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09章 大煮幹絲 (1)

關燈
每年的電視節目, 春節檔排期是最密集的,年三十晚的闔家共賞大拼盤後,初一初二開始則是各地衛視秀出地區拿手絕活的好時候, 制作播出都是臺裏精選出的頂尖團隊作品。

今年則有些不同。一檔老少鹹宜的美食慢綜藝火遍全國各地,作為下飯綜藝的第一梯隊, 春節檔怎麽能少了它, 各家衛視紛紛使出渾身解數,想要將這檔網綜拉入自家春節檔期中。

江城衛視乘著近水樓臺的優勢, 優先敲定了「我想去嘗嘗」的春節檔特別節目的聯合制作權, 並將排期放到元宵晚會前一天,作為最後一期鬧新春節目壓軸播出。電視臺負責提供TV播出渠道,及拍攝制作支持,節目內容仍由「我想去嘗嘗」原班團隊自行策劃, 趕在直播前夕, 一切準備工作都已就緒。

正月十四, 西京機場大廳。

西京是多朝古都, 文物名勝數不勝數, 任何時間段的西京機場都是人山人海, 完全不亞於一線大都市。川渝名廚蔣誠誠, 與助理唐昆剛落飛機就拖著隨身小行李,順著滾滾人潮往出口走去。

作為「我想去嘗嘗」的特邀嘉賓,蔣誠誠早與節目組通過遠程會議溝通好節目流程, 主要是菜單設計上的配合。

本期主題是探訪西京郊區的古稀村,為村裏的孤寡老人提供一趟味蕾之旅——做幾席特色菜肴。聽節目主廚的意思是, 村裏老人大多沒有離開過西北地區, 故而想做其他菜系請老人們嘗鮮。節目主廚擅長淮揚菜系, 另一嘉賓偏好齊魯菜系, 而蔣誠誠則作為川渝菜系的代表。

淮揚菜是國宴主流菜系,但在當下餐飲界算不上流行。原因很簡單,文人菜,入門門檻高,講究多,光是刀工一項就需要學徒花上幾年功夫打磨,傳到現在已是畫龍畫虎難畫骨,吃力不討好的級別。快節奏時代,大眾食客習慣用標準計量去衡量菜肴價格,誰還有耐心去欣賞那份「平中出奇淡中顯味」的文雅附加值呢?

而齊魯菜與川渝菜,正好與之互補,且不相同。齊魯菜講究食材生猛與爆炒,上了臺面是一等一的大菜,川渝菜被時代彰顯的辣意又與西京本土喜愛的油潑辣子大有相似,可見節目主廚在設計菜單時,為了妥帖目標食客的脾胃,費了不少心思。

蔣誠誠想到這兒不禁笑了下,拖著隨身行李箱的腳步快了幾步,她看過這位主廚的節目,似乎沒見她在直播裏秀過淮揚刀工,待會兒可要好好瞧一瞧。

她是通過網上招募,自投簡歷獲得機會的,到現在還未正式與節目組見過面,另一位嘉賓也還不知道她是誰,但她可對他熟得很,要不是他在朋友圈炫耀自己即將上綜藝春節檔,她也不會抓住最後關口報名。

助理唐昆走在身旁,他與先一步抵達古稀村的節目團隊取得聯系,“節目組那邊已經簽收了食材包裹,包裝外觀沒有破損,等我們到位再確認一次。”

異地烹飪菜肴,許多食材與香料難以在現場采購齊全,節目組預支了經費給兩位嘉賓,自行預購食材。

蔣誠誠點頭,快步走到候車區,帶著助理坐上前往古稀村錄制現場的的士。

西京大街上的春節氛圍濃郁,路過古城墻時能看到高高懸掛的成排花燈,機場廣告屏都有預告,明天正月十五是盛唐主題的迎春花燈會,此時已有興致昂揚的游人在花燈造型旁合影留念。

蔣誠誠從的士車窗往外一瞥,並無過多好奇,年輕的助理唐昆,倒是頗有興致地趴在副駕駛窗旁看著順排而過的城墻。

“這還是我第一次來西京。”

“以後還有機會。”

