又問:“日落前可能尋到適合停靠的村鎮?”

“初步估計了一下距離,想來應該沒有問題。”褚良略想了想才回答。

“如此便好。”

淩玉有些頭疼,她怎麽也沒有想到,兒子居然膽大包天去招惹那尊最大的煞神。一時恨不得把小家夥拉過來打一頓屁股,可偏偏程紹禟卻護著兒子,只道‘童言無忌、大人有大量’雲雲。

淩玉無奈。

瞧那位太子爺方才氣狠了的模樣,像是大人有大量的模樣麽?

想了又想終究是氣不過,她伸手在兒子的小臉蛋上捏了一把,壓低聲音教訓道:“老虎便是打盹,也依然是只老虎,你不能以為他暫時瞧著可親近便不把他當回事!“

小家夥扁了扁嘴,委委屈屈地道:“爹爹坐的位置,爹爹坐的!”

“是是是,什麽都是你爹爹的,你怎不說這船也是你爹爹的呢!”淩玉沒好氣地又捏了他一把。

這霸道鬼,但凡爹爹用過的東西都是他的!

小家夥幹脆一頭紮進爹爹懷裏。

程紹禟無奈地拍了拍他的小屁股,這才對淩玉道:“明日怕是會有大風雨,等會兒咱們到了最近的村鎮便要停下來歇息。”

“他們同意了麽?”淩玉朝著船艙位置努了努嘴。

“褚統領已經同意了,這會兒想來在征求那位的意見。不過如無意外,應是會同意的,畢竟在大風雨中航行,危險性著實太大。”

很快地,他們便確切得到了褚良的答覆,船將在離此處最近的村鎮靠岸,待風雨過去後再度啟航。

程紹禟暗暗松了口氣,雖然在淩玉跟前,他說得那樣信心滿滿,其實還是擔心那位太子殿下急於回京而堅持冒雨而行,這萬一要是出了什麽問題,旁人倒也罷了,他的妻兒可經受不得這些。

得了主客的同意,中年船夫歡歡喜喜地離開了,不過一會兒的功夫,淩玉便感覺船航行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這離最近的村鎮大概要行多久?”淩玉捏著兒子的小手,隨口問兒子他爹。

“若按如今這速度,大概要差不多兩個時辰,放心吧,天黑前一定可以趕到的。”程紹禟回答。

淩玉點了點頭,又忍不住嘆氣:“此番可真真是……”

真真是什麽,她雖沒有說出口,可程紹禟也是明白的。

真真是一番無妄之災!

夫妻二人帶著兒子回船艙裏,迎面便對上趙赟的一張黑臉,程紹禟遲疑了一會兒,還是代兒子請了罪。

趙赟卻只是冷哼一聲,別過臉去又再度看著窗外的茫茫河水,程紹禟也猜不出他這是什麽意思。

倒是小石頭撅著嘴直哼哼,淩玉又捏了他一把,小家夥才安分下來。

半個時辰之後,天色越來越暗沈,不到片刻的功夫,狂風驟起。

船艙裏的眾人根本坐不穩,淩玉甚至覺得整條船都像是快要被風刮跑了一般。

“客官,風太大了,只怕這雨要提前來,咱們先找個地方靠岸。”船娘急急忙忙地走了進來。

“靠岸靠岸,盡快靠岸!”程紹禟緊緊抱著兒子,也不等趙赟主仆開口便急急道。

那船娘得了話便快步離開了。

一陣大風刮進來,吹得艙裏一陣“乒乒乓乓”的物品掉落的響聲,窗簾迎風瘋狂翻滾,發出一陣撲剌剌的聲音。

船急劇地搖晃起來,晃得淩玉根本站立不穩,唯有一手緊緊地抓著窗欞,一手死死地抓著程紹禟。

程紹禟抱著如同八爪魚一般纏著自己的兒子,勉強穩住了身子。

趙赟和褚良的情況比他們卻是好上許多,兩人是習武之人,又無需顧及他人,很快便穩住了身子。

如同鬼哭兒狼嚎般的呼呼風聲吹響在耳邊,嚇得小石頭整個身子不斷地往爹爹懷裏縮,四肢更是把程紹禟纏得更緊。

“褚良,你去幫忙,盡快把船靠岸。”趙赟忽地吩咐。

褚良遲疑了一下,並不怎麽放心他一人留在此處,趙赟不悅地瞅了他一眼,他這才應下:“是,屬下這便去。”

褚良步伐不穩地出去後,很快地,船勉強算是穩了些許,可很快地,又是一陣狂風大作,船更加劇烈地搖晃了起來。

“爹爹,我害怕!”小石頭終於哭叫了起來。

程紹禟安慰性在他額上親了親,聲音卻是一如既往的沈穩:“別怕,爹爹在呢!”

