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藍暮色落下, 真拾小館的院子亮起幾盞地燈。

露天桌子旁坐著幾位等候用餐的食客，微光下影影倬倬，耐心十足地吃著幹果小盤, 各自聊著天。

坐在靠墻位置的女人, 從包中拿出煙盒和打火機，啪嗒一聲, 點燃香煙。火光照亮她的棕褐色眼睛，五官深邃且立體，及肩的深棕卷發隨著抽煙動作輕微晃動。

歲月賦予女性的從容優雅，在她一舉一動間淋漓展現，夾著細長香煙的手指, 在桌上煙灰缸旁彈了彈, 不時和同行的男人用法語交談幾句。

男人黑發方臉, 戴著書卷氣的眼鏡，負責翻譯陪同, 剛從餐廳問詢出來, 下一桌輪到他們。

走進餐廳, 周樂安排他們在兩個相鄰的空位落座。

男人先點了淮揚紅酥雞, 拿著菜單向法國女人交流意見，周樂站在一旁等男人落實菜品後，下單古法紅燒肉、反沙芋頭、白灼秋葵, 都是傳統的典型菜式。

雨柔坐在角落位置, 津津有味吃著五品小盤裏的冷熗貢菜, 把食物照片發給媽媽。辛爹辛媽都還未嘗過辛真的廚藝，雨柔反倒成了第一個。

辛真給她安排了三菜一冷盤, 五品小盤的冷菜先上, 其次是淡味的口蘑釀蝦滑, 濃口的淮揚紅酥雞，蒜蓉炒蘆筍，一道道上，不用擔心冷掉。

藝人管理身材要細嚼慢咽，雨柔數著咀嚼次數吞咽，鄰桌翻臺了，她這會兒才吃到口蘑蝦滑。

周樂將新下的單交給辛真，沒有特殊忌口，按原本樣式燒煮即可。

古法紅燒肉端上桌後，辛真瞥了眼雨柔面前的菜盤，剛好可以兩道淮揚紅酥雞一起做。

她從煨足火候的砂鍋中取出兩大塊雞腿胚，放到熟食案板上，頂著熱氣橫刀切成方型小塊。

燙過的菠菜捂幹水份，卷成小團碼在瓷碟中，又將切好的雞塊疊在菠菜上，砂鍋中舀一勺紅燜湯汁，淋在每一塊雞肉塊上，紅稠湯汁順著雞肉塊流淌到碧綠菠菜上。

雞肉塊上撒幾粒香脆松子，一盤淮揚紅酥雞就完成了。

紅酥雞屬於故時鹽商的家宴菜，食材互補、刀面造型、擺盤形態，每一環都透著淮揚飲食的講究。

菜品上桌後，雨柔照例拿起手機哢嚓哢嚓，給媽媽匯報。

法國女人那頭剛吃完紅燒肉，用法語和男人說著什麽，男人頻頻點頭同時在手機上敲擊打字。

辛真心裏噔的一下。

條件反射看向他們面前的菜肴，心神稍稍回穩，應該沒出錯。

法國女人認真觀察紅酥雞的擺盤造型，六塊紅酥雞錯落擺放在白瓷盤中，醬紅翠綠相呼，有種沖突的美感。

她熟練拿起筷子，夾一塊紅酥雞，橫著咬下外酥裏潤，酥的是肉皮的煎香面，潤的是釀在裏面的豬肉蝦仁蓉。紅燜湯汁浸透裏外，滿嘴濃香醇厚，香酥細膩爽滑極為協調地出現在一塊肉裏。

法餐中也有一道鴨肉制法是將煎香的鴨腿肉放到湯汁中煨熟，冷藏一夜讓汁水滲入肉中，但那樣處理的鴨肉仍免不了能吃到鴨肉纖維的糙感。

為何這塊雞肉的肉感能做到如此完美？

她訝異地與翻譯交流想法，讓他請教主廚。

不等翻譯提問，操作臺內的辛真就朗聲回道：“紅酥雞裏除雞腿肉外，還有蝦蓉豬肉蓉。”

翻譯剛要提問就收到回答，甚是疑惑：“你懂法語？”

“只能聽懂食物相關的，說得不好，小舌音太難了。”

辛真謙虛地笑，以前跟著□□去法國待過幾個月，美食交流之外，自己順便學了點法語，將將夠看懂菜譜食經。

“這位女士說的法國菜可能是duck a la orang，和我們的紅酥雞差別很大。”

辛真一邊說，翻譯一邊轉譯。

“這道菜出自淮揚地區，正如揚州園林的特色“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紅酥雞的烹飪理念也是如此，將雞腿肉的清鮮，蝦蓉的爽滑，豬肉蓉的醇厚，互為彌補釀到一起，特定方式煎煮後渾然一體不散不碎，所以能在一塊肉嘗到回酥、細膩、爽滑。”