蔣誠誠忙著回手機信息,擡頭看了眼唐昆,“明天有時間可以逛逛西京,花燈會值得一看。”

廚師幾乎是全年無休的職業,蔣誠誠已經很久沒有享受過閑暇氛圍,行業競爭激烈,她主理的餐廳生意不溫不火,為了不讓同行看笑話,恨不得分分秒秒都投入到餐廳中去。這次帶助理出來,主要是節目任務量太大,沒有熟手配合很難完成,今天順利的話,明天休息一天也是可以的。

的士駛出城市,銀杏樹植立兩旁,冬季雕零感逐漸加重,這是西京的另一層面貌,黃土,枯枝,獵風,廢棄窯洞,離城市越遠,雕零感越重。

車輪轉向,駛進荒山深處,節目組負責對接的工作人員早已等在村口。蔣誠誠與助理下車後,被帶到一間臨時辟出的村屋,與另外兩位主廚開碰頭會。

年輕的節目主廚做了介紹後,與大家梳理了一遍操作流程。菜單是早已定好的,每位主廚帶著助理負責三四道菜,八桌需求同時供應,必須要有合理的流水分工才能順利完成。

類似流水線生產,相似的工作放到一塊完成,最大限度節約時間而不影響每一道菜的品質,對於這點,常年游走於流水席上的鄉廚很有經驗,而他們三個是精工細作的餐廳主廚,操作細節一合再合。

梳理完,真真合上硬皮本子,看著兩位主廚同行,“二位有什麽建議嗎?”

優化流程快速出菜,遲勝是頗有心得的,聽完辛真的安排,他也挑不出什麽毛病,早上剛來時就看她與助理幫廚先熬起了高湯,又將第一批到位的食材預洗了一遍,樣樣都安排得到位細致。

他努了下眉,看著對面眼熟的面孔,昔日長發被剪成即耳短發,面容也不是他熟識的溫順,氣質再怎麽變化,五官是不會變的,他一眼就能認出,試探道:“蔣招娣?”

被呼及原名,蔣誠誠很是不滿,厲聲糾正:“我現在叫蔣誠誠!”

蔣誠誠起身,帶著助理往走去。真真莫名其妙地看著兩位嘉賓互殺的眼神,她以為這兩人是不認識的,畢竟一個是自己主動邀請的,另一個是自投簡歷進來。

遲勝當即解惑:“她是我前妻,年輕時不懂事結了個婚。”

噢!!!

真真訕訕地移開目光,仿佛不小心窺見到別人的秘密。她輕咳了聲,起身往外走,“直播要開始了,我們就位吧。”

竈臺設在曬谷場上,現在是農閑時期,節目組在空地上支起大棚,架好鍋竈和攝像機,剩下的交給嘉賓發揮,老人們這會兒四散在村子各處,打牌、看電視,等餐點就位才會過來。

「我想去嘗嘗」的節目與其他綜藝最大區別就是,絕無廢話,說幹就幹。

直播間彈幕:

「真真新年好呀!」

「我已經準備好零食,美食放馬過來吧!」

「官博說這期要做宴席好期待呀」

「這期是西北菜嗎怎麽沒有請明星」

「有美食就行這是美食綜!」

「唔!那個短發主廚力氣好大」

蔣誠誠換好廚師服,與幫廚各扛兩只大水箱,往自己的操作臺邊走。水箱裏是她從渝城空運過來的活水鯽魚,這是做郵亭鯽魚必不可少的食材,郵亭原產的小鯽魚滋味最正宗。

她需要完成兩葷兩素的制作:開胃菜櫻桃蘿蔔、口水雞、郵亭鯽魚、什錦炒合菜,櫻桃蘿蔔提前泡制好,待會兒裝盤即可上桌,口水雞的烹雞斬件可以交由幫廚,她負責控制醬汁味道,郵亭鯽魚是一道濃味型的江湖菜,稍麻煩些,尤其是魚入鍋後的火候,全程得由她掌控。

只見她捏著活水魚腮部,刀背一下砸暈小鯽魚,刨魚、去腮、花刀,幾十秒時間處理完一尾拋到空盆,這種小鯽魚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每份十條魚的份量,她有八十條魚需要現場處理,唐昆那頭浸好雞肉後趕緊來幫忙。

