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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緣斷情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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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眉,看著眼前一字排開的木槿、月桃、石榴和銀杏。

過去兩年是她們盡全力周全了自己,尤其是跟在自己身邊多年的木槿,所以現在,她也願意盡力周全她們。

她將四人的身契交還,她們看著手上薄薄的一張紙,眼底盈滿感激卻也有著手足無措。

黎育清細道:「香粉鋪子的生意越做越好,月桃和木槿手邊都攢了些銀子,木槿還置下屋宅,安置好妹妹,我想你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

「曰子是人走出來的,當時月桃、木槿有這個想法,也存了心往這上頭努力,我便樂意成全,因為努力的人有權利獲取成功。至於銀杏、石榴,你們一個心不大、一個處處求穩妥,所以我讓你們一個往廚事上鉆研,一個學算帳掌事,你們身上多少有些本事可以拿得出手。」

「我把身契交還給你們,你們要是還想留在將軍府裏,自然有你們的位置,如果你們想要出去闖闖,我可以給一筆銀子,助你們一臂之力,當然如果你們想進『天衣吾風』、『沐舍皂坊』或靜親王開設的酒樓飯館,我也能請靜親王妃幫個手,把你們給安排進去。總之你們想怎麽做都行,只是在做出決定之前得考慮清楚,就算以後後悔了此番選擇,也得有足夠的能力承擔錯誤。」銀杏幾次想插話,卻讓黎育清把話給搶在前頭,終於她停口,銀杏立刻接話。

「夫人,你這是在做什麽?為什麽要替我們做這些安排?有我把著廚房、有石榴掌著銀錢事項、有月桃管著府裏上下、有木槿替主子打理府外產業,不是很好嗎?為什麽要給把身契還給我們?我們會不安啊,難不成主子再也不管我們了?」銀杏口氣又急又沖,失了規矩,但她怕啊,怕主子丟下她們不要了,她好喜歡這個主子的,她想在夫人身邊跟上一輩子。

黎育清笑著安撫眾人。

「你想多了,把身契還給你們,是怕你們日後被別人給拿捏住,方嬤嬤、何嬤嬤進府第一天便同你們說話,也講了不少妻妾相爭的手段。」

「現在府裏頭多了一位,日後難保不會再有第二、第三位,誰也不曉得,她們是不是每個都溫柔婉約、性子和順,你們手裏拿著身契,心裏有著底氣,說話自然大聲,可以為我擋回去的事更多。」

「再則,你們也知道我如今有孕在身,許多事都有心無力,不說別的,便是將軍府的產業,我也打算慢慢移交給方嬤嬤和何嬤嬤掌管。周大夫不也說了嗎?眼下,我最要緊的是把孩子給健健康康生下來,其它的事,先擱置一旁。」她說得理直氣壯、在情在理,堵得爆炭似的銀杏說不出話來。