說起傳統美食的淵源與理念，辛真滔滔不絕，這道菜別說外國人，本國人都知之甚少，甚至將它與香酥雞混為一談，故而她講解的聲音稍稍放大，希望其他食客也能聽到。

隨著中法雙語的解說，現場點有紅酥雞的食客帶著新知再嘗此菜，滋味更勝一重。

雨柔聽著姐姐的講解，一口咬下紅酥雞，不再數著咀嚼次數，而是沈下心來細細品嘗，表面酥皮的瞬間脆感，醬汁滿溢口中，肉餡醇厚爽滑。

牙齒咬過一重肉感，又來到第二重肉感，微妙的韌度變化在唇齒間格外明顯，肉釀肉，好奇特的吃法。

吞下一塊紅酥雞後，又呷了一口米飯，這味醬汁太下飯了。原以為食物好吃就成了，沒想到食物的背後還有這麽多細節可追尋，姐姐解說時的專業姿態，好酷！

法國女人夾起一塊雞肉，重新凝視，的確渾然天成。游蝦、豬豚、鮮雞被巧思融合，濃厚的醬香裏帶著甜味，非常符合他們對甜口菜的喜好。

味蕾分辨出糧食酒、香料等帶來的幾重層次，如同想象中的富饒江南，私家園林美酒佳肴，能工巧匠之多，每一細節都被推至極雅境界，包括盤中一塊小小雞肉。

她理解的雅，是一種中式文化意境，千年積累得來的獨特美學，她曾在絲綢上摸到過，也在竹林茶室裏嗅到過，現在又在紅酥雞的芥納須彌裏嘗到。

每吃完一塊，她都飲一口清水，珍而重之地品嘗下一塊。

辛真瞧見這舉動，再次確定她不是普通吃飯，更像是探索，或者是評價，某種重要的評價。

她說道：“我做的紅酥雞沒有完全按古法方子炮制，你們如果有興趣可以試著聯系淮揚派系的老師傅，再嘗一次。”

翻譯笑道：“我們只是見到有新菜，過來嘗嘗，塞希爾在書上看到過菜名，但似乎很多餐廳都不做這道菜了。”

辛真點點頭，時代變化大眾口味也在變化，沒有商業價值的菜式必然面臨淡出市場的局面，以後可能就真失傳了。

“你好，這是我的名片。”法國女人起身，中文發音生硬，給辛真遞了一張卡片。

卡片上印著：塞希爾·布瓦，諾斯美味協會成員，美食作家，郵箱。

美食作家——

辛真拿著名片的手指一怔，過往種種浮現眼前，多想給對方也回遞一張名片，上輩子的。

收下名片，她苦澀地笑笑：“幸會，我是辛真，這家餐廳的老板。”

“我籌備的新書是關於亞洲美食文化，華國是非常重要的組成部分，望有機會交流。”塞希爾磕磕巴巴地用書面中文說著誠懇的話，讚揚道：“你做的菜，很雅，很美味。”

“過獎，互相學習。”辛真給對方也留了聯系方式。

生活總是這樣，揍你幾棒子，又給塞顆甜棗。得了同行的認可，辛真很開心，甚至足以抵消整日東奔西走的疲勞。

結束營業回到家中，辛真躺在沙發上呼喚系統。

真真：編編，快出來報數。

系統：“編編來也，宿主今日收獲生命值120點，扣去今日負面輿論值180點，目前累計共有11450點。”

真真：T_T

系統：“不要氣餒，距離滿額只差18550點。”

真真：視頻已經刪掉了，為什麽還扣這麽多？

系統：“宿主加油，宿主晚安。”

按目前的跑法，空閑時間靠餐廳營業等於變相地坐吃山空，一定要盡快將輿論黑手揪出來才行。不知宋悅遠那邊追蹤得如何，能不能找到發布者的信息，或許視頻裏也能找些線索。

她揉揉眼打了個哈欠，忙了一天回到家，完全不想動。強撐起精神，點開手機保存下來的視頻，仔細回看，這個角度是誰拍的呢？

咚咚咚敲門聲。

瞥一眼手機時間，晚上十點多了。

辛真舉著手機癱在沙發上，沒有立刻起身，白天說時她並不真的認為，他會趕飛機回來。

打開門，就見霍一白站在門口，西服外套搭在手臂上，領帶扯松了些，神情帶著倦意又有些雀喜。

“你剛下飛機？”辛真見他連衣服都沒換，掩飾不住一路奔波的模樣。

“嗯，說好要見你的。”霍一白遞給辛真一個賽車樣式的U盤，“送你的禮物。”

辛真接過U盤，疑惑道：“這是？”

“那天晚宴的賓客名單和酒店監控視頻。”

“你……特意找酒店拷的？但他們怎麽會給外人呢？”

“不算外人，霍家有持有他們股份。”提到自家，霍一白說得盡量雲淡風輕，即使他已經很多年沒靠霍家身份做過事了。

見他說得輕巧，辛真也笑笑，鈔能力真好使。

有監控視頻就好辦了，對著傳出來的視頻角度可以找到拍攝者，賓客名單對上號就知道是姓甚名誰了。

只是晚宴上有很多人是辛真不認識的。

辛真看看手機時間，又看看他滿面倦容，猶豫一瞬，才問：“你累嗎？要不要進來喝點東西？順便幫我認認視頻裏的人。”

辛真住的房子接近空無一物的狀態，早在剛來時就變賣掉家私籌錢，偌大的客廳裏只剩一臺跑步機，一張休憩用的沙發，以及廚房島臺旁的兩張椅子，島臺上擺著一個白色小瓷器。

霍一白走進來不由得被空蕩蕩的客廳驚訝到，與他在樓上同一戶型的軟裝相差太大，但這種極簡是隨意且優雅的，很美。

他摁下眉梢的驚訝，轉瞬露出欣喜，第一次來真真家好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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