小家夥嗚咽著把他纏得更緊了些。

程紹禟本打算也去幫忙的,可這會兒被兒子這般一哭,倒也遲疑了。

淩玉看出他的猶豫,伸出手去想把小石頭接過來,可平日愛粘她的小家夥卻不肯讓她抱,一個勁地往程紹禟懷裏縮。

“罷了,再看看情況吧!”程紹禟無奈。

不過片刻的功夫,豆大般的雨點便砸了下來,程紹禟再不猶豫,當機立斷把兒子塞進了淩玉懷中,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打算和褚良一起幫助船夫盡快停靠。

小家夥被爹爹拋下,當即哇哇地大哭了起來。

淩玉抱著他安慰了幾句,小家夥抽抽噎噎地開始向她控訴爹爹不好,爹爹不要他之類的話。

淩玉耐著性子又是親又是哄,可小家夥頭一回這般被爹爹扔下,心裏可謂委屈極了,嚶嚶的哭聲怎麽也止不住。

“閉嘴!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的成何體統!”趙赟猛地喝斥,倒是把淩玉嚇了一跳。

小石頭哭聲頓止,淚眼朦朧地望著他,下一刻,“哇”的一聲哭得更響亮了。

“壞蛋,嗚,討厭壞蛋……”

趙赟額上青筋頻頻跳動,臉色鐵青得可怕。

淩玉嚇得小心肝亂顫,只恨不得捂著兒子的嘴,生怕趙赟當真發作起來,連忙虎著臉:“你再不聽話,娘親便要惱了!”

小家夥一聽更加委屈了,只是到底還是怕娘親惱,抽抽答答起來,小胖手抹著眼淚。

兩廂一對比,趙赟臉色又難看了幾分。

半個時辰不到,在眾人合力之下,船便在一條荒蕪人煙的破敗村子靠了岸。

淩玉懷中的兒子被程紹禟接了過去,兩人身上幾乎快要濕透了,此刻正在船夫夫婦的引領下往村裏走去。

風呼呼地刮著,敲打著沿途破敗屋子的門窗,雨點砸在身上,淩玉忽地生出幾分寒意來。

“紹禟,此處是什麽村?為何竟會破敗至此?”

戰亂未起,想來應不會如此才對啊!

程紹禟心中也是狐疑,瞥了一眼前方不遠的船夫夫婦和趙赟主仆,心口緊了緊,也有了幾分警覺。

“莫怕,想來應該無事。”他安慰著。

雖然他這般說著,可淩玉心裏卻更加發毛了。

突然,前頭的四人停下了腳步,淩玉正想問問怎麽回事,突然便被程紹禟一把擁入懷中,她還來不及反應,便聽到前方先後兩聲重物倒地的聲音。

她楞了楞,抱著他的程紹禟已經松開了她,快步走至趙赟跟前,憤怒指責:“你為何要殺他們?!難道在你們這些皇室貴族眼裏,尋常百姓的性命便如此輕賤如泥麽?!!”

淩玉大驚失色,望向地上,果然便看到方才還好好的船夫夫婦倒在了血泊當中。

她用力把正要好奇地探出脖子的兒子按了回去,身體因為極度憤怒而不停顫抖。

片刻前還好好的兩條人命,瞬間便沒有了……

趙赟陰沈著臉:“你這是在指責孤?”

“上位者,更應該愛民如子,你如此輕忽人命,他朝如何為一國之君?如何使萬民臣服!”程紹禟氣得不停顫抖,右手按著劍柄,恨不得當場奮起,斬殺此日後暴君於劍下。

“程兄弟,若不是你識人不明,咱們如何會落到這般險境,你且仔細瞧瞧四周!”褚良忽地冷冷地道。

程紹禟一楞,下意識擡頭一看,竟見不知何時,周圍出現了十餘名手持兵器的黑衣人。

淩玉臉色也變了,抱著兒子飛快地躲到他的身後。

“你再看看你方才還在為他們抱屈的船夫夫婦。”褚良冷漠的聲音又再度響了起來。

程紹禟低頭一看,看著地上那地對夫婦被褚良挑下的臉皮下,卻是另外兩張完全陌生的臉。

他當即僵住了,全身血脈仿佛也停止了流動。

所以,這真的是他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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