但她們跟在夫人身邊那麽久,能不了解她的性子?夫人本就是個光明磊落不善隱藏的,雖說圓了自己一篇話,可誰心裏都帶上懷疑,這明明就是安排,就是在替她們尋後路。

銀杏還想再搶話說,下了學的齊湘卻往屋裏跑來,在小姐面前,便是有再多的話也只能先咽回去,四人送茶遞水擺過點心後,在黎育清的示意下各忙各的去。

看見齊湘,黎育清眉開眼笑,摟抱起她軟軟小小的身子,心情轉好。

自從她幫了雅兒、小美之後,湘兒便真心拿她當娘看待,而那七日裏的苦苦等待,更將兩人擰成一股繩。她一句句娘,喊得實心實意,而她待齊湘,更是視如己出。

「娘,今兒個考試,三十道題目我全算對,夫子誇了我,還讓我挑一個新算盤做獎勵。」說著,她顯擺地將夫子賞的算盤從小丫頭包包裏給翻出來。「我特意挑了個大的。」

「為什麽要挑大的?你的手這麽小。」黎育清抓起齊湘胖胖的小手搖一搖,搖得她不停地咯咯笑。

「娘的算盤用舊了,以後就用我這個。」送娘什麽都是說白話,她的東西全都是娘給的,只有這個靠自己力氣贏來的禮物,才能算她送的。

「謝謝湘兒,娘以後就靠這把算盤,把咱們府裏的帳給算得一清二楚。」她揉揉齊湘的頭,眼底飽含寵溺。

「等我長大,我來幫娘算帳,娘就不必忙到三更半夜了。」她越來越害怕待在青松樓,蓉姨變了,她成日掉淚、成日生氣,只要無人在跟前,便口出惡毒語言,她在罵娘,罵事情己經走到這地步,娘怎麽還能偏狹自私、獨占爹爹,可她不懂,爹爹本來就是娘的,為什麽要分給蓉姨?

蓉姨不時詛咒娘,要娘死無葬身之地,她聽見心裏害怕,卻又不敢對人講,只能抱著她的熊娃娃,捂住耳朵,假裝什麽都聽不見。

「好啊,湘兒快快長大,學會很多事、變得很有能力,將來頂天立地,不需要靠男人養。」黎育清抱住齊湘,輕輕搖、輕輕晃,把蘇致芬的道理一點一點教會她的小女兒,有一天她會長成大樹,不必躲在男人的羽翼下,而是與男人並肩。

「不靠男人嗎?可蓉姨說,女人一輩子的喜怒哀樂全與男人系在一起,蓉姨說錯了嗎?」齊湘也喜歡和娘抱在一起,搖搖晃晃,像坐小船似的,還是艘軟軟香香的小船,有這個娘,真好!

「也不能算錯,很多女人把全部心力托付在婚姻上頭,認定非要找個男人依靠,才能夠站直背、挺起腰,但這個賭註太大,倘若那男人不能依靠,那麽女人只能註定悲涼,與其如此,不如茁壯自己、強大自己,不管最終那男人能否依靠,至少你不會因為失去他便一無所有。」

「所以娘才送我上書院嗎?」

「是啊,什麽事都得做好兩手打算,碰到個願意對你一心一意的好男人,你便卸下肩頭擔子,安安心心地依靠著他,若是運氣不足也沒關系,你還可以依靠自己一身的好本事。」

「所以是……」齊湘垂下頭,再擡眼時,臉上滿是心疼。「是爹爹不再對娘一心一意,娘便不再想依靠爹爹了嗎?」

黎育清並未回答,只是驚詫於齊湘的敏感,她怎麽……還來不及開口,滿面寒霜的齊靳便走進屋裏,他目光鋒銳、緊盯住黎育清,怒道:「不要把蘇致芬那套拿來毒害湘兒,她是我的女兒。」這話……真傷人,說明了齊湘是「他的」、不是「她的」女兒,她花很多精力才換得齊湘一聲心甘情願的娘,誰知在他眼底,她依然不是齊湘的母親。

她沒爭辯,轉過頭,笑著揉揉齊湘的頭發,柔聲說道:「乖湘兒,娘……」她搖搖頭,把娘一字摘去。「我說錯了,把我的話忘記,好好當個認命的女人,那麽……」那麽在碰到與她相同的狀況時,必定會有不同的想法、不同的做法,也許可以少幾分傷心難受,多幾分妥協配合。

也沒錯啊,當個符合這世道要求的賢德女子,日子會過得輕松得多。

齊湘看一眼爹爹,再看一眼娘,她知道這時候繼續往下追問是不智的,但她真的很想知道,當個認命的女人會如何,所以她壓低聲音問了,「那麽會怎樣?」

「那麽,退一步海闊天空,身受囹圄,心仍自在。」不愛了,心便自在了。

「我不懂。」

齊湘無法理解這麽難的話,但她懂得黎育清的哀愁。娘難受了,雖然她死死地把笑容按在臉上,可自己己學會察言觀色,看得出來,娘的心……破了一個大洞。

黎育清又笑,笑容哀切而恍惚。「湘兒還小,等長大了,自然能慢慢體會。」她們的對話,讓齊靳心底那股隱約的害怕再次升起。

總是這樣的,他的心反反覆覆,有時候覺得她這樣平靜很好,有時候卻又覺得她離自己越來越遠,有時候他能安慰自己,有這麽多人守著,她跑不掉,可有時候,這樣的安慰不夠力道,覺得她隨時隨地都準備好自他眼前消失。