蔣誠誠抽出功夫,先往第一盆處理幹凈的小鯽魚裏加入姜蔥料酒鹽,拌勻腌底味,唐昆推來第二盆魚,再下入同樣的調料拌勻。

刨洗完鯽魚,唐昆掐準時間撈出大鍋裏的雞。

川渝江湖菜有兩大關鍵法寶:炒料與火候,每家密料不同,多一分少一分都會出現味型截然不同的菜,而這一關鍵,不是幫廚所能掌控的。

蔣誠誠翻出隨身攜來的秘密武器——泡椒,舀出海椒、燈籠椒等幾種調料,混好比例放到砧板上搖刀剁碎。起一大鍋,燒熱油,下花椒、大蒜、豆瓣醬、獨家泡椒碎,煸炒出香味,投入幹紅椒炒出紅辣油。

間隙,她瞟了眼另兩位同行,那兩處爐竈也在熱火朝天。回神到鍋中,紅辣椒煸到將要焦黃,倒入兩份高湯,滑進去二十條小鯽魚,一鍋二十條已是極限。

接下來,就是中火煨湯,炒料時已經做好調味,讓滾湯煨熟魚兒,香味慢慢滲透進魚肉紋理中。

八桌菜即是每樣菜式八份,時間緊迫。

遲勝這邊也不見得輕松,他得搬出蔥燒海參、爆炒腰花、鍋包肉三道硬菜,尤其是蔥燒海參,國民殿堂裏的頂級菜品,食材矜貴、工序繁覆,一步不得馬虎,否則蔥燒海參做成蔥「炒」海參,那是要在綜藝裏自砸招牌鬧笑話的,而鍋包肉是辛真考慮到老年人喜好酸甜口,額外加入的東北菜。

兩年前,遲勝主理的的榮勝餐廳靠的就是一道蔥燒海參,打出名頭,摘下紅飽書一星名號。即使在蔥燒海參的發源地——京州,能做好蔥燒海參這道菜的餐廳也不多見,動則四位數一道的菜品,不是一般人打牙祭的首選,燒制工序覆雜,非必要情況廚師也不愛做這道菜,兩廂不願之下,造成了名聲在外,內裏雕敝的現實。

但這次不同,遲勝決心要改變些什麽。

他早早選好淡幹海參,提前一天來到現場泡發,又用傳統齊魯法子,提前煨好清湯,手剁豬肉茸雞肉茸,將湯色吊得清清亮亮,力求每一個環節都能襯托好最終出品的那一口海參。他想讓全國觀眾認知到蔥燒海參的魅力,更重要的一點,重新打響榮勝餐廳在海參界的名頭。如果有機會展示海參宴,他還有許多絕活能亮出來,不過那是後話了。

蔥燒海參很重要的一點——入味。

海參自身味帶有海腥味,要用重料才能使之去除。遲勝先用蔥姜煸炒老母雞塊、鴨腿肉,兌入清水煸出肉湯,幫廚用籠布將海參悉數包好,取一大砂鍋,蔥姜花椒墊底,再放入籠布海參包,等肉湯煮沸,煨進砂鍋中,沒過海參,合蓋小火煨煮。

煨上海參,遲勝挑了幾根水靈靈的大蔥,這是他章丘老家的馳名大蔥,撕開蔥衣,蔥白切段,投入花椒冷油中,與姜片一起小火烹炸,炸成蔥殼焦黃濾出。再起鍋炒糖油,直到鍋中咕嚕冒大泡,倒入前一天吊出的清湯,刺啦啦地,濃厚焦黃的汪汪湯色,整鍋倒入焦蔥碗中,兌料酒、鹽巴、少許白糖提鮮,再上蒸鍋,燜蒸蔥碗,使之出味。

一切準備就緒,下面才是正式燒制。

從砂鍋中取出海參,低溫油鍋將海參微炸一遍。蔥碗倒入炒鍋,倒入過油海參,慢慢翻著使之與吸收蔥汁精華,分三次勾芡,湯汁逐漸掛靠在海參之上,鍋中只剩少許粘稠醬汁時,淋上秘制花椒油,椒香油亮瞬間吸引了不少散步過來的老頭老太太。

鍋裏的海參,看著就軟糯彈滑,牙口不好的老人們聞著香味直咽口水。社交技能滿分的村東王大爺,索性上前一步,“小夥子,這是什麽菜呀?”

