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是刷刷的翻閱聲，幾位星君湊在一起，共同勘驗卷宗。

這一場朝會持續了很久，眾位臣子皆肅立著，靜靜等待結果。事情到了這種地步，他們若再看不出天帝的打算，就妄為臣子了。

天帝偶爾起身在王座旁邊踱步，倒是天後木然靜坐，一語不發。

水神低頭肅立，似乎在出神，一身白衣委地，猶如寒霜加身，身子微動時，衣袂粼粼閃動，猶如霜雪簌簌落去，便似多了幾分人氣。

眾人皆是肅穆，唯獨彥佑甚是肆意。大殿之中，他雖然不好走動，倒是一直左顧右盼，偶爾踮著腳尖晃一晃身子，時不時擡頭看一眼天穹。他是頗為自得的，今日這樣的盛況，想必是他千年來的高光時刻了。不僅敲響了南天門的萬年大鼓，還和天後吵了一架，如果能把天後扳倒，更是會一站成名。

想到這裏，他又看了眼天後。他敲鼓之前，並沒有半分把握，只想著天帝怎麽可能處罰天後？可是局勢發展，一如殿下所料。他照著殿下之前教的話術，竟然一步步將天後逼到了這個程度。也許，今天真的能夠變天？

彥佑心中浮想聯翩，時間便一點點過去。

“陛下，我們翻完了。”五位星君出聲。

天帝走下臺階，站到卷宗面前：“如何？”

“啟稟陛下，水神所言無誤。單看卷宗，龍魚族確實不曾有謀逆之舉。只在采購時，才和外界有交流。除糧食以外，還替公主府采購了玩具衣料小孩鞋襪等，所購之物皆是上品。”為首的卯日星君細細說道。

“天後，你如何說？”天帝問。

天後仿佛剛回過神，她眼睛一垂，厲色道：“鳥族看到的事實就是龍魚族心懷怨憤，意圖謀逆。不僅如此，皇子遍體鱗傷，奄奄一息。他們這等所為，我身為天後，降下處罰，有何不妥？”

“簡直處處都是不妥。若非鳥族咄咄逼迫，龍魚族走投無路，皇子又何須砍角刮鱗？你屠殺龍魚族，定了謀逆之罪，可能拿出來證據？不就是為了搶走皇子，替你固寵。殺母奪子罷了，何必說什麽謀逆。”彥佑口齒伶俐，直接掀開真相，“更何況，這幾千年來，鳥族一直在追殺龍魚族剩餘的族人，就是為了滅口，害怕大殿下搶了……”

水神輕“咳”一聲，打斷他的話，向天帝低頭道：“請陛下贖罪，都怪我失察。對龍魚族的遭遇無知無覺，這才釀成今日禍事。”

“你們怎麽說？”天帝略一沈吟，問星君們。

“這……”星君們面面相覷，這才試探著問，“如此看來，龍魚族並無謀反一事，天後有可能被屬下蒙蔽，以致於失察。”

失察這個罪名，不過是和稀泥罷了。

彥佑眉頭一皺，正想開口，恰巧水神又擡頭看了他一眼，他便趕緊閉上嘴。

“失察？”天後哼笑，並沒有反駁，若一定要有個罪名，失察不是不能接受。

“僅是失察？”天帝仿佛無心問道。

星君們又是一陣遲疑，這才開口：“龍魚族終究算是慘死。這是天後的過失。旁人失察尚能彌補，天後失察，則會浮屍無數。”

“陛下今日這是鐵了心要罰我？”天後問。今天這一出戲，她從頭看到尾。不過是殺些賤民罷了，這些年，無論是為了天帝，還是為了她自己。她的確殺了不少人，也有不少苦主告上天宮，只是都沒成什麽氣候。今天會鬧到這個地步，不過是天帝一步步引導罷了。

可嘆她開始沒看清楚天帝的心思，沒能據理力爭，以致於現在騎虎難下。她顧忌旭鳳，便不得不顧忌天帝的臉面，有些事情不好撕開了說，便只能認了。只是心中到底不服。天帝明擺著想廢她，憑什麽？