待齊湘離開,他一把將黎育清拉進胸口,神情惘然蕭索,他痛苦問道:「什麽意思,什麽叫做身受囹圄,心仍自在?」她不想同他爭辯,只是輕輕巧巧粲然一笑,說道:「別逼我,給我一點時間學習,我會盡力使你滿意。」

「你還要學習什麽?」他但願她笨一點、傻一點、蠢一點……多依賴他一點。

「學會與人共事一夫,學會把心收回一半,學會用最公平的方式對待自己,也學得不再嫉妒、心平氣和,安生度曰。」她沒有生氣,只是明白而清晰地表明自己的心。

意思是,小丫頭再不會對他付出全心全意,他給她一半的丈夫,她便收回半心?

心一陣痙攣,苦澀漫入唇齒,無法遏抑的恐懼在血液間奔竄,他擰緊濃眉、雙手成拳,不知道能拿她怎麽辦。

該死的蘇致芬,早知道她會把清兒教壞,他該早點把兩個人分開,可他總舍不得剝奪她的歡喜雀躍,硬是容忍了兩人的交情。飲鴆止渴呵,因此清兒變成世俗不容的女子,她容不下婚姻裏有半點瑕疵,她寧可玉碎亦不求瓦全。

他緊緊握住她的手,怒道:「要我講幾次你才能聽得進去,蘇致芬說的話全是錯的,你不要照單全收。」她定眼凝望他,片刻,方點頭微笑道:「你不是己經下令,不準她進將軍府?放心,她再也無法用奇言怪語蠱惑我。別急也別生氣,不是說了嗎,我會努力學習,成為你想要的那種妻子。」無心無情,便無嫉妒,心不起伏便能安靜度日,那些大宅門裏的貴婦都是這般慢慢地學著護衛己心,將丈夫拒於心外,方能心如止水、無恨無怨。

黎育清的笑容裏透著疏離虛偽,她在他面前戴上面具,每句都是他希望聽見的,卻不是她真心想說的。

她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卻覺得她很遙遠,他禁錮了她的行動、她的言行,卻讓他掌握不住她的心,驚悸不斷捶打著他的心,壓制不下的恐懼浮上心頭。

他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了,他只能抱緊她、親吻她,企圖用無數的親密將她的心房打開。

可她雖接受了,卻是淡淡地沒有半分回應,他的熱情融化不了她心中的寒冰。

他停下親吻,她下意識地退開一步,仿佛方才兩人的溫存全是假的,戲落幕便各歸各位。

「清兒,不要這樣,我們像以前那樣好不好?你有什麽心事告訴我,我可以為你撐起一片天、可以掙來所有你想要的東西。」她點頭、她明白,只是……

真抱歉,她不需要丈夫為她撐起一片天、為她掙得所需,那些東西她可以自己得到,她只想要丈夫的全心全意,只是他給這狀況慘不慘?

還真慘,不給口渴的人茶水,卻硬塞給他一袋大米,給的人和要的人心思不在同一條在線,惹得送者不悅,收者堵心。

不過她點點頭,還是笑著、還是客氣著,擡眼,她對他說:「謝謝將軍,育清感激在心。」深嘆,齊靳知道他完了,她把他當成外人了,她再不對他心存希冀,他手足無措、他害怕惶恐,千軍萬馬殺不死他的信心志氣,而她,用冷漠的笑容,消滅了他所有自信篤定。

方嬤嬤與何嬤嬤站在門口己經半晌,看著兩人互動,皆是無奈搖頭。

進府數日,她們明白兩人之間出現什麽問題,可認真說來,這哪裏是問題?哪家哪戶的男人不三妻四妾,是夫人鉆進牛角尖裏,以至於一時想不清,偏她現在身子重,激不起、怒不得……方嬤嬤輕聲嘆息,與何嬤嬤一起進入屋內。