遲勝咕嚕著鍋裏的海參,聽到久違的稱呼——小夥子,多少年沒人這麽稱呼過他了,隨即拉出一個年輕人專屬的v字笑臉,仔仔細細地介紹蔥燒海參的名菜歷史。

直播間彈幕:

「笑死,老爺爺是想嘗鍋邊菜,那‘小夥子’怎麽聽不懂呢」

「這個‘小夥子’有點料哦」

「吃不起的食材加吃不起的配料煮出我吃不起的菜」

「海參這做法煮拖鞋都好吃了吧」

「OMG忙活這麽久只煮了這幾條小海參?」

「那碗蔥水給我煮點面條肯定好吃」

「長這麽大還沒吃過海參想象不出味道」

「難怪蔥燒海參那麽貴配料能煮好幾碟菜了」

真真這邊也準備了三道老少鹹宜的熱菜:大煮幹絲、軟兜長魚、蟹炒年糕,前兩道是淮揚名菜,後一道則是家常菜,沾著春節喜氣吃年糕。

白豆腐幹、小河蝦、冬筍、筆桿鱔魚、梭子蟹、慈城年糕等食材,都是從原產地空運而來,真真還用密封盒打包了許多自己用順手的調料,大鍋菜不易掌控味道,順手調料能帶就帶。

大煮幹絲的出品看似清簡,實則門道非常多,第一步批幹絲就是一大分水嶺。

真真用溫水泡了泡白豆腐幹,提到砧板上,提氣凝神,所有註意力都集中在小小一方案板上。這是真拾小館摘星後,她第一次亮相直播,收看直播的業內主廚、美食家、甚至是食評編輯,只會比從前更多,大家都在觀望這位二星主廚是如何料理食材的,淮揚菜在刀工上即可見分曉。

她左手抵住豆腐幹,右手持刀,橫刀向內緩緩推進,橫批打片。小小一方豆腐幹,橫批成十五片是合格,二十五片能出師,三十片以上才有資格在行內說上兩句。

刀鋒隨著呼吸韻律,一下一下抵達掌心,排除所有雜念,一批一批地片出薄薄豆腐片,鏡頭特寫能清楚拍到,三十一片豆腐,整齊碼在案板上,沒辦法日夜精練,這是她目前所能做到的最好水平。

批好豆腐片後,齊刀切絲,一刀挨著一刀切成火柴絲,一塊白豆腐正好能切出一份大煮幹絲的份量,在平價食材註入雕龍畫鳳的心思,也是淮揚菜低調特征之一。

精細的刀工活,周樂沒法幫忙,但可以打下手,燙鱔魚,剝河蝦,去蝦線,濯洗上漿……提前計劃好的流程,加上兩人默契度,備菜速度也不亞於隔壁兩位專業幫廚。

切好第一步需要凝神的豆腐絲,真真著手處理鱔魚,用竹簽一條條劃開鱔魚,取下脊背最美味的肉條,這道工序在江城帶著周樂練習過幾次,兩人合力很快剔出一大盆鱔魚肉,挑好的鱔肉,用高湯汆燙去味。

真真燒起一只熱鍋,下入半勺豬油、蒜片,爆出蒜香後倒入四份鱔肉,迅速澆入鹽糖胡椒粉料酒調制的醬汁,擱一把青蔥段、甜椒絲,借著猛火熱勢烹醋,勾芡翻三下,不多不少立即熄火,舀入四只加熱好,墊著爆香蒜子的砂鍋中,合蓋保溫。

兩鍋軟兜完成,真真轉頭汆燙豆腐絲,滾燙熱水淋入豆腐盆中,一遍去豆腥,兩遍燙軟絲,燙過的豆腐絲濾在涼水中避免粘連。

這頭才抄出煨足火候的奶白高湯,下入火腿絲、雞絲、冬筍絲,用筷子一箸一箸將豆腐絲撈入鍋中,簡單的鹽與糖調味,等鍋中食材被滾水沸開顫抖,再下入小蝦仁,筷子輕輕攪動蕩出河鮮味,撒幾片汆過水的青菜絲。