只憑帝王的權勢之心啊！

潤玉站在九霄雲殿之外，沖著內侍官點了點頭，表示自己已經做好了準備。

內侍官心中猶然不解，他在南天門外接上戰神殿下的時候，恰巧遇到了天後紫方雲宮的侍女，那侍女慌慌張張，只說大事不好，特地尋到了殿下求救。

戰神殿下打發走了侍女後，仍是不慌不忙，回宮中沐浴更衣，甚至可以說是刻意耽擱了些時間，這才走到了九霄雲殿。

內侍官實在看不懂母子之間的這些彎彎繞繞。他心中不解，並不耽擱他出示了手令，請求殿外的侍衛通報。今日是戰神殿下自魔界戰場歸來，一應流程，自然顯得鄭重很多。

他前兩日已經傳訊，戰神殿下今日可以趕回天界。按理說，天宮應當做好了準備，偏生今日的一切經歷，都有些遲滯。

侍衛入內了好一段時間，才傳來天帝傳召的禦令。這實在有些莫名。

等他跟著戰神殿下走進大殿後，殿中各品級的臣子皆有，這顯然是個大朝會，只是這些人看過來的目光都頗有些微妙。大殿正中堆著一些案卷，站著幾位星君和水神殿下，還有個白衣青年正擠眉弄眼的看過來。

內侍官察覺到尷尬的氣氛，只做不知，跪在臺階之下，朗聲道：“啟稟陛下，臣奉命前往魔界，已將戰神殿下迎回天界。”

殿中諸人皆退往一邊。

潤玉大步上前，跪在地上：“兒臣拜見父帝，拜見母神。”

“我兒快快起來。”天後喜形於色，“戰神攜勝歸朝，這是喜事。今日之事，押後再議吧。”

天後話語剛落，天帝便是一聲長嘆：“眾目睽睽之下，這事總得有個說法。恰巧戰神回來了，就讓卯日說給你聽吧。你聽完，有什麽想法不妨說一說？”

潤玉起身，適當的露出副訝異的樣子，低頭聽卯日星君在他耳邊小聲解釋今日發生的事情。

他目光不時劃過天後、水神和那個告狀的彥佑。

水神神色不動，仍是一貫的淡定自若。天後滿面喜色，那個彥佑眉毛開心的快要飛起來，被他努力摁了下去。

半日的事情，短短片刻便已說完。

潤玉聽畢，垂頭想了片刻，跪地道：“母神有罪，我不敢辯駁，一切有賴陛下定奪。”

“旭鳳！”天後失聲驚呼，她幾步走下臺階，站在潤玉面前，“你在說什麽？”

“母神有罪，罪在肆意妄為，濫殺無辜！”潤玉擡頭，一字一句，話說的極其清晰又極其穩當。

天後身子一個踉蹌，聲音發抖：“我……我不是讓人找你了嗎？”

潤玉定定看著她：“母神，你既然做錯了事，便認罪吧。”

天後聽了這話，臉色大變，她擡起右手，抖著手指想碰一碰面前的戰神。

潤玉頭微微一側，讓她的手落空了。

天後這下子渾身都在發抖，臉色灰敗，就好像看到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你……你……你可是我的旭鳳？”

潤玉移開視線，並不回答，只俯身又向天帝叩首。

天帝面有訝色，唯一停頓便朗聲大笑：“好！身為天界皇子，就當心存公理，不應困於親屬之情。”

這話說完，殿中又是“哄”的一聲。天帝這話，豈不是把罪名定了。

果然，天帝接著說：“荼姚身為天後，行事張狂，濫殺無辜，即日起削去後位，押入毗娑牢獄，永生不得再入仙籍。”

荼姚腳步一軟，跪坐在地上，喃喃道：“為什麽？為什麽？你好狠的心。”

她鬢發散亂，衣衫淩亂，再不覆先前的高華風姿。侍衛扯住她的胳膊，想把人拉走，一時未能扯動。

不少大臣一語不發的看向潤玉，似乎在等他的指示，還有些大臣們湊在一起，小聲說：“真是活該，早該如此！”