方嬤嬤將手上的湯藥放在桌上,對黎育清說:「夫人,喝藥了。」

「謝謝方嬤嬤。」

黎育清二話不說,拿起湯藥往嘴裏灌,在放下湯碗時,方嬤嬤握住她的手,緩聲道:「我明白夫人心底不平,可事己如此,無法改變,但方嬤嬤在這裏給夫人保證,有嬤嬤在,旁人絕無法越雷池一步,侵害夫人的位置。」黎育清柔柔笑開,沒有人明白,她在意的從來不是形式上的位置,但這話說了亦是白說,她終於能理解屈原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悲哀。

她不爭不辯,只是點了點頭說:「謝謝嬤嬤維護。」何嬤嬤拉著齊靳走到外廳,低聲對他說:「懷孕的女人是這樣的,什麽話都聽不進去,夫人不是故意同你倔強,是腹中孩子把她變固執的,別擔心,我們會伺機勸動夫人,你別在這時候硬逼著她順你的意。」

「是這樣的嗎?」何嬤嬤成了他手中的救命稻草。

「是,嬤嬤看多了,懷孕的女人轉不過腦筋、愛使小性子,夫人這還算好的,你沒見過天天抹鼻子掉眼淚,動不動就發狂怒罵的。何況夫人那樣聰慧,心裏何嘗不明白,她己嫁入將軍府,再無退路,就算難熬,日子終究要往下過,她不為自己打算也得為肚子裏的孩子打算。」

「放心,為母則強,待孩子落地,她就會爭會搶,會希望得到將軍的註意力,到時你再哄她幾聲,她自然就能回心轉意。」她盡量把話往好的地方講。

他點頭道:「全賴嬤嬤了。」

這些話,守在門邊的月桃全聽了進去,她嘴邊揚起一抹鄙夷,待屋裏人全數退出,她索性閂上大門,往內室走去。

喝過藥,黎育清怔怔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望著床頂,一語不發。

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呵?

致芬老說,存上十日的乖,就能換得一次我行我素,不能太常使壞,總得給人家時間放下戒心,當他們不再把眼光老盯在你身上時,才有機會叛逃。

那麽,她的乖順,要到什麽時候,才能爭取到出逃的機會?

月桃走到床邊,雙膝跪下。

「夫人,請老實告訴奴婢,您心裏是怎麽打算的?」月桃的話引得黎育清一楞,她緩緩坐起身,苦笑道:「我還能打算什麽,嫁雞隨雞,豈有旁的選擇?」

「夫人別瞞月桃了,這不是月桃認識的夫人。」說完,她對著黎育清一個重重叩首。

「快起來,你這是做什麽?」

「請夫人原諒奴婢,黎四少爺是奴婢的恩人,當年四少爺讓奴婢混進人牙子手裏進入將軍府,四少爺殷殷叮囑,絕不能讓夫人受半點委屈。」

「若不是四少爺正出皇差、一時半刻趕不回來,他早就出頭替夫人主持公道。但就算四少爺回不來,假使夫人心裏有任何打算,請告訴奴婢,奴婢絕對能夠幫夫人。」月桃的話讓黎育清怔忡不己。

突地,淚水像斷線珍珠似的、一顆顆往下墜,四哥哥居然……居然在她身邊擺上這步棋……四哥哥還是擔心她的,對吧?還是不認為她做的決定正確,對吧?還是想要疼她、護她,像過去那樣對吧?黎育清又哭又笑,冰冷多日的心,緩緩淌進一股暖流,終究是親人待自己最好!