彈幕已呱呱轟鳴:

「切幹絲的刀工比機器還靈」

「炒軟兜我的神!!!」

「我最最最愛的淮揚菜沒有之一!」

「不愧是我家真真,大鍋炒都沒有一根碎的」

「鱔魚而已你們至於嗎?」

「前面的但凡你嘗過一口都不會說這樣的話」

「我在淮安吃過一次至今念念不忘」

「豆皮切絲煮濃湯寶的味道會不會有點像?」

「豆皮肯定煮不出白豆幹的味兒」

「真真我能預定去吃淮揚菜嗎?!沒別的願望就想嘗一口汪老先生說的煮幹絲」

忙完兩道功夫菜,真真松了一口氣,將剛盛出的湯菜扣上蓋子,底下用小蠟燭的微火溫著。

王大爺與李奶奶巡禮般,散步到真真的竈臺前,正好看到最後一盤顏色淡雅的大煮幹絲,直言不諱:“女娃子是南方來的吧,咱們這頭不好吃淡口要辣子才過癮。”

剛剛在遲勝那邊嘗了一根蔥燒海參還餘味在嘴中,他本想溜達來看看這個竈頭的新意,見了豆幹細絲直搖頭,李奶奶白了他一眼,趕忙將他拉到鏡頭外。

好在真真沒有被影響,接過周樂遞來的梭子蟹塊,起油鍋,沾幹粉,利落地將梭子蟹的切面懟入油中烹炸,蟹炒年糕有燜煮這一環,以油封口才好將蟹肉鎖在殼內。

撈出炸好的螃蟹,鍋中留餘油,下姜絲、白蔥段,爆香後重新倒入螃蟹,以老抽、生抽、白糖、花雕酒調味,加入少量清水微微咕嚕著。

家常菜的簡單之處在於,刀法、火候都沒有嚴格要求,只要食材夠好,技法保持在差不多的水準就能很好吃。等梭子蟹半熟,下入切片年糕,湯汁會因為年糕稀釋出來的澱粉質變得濃稠,煮到年糕柔軟,與蟹塊一起裹滿醬汁,撒點青蔥段翻勻出鍋。

真真的每樣菜都是分兩鍋完成,這頭盛盤,周樂那頭接力洗鍋,終於趕在下午五點,完成三道菜,二十四份的菜量。

村頭村尾響起廣播喇叭,歡鬧歌曲聲中提醒老人赴宴。大年十四,村中年輕勞力都已返城工作,所以節目組原本統計的兩桌孤寡老人,在節前改為定為八桌,請村中所有老人攜留守小孩一起用餐,即使是全村所有,也只有七十多人。

臨時餐廳設在辦喜事的巨大堂廳,村委安排了幾個老當益壯的老大爺協助端菜,很快將所有菜肴擺齊上桌。無需多餘的致辭感謝,老人們帶著小孩來到餐廳,找著座位就可以開動。

幾位主廚與幫廚,作為綜藝主角之一,與幾位老大爺老太太坐在一桌。真真落座後往隔壁桌望了一眼,已經有好酒的老大爺默默掏出自家酒壺,各式各樣的塑料瓶、玻璃瓶、甚至還有外形精致鋁壺,倒進小杯裏,未吃菜先哥倆好上幾杯。

綜藝節目不易提倡飲酒,尤其是款待老人的宴席,但禁不住他們自帶酒水,豪放的西京,連老太太也愛喝上幾口。

果不其然,同桌的老太太從棉襖口袋裏掏出一瓶五百毫升裝的高粱酒,斟進小杯,推到幾位廚師面前,敬上酒,“好菜不能沒有酒,謝謝幾個娃子的款待啦。”

老太太仰頭痛飲,同桌的王大爺不甘示弱,一口飲盡,“七嬸放開喝,我兜裏還帶了兩瓶。”說著他從軍裝口袋掏出兩瓶褐色藥酒擺上桌。

“我不愛喝藥味。”七嬸嫌棄地瞅了眼,端起高粱酒瓶又倒了杯。

直播間彈幕:

「大爺大奶奶們別喝啦快幫我嘗嘗味」

「對,快去夾一箸軟兜告訴我啥滋味」

「海參!幫我吃一口蔥燒海參!」

「吃大煮幹絲吧淡口先來!」

「你看那郵亭鯽魚油光紅亮的多香啊」

「我懷疑這桌是不是在家吃了兩盤花生米」

「一看你們就沒有吃席經驗,吃席要坐小孩席或酒鬼席菜能吃上菜」

王大爺咪了一口蛇酒,似有所悟般往門口看去,問:“能不能上碟花生米?”