這些話語四處皆有，一時不能分辨來自何處。

天帝揮了下手，示意侍衛不必容情。

侍衛便架起天後的胳膊，將人向外拖去。

天後荼姚掙了掙，猶自不甘，目光哀哀的看向潤玉。

潤玉附身向天後行了一禮，便算是全了一場母子情誼，隨後轉過身去。

天後眼睛泛紅，身子軟了下去，被侍衛拖走時，長長一段路程，竟無一人求情。

原本還顧忌戰神殿下心情，不敢開口的臣子們，此時也開始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彥佑看熱鬧似的，嘖嘖兩聲：“真是可憐，當了這麽久的天後，出了事，連個求情的人都沒有。沒人求情就算了，我看大家都在拍手稱快。”他抱臂而立，就像是鬥勝的公雞。

他這話不少人聽到，無人攔阻，更無人斥責他大膽。

天帝不語，仿佛是默許。

彥佑便更加快意了。

他先前說的話，有不少做戲的成分。他並不是見不到水神，更不是沒來過天界。他以往也見過天後不少次，每次見到的天後，都是盛裝華服，目下無塵。尤其是見到他們水族的人，便如看見臭魚爛蝦一般。她可曾想過，有朝一日，她也如臭魚爛蝦一般，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拖走。

拖走也就算了，還被滿朝臣子，無數隨從們看在眼裏。人人開口評論，不少人出言辱罵。

而她的丈夫，她的兒子，她之前的追隨者們簇擁者們，無一人出面維護。

唔，大家罵的都是實話，要維護又能怎麽維護呢？

彥佑得意了不少時間，這才忽然想起正事：“我替龍魚族叩謝陛下，為我龍魚族平反。”

這平完反，自然就該撫恤了。

果然，天帝將笠澤重新賜還給龍魚族，並且將笠澤周邊的三千傾水澤賜給龍魚族。

“你可是龍魚族族長？”天帝問。

彥佑跪在地上：“族長是簌離，她是我的恩主，也就是現在的洞庭水君。”

天帝臉色微變：“簌離不是死了嗎？”

“龍魚族慘遭天後屠戮，簌離公主身受重傷，不過是僥幸活了過來。龍魚族既然沒有了，簌離公主自然算是死了。這些年來，鳥族受天後指示，一直在追殺我們龍魚族。我們不得不隱姓埋名，求一條活路。現在的龍魚族族長，只是躲藏在洞庭湖中的水君簌離。”彥佑揚著臉，仿佛並不知道自己欺了君。

若是天帝事先知道簌離還活著，想必不會這麽幹脆的處置天後。

制衡之道，便是要一張一弛。天界戰神魔界一戰，戰功赫赫，只有將天後打壓下去，才能達成平衡。

重用夜神，扶持水神，皆是同一目的。夜神和水神身為翁婿，本就是天然同盟。只是夜神忽然多出來了位水族生母，如何處置，便又是問題。

天帝措手不及，一時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潤玉當機立斷：“那便讓水君簌離接旨。望水君收攏龍魚族，好生經營水澤之地，不要辜負了父帝的一片苦心。”

“我替簌離謝過陛下。”水神立即接過話頭，他雖是向天帝行禮，起身之時卻看了潤玉一眼。

話已至此，天帝只得應下。

等到今日之事安排妥當後，一應旨意發了下去。天帝簡單勉勵了潤玉幾句，也顧不得談論魔界戰事，頗有些倦意的下令散朝。

天帝離開之後，潤玉身邊立即圍上來了不少人。就連幾位星君也是和潤玉打完招呼後，方才離開。

潤玉的聲名，由此可見一斑。

潤玉含笑和眾人交談，隔著幾層人群仿佛不經意般的看向水神。水神站在遠處，看到他的視線，微微點頭，直到潤玉收回目光，他才長籲口氣，像是終於做完了件大事，整了整衣服，大步出去。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