四哥哥……重生一遍,她終於做出一件正確的事情……「夫人。」月桃起身坐到床沿,緊摟住黎育清,被她這模樣嚇到了。

她握緊月桃的手,像是在大海中攀住救命浮板似的。

「月桃,我要走!吃完周大夫這帖藥,穩住腹中胎兒,我要立刻走。」

「月桃明白了,這幾天,我會出門把所有事情全處理好。」她必須保證萬無一失,必須確定將軍找不到夫人,需要做的準備很多,尤其是既然要瞞,就得瞞過天下人。

這天過後,黎育清借著身子懶散,將府裏中饋慢慢分到何嬤嬤和方嬤嬤手上,她讓佘管事帶著嬤嬤們在府裏四處逛,把那些管理法子給詳盡解釋清楚。

逮到機會她就抱住齊湘,一遍遍叮囑,不要懷疑爹爹愛她,有任何困難都別吝嗇對爹爹說,她教她多看多學多經歷,讓齊湘別效法井底之蛙,還告訴她外面的天地有多遼闊。

黎育清甚至在李軒的陪伴下出府兩次,替齊湘搜羅許多游記閑書。

她不再僵著臉,偶爾也聽嬤嬤們的意見,把江雪召來,順著她們的心意,把正房太太的角色給扮演出兩分模樣。

她認真吃飯、養壯身子,在齊靳同她說起朝堂事時,也會發表些許響應。

所有狀況均讓齊靳放下心,他想,清兒終於想通了,終於願意為他們的孩子妥協在她認為有瑕疵的婚姻裏。

他們一家人過了一個歡樂年,從初一到十五,除了應邀四處拜年外,齊靳也陪黎育清回了一趟黎府,雖然黎育岷出皇差、黎育莘到邊關歷練,但黎府仍熱鬧得很,二房、四房都過來陪老太爺、老夫人過年,整個家裏熱熱鬧鬧的,笑聲不斷。

黎育清絕口不提江雪,所有話題全都圍繞在她的肚子上,她裝乖扮巧,把合家團圓的戲碼給演足。

年節過完,齊靳入閣,他掌管兵部,很得皇帝重用。

新官上任,有做不完的事和應酬不完的人,這天他回府時己經喝了五成醉,沐浴凈身、將月桃端上來的解酒湯盡數吞下,與黎育清雙雙躺上床。

床上,他看著黎育清白裏透紅的臉頰,忍不住動手輕撫,柔聲說:「小丫頭,有空再給大將軍寫封信吧!」她點點頭,應下,「好,明兒個就讓你看到。」

「有什麽委屈都寫上去,大將軍會補償你。」握住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他希望時光停留在這一刻,讓頰邊的溫暖持續到永遠。

「天底下有誰活得不委屈?咬咬牙,也就過了。」她搖頭拒絕,能說的委屈不是委屈,只有那憋在心裏、又苦又痛又酸又澀,卻無法盡情展現的,方才是真委屈。

「別人的委屈我不管,但我的小丫頭不準委屈。」她失笑,這個笑沒有他害怕的冷漠疏離,而是帶著他熟悉的溫暖愜意。

「你笑起來真好看。」

「記不記得我說過,喜歡一個人會因他喜而喜、因他悲而悲。」

「記得,所以你一笑,我的心便敞開了,你皺眉,我的心便像被誰給飽以老拳,所以可以證明,我非常非常非常愛你。」才說著哄人的甜言蜜語呢,他自己就先醉了,腦子像被酒給灌飽似的,四周景物微微旋轉起來。

她搖搖頭,反對他的推論。

「既然如此,為什麽不順我的心,令我開心歡喜,卻要我順著你的意,吞下心酸憂郁?如果愛我,你會放我走,讓我自由自在,不困在這小小的一方天地,與另一個女人打殊死戰,所以可以證明,你非常非常非常不愛我。」

「你弄錯了,不是這樣的,你走掉,我的心會空……」他口舌突然打結,仿佛嘴裏被強塞了許多泡水棉花,他的腦袋昏昏沈沈、渾渾噩噩起來。

「沒關系,我走了,你可以繼續很愛很愛很愛江雲,你可以看著同一張臉孔,回憶過往愛情,你的心不會空,只要拋開我、丟掉莫須有的道德感,你就會順從自己的心,再度愛上那己愛了很久的妻子。致芬說,私情是占有,專情是祝福,私情不擇手段,專情寧見對方幸福。明白嗎?我給你的是一片真真切切的專情,我要你活得幸福……」他努力地聽著她的話,可是自「順從自己的心」這句之後,她說的每句話,都成了一片嗡嗡聲。