三位主廚坐在對面,額間冒出三條黑線,敢情辛苦煮了半天,還抵不上酒精的魅力。真真在七嬸的註視下,嘬了一小口高粱酒,辛辣滋味沖上舌尖,趕緊夾起一箸軟兜,大聲嘀咕:“鱔魚下酒的滋味最好了,一熱頂三鮮!”

七嬸的目光跟著真真動作轉移到菜品上,桌上琳瑯滿目熱騰騰的菜肴,看著就十分可口,放下酒杯跟著也夾起軟兜。

真真夾起軟兜,仔細瞧了瞧鱔魚皮身,不破不裂熟得剛好,鱔魚段在筷尖微微向下垂落,調羹盛著軟兜滴落的汁水,被她塞入口中,壓住嗆辣酒氣,胡椒的辛香襲擊而上,鱔魚滋溜在嘴裏,細嫩軟滑不失彈性,裹足湯汁的魚肉有濃濃醋香,卻不酸口,蒜蓉與微甜之間的剛柔並進,挑著舌尖讓人想咽米飯。

念頭剛冒出,周樂就遞來一碗盛好的白米飯,真真呷一口飯送下醬汁餘味,柴火米飯蓬松清香,不知是不是盛得晚,碗中還有小塊鍋巴,真真又夾一箸軟兜,混著米飯鍋巴,咯吱咀嚼起來,雖說軟滑與香脆不是很搭,但醬汁搭呀,濃濃的鱔魚醬汁成了鍋巴的最佳點睛,噶呀在齒間別有趣味。

嘗過軟兜長魚,她抿一口清茶,才動手進攻大煮幹絲。桌子中間的圓盤,幹絲高高堆起,半腰之下是奶白湯汁,她用空碗盛了一些幹絲,舀小勺奶白熱湯澆淋碗中,趁著熱氣攏一口幹絲,細細咀嚼,小河蝦的鮮美、火腿的醇厚、老母雞與豬骨互補燉出的豐盈肉味,多種鮮香都被煮進在幹絲裏,濃郁又清爽,濃郁是滋味,清爽是口感,極細的幹絲順在湯汁中綻開,絲絲入扣緊鎖多重滋味。

喝一口幹絲湯,她在心裏默默給這盤大煮幹絲打了九十五分,刀工還得再精進些,如果能批至三十六片,幹絲的細膩程度更高,鎖湯滋味也更上一層。

打完分,她又暗自笑了下,這才意識到自己的打分舉動像極某人,當初他帶朋友去真拾小館也是如此給食物評分的。誠然自己記性很好,會不經意記住食客的用餐評價,但一句低聲打分能記那麽久,原來那麽早就開始留心觀察他了。

蔣誠誠與遲勝隔開兩個位置,坐出老死不相往來的格局。她嘗了幾味菜後,看到辛真吃大煮幹絲時的笑意,不禁疑惑:這是對自己的廚藝很滿意?

她也夾起一箸幹絲,入門川渝菜之前,她學過半年的淮揚菜,大煮幹絲是學徒入門第一道菜,有了基本功後就得日日練批片,直到轉投師門都沒能自己煮上一道幹絲。

筷中的幹絲細軟垂墜,根根粗細均勻,呷入口中軟綿彈滑,四項達成,確實是可以出師的刀工,再辨味感,一箸幹絲咀嚼起來沒有半點豆腥,也無料酒占味,應該是用傳統的離火汆燙之法,幾種配料暗賦香味,卻又不搶奪幹絲的豆香美感,越嚼越有勁頭,應了那句「烹時處處匠心,成菜了無匠氣」的淮揚真諦。