無數只蜜蜂在他耳畔作響,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響,直到嗡嗡聲成為最後的意識,他緩緩閉上眼睛,所有意識抽離。

看著他的睡臉,她淚如雨下。

就這樣斷了吧,割斷感情、割破心,讓裏頭的血流盡,就不會有汩汩的鮮血一遍遍重覆著我愛你。

她會好好學著的,學會遺忘、學會獨立,學習把一個對自己無心的男人驅逐出境……狠狠抹去眼淚,她替他掖了掖棉被,下床,喚來在外頭值夜的月桃。

月桃快手快腳幫黎育清換上衣裳,用厚厚的雪狐披風將她給圍住,再自床底下翻出早己收拾妥當的包衹。

臨走前,黎育清將早己寫好的信放在桌上,那信的封口滴著蠟,壓在上頭的小丫頭笑彎兩道眉毛。

黎育清率先走出,在她轉身那刻,月桃從懷裏掏出另一封信,那是從夫人匣子裏偷出的,她輕輕放在黎育清的信旁,轉身離去。

屋外,下著大雪,黎育清走出住了兩年的地界,深吸一口寒冽空氣。

雪在泥地上積出厚厚一層,雙腳踩在雪地上頭,烙出一行印子,去年冬天,他牽著她、拄起杖,緩步在園子裏走,來回一趟,地上印著一大一小兩雙腳印,腳印旁還有個小小的拐杖印子。

她笑問:「我們五十年後也是這樣的,兩雙腳印、一個杖痕。」他說:「怎麽不是兩個杖痕?」

她甜甜偎著他,回答,「有你可以依靠,我幹麽要一根小木杖。」他又問:「五十年後是這樣,那十年後呢?」她蹲下身,用掌心在雪地裏捺下一雙雙小手印,說:「這裏、這裏、這裏……這裏會有許多雙小腳印,他們在我們身邊跟前跟後,一句句稚嫩的聲音喊著爹娘,還有啊,你的腳印會更深更重。」

「為什麽?」他問。

「因為有個耍賴的,鬧著要讓你抱。」他被她勾勒的情景弄甜了胸口,也跟著蹲下來,抓起她的手,熨貼在那小小「腳印」上頭,發誓似的說:「那個時候,我一定己經變成一個好父親。」

「一定。」她用力點頭,附和他的承諾。

「你知道明年的腳印是怎樣的嗎?」她搖搖頭,沖著他笑,眼底燦亮燦亮的,好像星子月光全落到她眼底。

他說:「明年只會有一雙大腳印。」

「為什麽?」明年他不要她在身邊嗎?眉頭勾出問號。

他看不得她憂愁,擡起她的臉,輕輕將吻印上,手冰冰的、身子冷冷的,但他的唇像是聚集了天底下的熱源似的,讓她在唇齒交纏間舍不得退開。

他說:「因為明年這裏會有個小寶寶,我舍不得你凍了雙腳,我要丟掉拐杖,把你背在身上,我負責走,你負責在我耳畔說笑話。」她聽著,蹲到他身後,兩手圏住他的脖子,臉貼著他的臉,說一個老夫老妻相親的笑話。

此際,看著自己的腳印,黎育清淒涼笑著,他還真是未蔔先知,她確實有個小寶寶,只是呵……他又怎會在意她凍了雙只有一雙腳印,是啊,從此形單影只,她將獨自一路前行。

臨行,再望一眼熟悉的古柏居,她忍不住輕笑起來,一樣的,她落入相同的命運,輕輕地,她低喃一句,「建方二十年元月十八日,黎育清,歿。」雪突然下大了,紛飛的新雪掩住她的腳印,冰涼的空氣顯得天地更為孤寂,世間有情男女在這個夜裏,緣分斷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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