嘗過一箸,想要嘗才發現桌上的盤子已經空了,幾位老叟一人一小碗,就著辛真吃幹絲的方式將菜盤瓜分幹凈了。蔣誠誠心中又下一念頭,當初轉投師門是覺得淮揚菜系太過繁覆高雅,難以取悅大眾,但其實好的美食能做到雅俗共賞。

前提是,它足夠好。

想到這兒,蔣誠誠的筷子對向僅剩幾根的蔥燒海參,遲勝能燒一手好海參她是知道的,但為人太過急功近利,恐怕手藝早已不保,猶豫一瞬,筷子轉向其他菜肴。

真真夾了一根海參和一根大蔥,邊吃邊向周樂講解:“這蔥燒海參呀,一般來說大蔥比海參好吃,因為大蔥更容易入味。”

“但那說的是一般。”話鋒一轉,真真又道:“真正的蔥燒海參必須是海參也要入味,否則就成海參燒蔥了。袁枚先生在《隨園食單》講過一句烹飪理念——有味使之出,無味使之入;用在這道海參菜中就是至理。”

周樂與在旁豎起耳朵的遲勝同時點頭,一個是悉心聽教,另一個是被說到心坎裏去了。

真真咬一口軟滑彈牙的海參,燒煮過的海參嚼起來有種別物難尋的微妙脆感,費時費材的高湯滋味被煮進海參之中,花椒高舉旗幟統領全局,指揮著鹽糖交混,命令大蔥與生姜各司其職,穿行於雞鴨高湯之間,挑逗著齒間意志力,一下一下吮嚼嬌美參姿。

“燒海參的高湯真是妙。”

真真吃完海參忍不住誇讚,“與我們之前吊高湯的不同之處,他加了一味蔥椒泥在肉茸裏調味,小火烘煮慢慢滲透進湯汁,拿來燒煮海鮮就能很好地去腥提鮮。這蔥椒泥也很有講究,要用章……”

話到一半,遲勝聽得直冒冷汗,有意藏掖在鏡頭背後的秘門快要被抖完了。“辛主廚。”他咧開嘴笑,“咱們下了節目再探討交流交流。”

真真本意是借機給周樂傳授要點,畢竟優質蔥燒海參不是隨處都能吃到,見到遲勝的面色也明了他的小心思,隨即收了聲,改道:“遲主廚這道蔥燒海參費了不少功夫,今天是我們有口福了。”

耳聽八方的王大爺聽了對面幾位廚師的對話,趁旁人還未警覺之時,迅速將剩餘兩根海參撥入碗中,嘬著小酒慢慢品味他們說的高湯妙味。

直播間網友:

「怎麽不說了???」

「有什麽探討是我不能聽的嗎?」

「這……我筆記本剛拿出來」

「說說唄,我也試著煮點海參」

「網上食譜也沒教這招,真真再講講吧」

「真真說的高湯得花一天功夫吊,別問我怎麽知道我在新西方剁了兩年肉茸」

「大菜還是花錢去餐廳吧專業事交給專業做」

「我只想魂穿周樂和真真一起吃飯」

「吃飯時聊食經真是太巴適了」

真真舉筷,在郵亭鯽魚與蟹炒年糕之間猶豫。

最終決定先來點鹹甜口的家常味,夾一片年糕嘗蟹汁裹滿的鹹甜,年糕軟滑,彈彈糯糯是她最愛的口感,可以輕易托盛另一食材的味道,怎麽煮都好吃。

再來一塊梭子蟹肉,海蟹自帶鮮味,不同季節有不同蟹吃,梭子蟹是貫穿時令最長的一種,價格公道,嘴饞了就能買上兩只回家烹煮,甭管個頭大小都有吃頭,先用牙齒抿住蟹身的厚肉,筷子稍用力往後一扯,吃下肉質最肥美的一塊,然後再慢慢啃啄蟹腿蟹鉗。

別看蟹腿肉細,齒尖咬碎薄殼,撥開半截,慢慢抿住腿肉整條呷進嘴裏,能吃到肉纖維帶出的一小汪鮮汁,幾條蟹腿啃完,放下筷子用手指對付蟹鉗,同樣是牙齒破殼,拇指掰開露出白嫩薄粉色的蟹鉗肉,真真忍不住先舔掉手指沾到的醬汁,再一口咬下綿滑裏帶點脆感的蟹腿肉。幾分鐘時間認真吃掉一塊蟹肉,也算是不辜負梭子蟹的一生。

吃席不能光挑自己喜歡的吃,每樣都得嘗嘗,更何況她還沒嘗到蔣誠誠的手藝,接下來當然要吃郵亭鯽魚。

整條小鯽魚夾進碗中,川渝江湖菜中特有的麻辣撲至鼻尖,那是最後一道花椒香辛粉與熱油澆滾而來的霸道之氣。魚身挾滿各式香料,青翠的蔥碎芹菜絲,醬色蒜碎,艷紅辣椒,撥一塊白嫩魚肉,沾著湯汁抿入口中,每道縫隙都浸足了麻辣鮮香,沒有半點土腥味。

這種巴掌大的小魚,主骨外有許多小刺,也正是這些細刺讓魚鮮滋味更上一層,細吃細抿,由頭到尾慢慢剝光整片魚肉,吃到最後只剩一條潔凈主骨。

蔣誠誠餘光看著辛真吃魚,同行等同行評價的目光,時不時瞄上兩眼,只見她吃光整條魚肉,擦掉嘴角的紅油,喝一口茶,才沖自己揚起笑:“蔣主廚的郵亭鯽魚非常鮮美,不知有沒有機會請教潑油竅門?”

“可以的,最後是加了一點小東西。”

一個是真心想學,另一個無妨教授,兩道眼神在空中交匯,達成默契。

直播結束後,主創團隊與嘉賓乘大巴回市區酒店,抵達酒店時已經是晚上八點。

下車後,真真與周樂聊著天,邁進大堂時被蔣誠誠叫住。真真讓周樂上樓休息,與蔣誠誠在大堂的半角酒吧坐下,她原本就想在大堂等人,還有點時間正好可以聊聊天。

坐下才知,蔣誠誠是要坦白自己與遲勝的關系。

“沒關系。”真真抿一口荔枝燒,“白天時遲勝已經說過啦,我們是看了你的資料才決定選你的,我向朋友打聽過你在川渝界的實力,就算提前知道你們的關系也不會影響這個選擇。”

蔣誠誠跳騰的心安頓下來,來之前總覺得自己通過前夫的朋友圈知曉消息,又隱瞞關系申請報名,情理上有些說不過去。

“你應該在招募上有看到,我們想找女性主廚,實際上找了很久都沒有合適人選,還好你在最後時刻出現了,而且,”真真笑笑:“你的表現非常好,流程管控麻利,出菜水準也高,沒有因為它是大鍋宴席就打馬虎,我是真心想請教潑油技巧的。”

直播時,蔣誠誠就能看出對面這位主廚說的請教不是節目效果,或許也是這種虛心求教,讓她不似專攻一派菜系的廚師那般固守,所以才能在直播裏展示那麽多地區的美食。

蔣誠誠喝著酸奶啤,思緒幾番流轉,沈聲道:“他叫我的那個名字是本名。我現在的身份證上還印著蔣招娣三個字,改叫蔣誠誠是想給自己換一種人生方式。”

她嘆氣,講起自己作為家中第二個女兒,被父母擬做招娣,多少有點不被期盼的意味,好不容易長大,跟著興趣愛好學廚認識到前夫,迅速嫁人後,又被雙方家庭期盼她重覆自己母親的命運,侍夫生子比自己事業重要,兩廂被迫選其一時,她選擇叛逃原本的軌跡。

改名,塑造成為今天的蔣誠誠。短發,也是她融入行業的裝備,她必須比男人更像男人,才能在苛刻氛圍中一步步走到今天。

“我其實不怨他,會分開只是人生理念不同。”蔣誠誠喝一大口冰涼的酸奶皮,杯子重重杵在吧臺上,“我自己有責任,年輕時沒想清楚自己想要什麽,似乎總得經歷一趟,才能了解自己,現在這種全心放在事業上的生活,比婚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