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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殷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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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吃麽?”捏了捏掌中綿軟的小手,殷肆柔了目光,低頭詢問身邊的女孩子。

“恩,烤秋刀魚最好吃了。”只是專心致志吃著手裏的魚串,癡兒並未發覺身邊男子今夜有何不同,嗔怪著岸邊涼風習習,吹冷了手中熱乎的吃食。或許是因為是神明之子的緣故,降臨於世十年,她的身子瘦瘦小小,看上去要比同齡的孩子小許多,裹在厚實的狐裘披風裏,只露出漂亮的臉蛋。

東商君面上掛著微笑,不禁將手握得更緊,駐足而立。

“為什麽……停下了?”

“噓,癡兒聽。”

“……是水的聲音呀。”海澤的夜市固然熱鬧,可是對於一個盲女來說,除了鼎沸的人聲和烘烤食物誘人的香味,她的樂趣再無其他。殷肆提議找個清靜的地方將魚串吃完了再回海澤宮,女孩子欣然同意,在長牙齒的時候常常被姻姒叮囑晚上不可以吃東西,雖然這種不知從哪兒聽來的“大道理”西參娘娘自己也從來沒有遵守過。

“是海的聲音。”他糾正,“我們正在海邊。”

“唔。”癡兒點了一下頭,“可是我不知道‘海’是什麽樣子。”

“想看麽?”他垂下目光,大掌撫在女孩子的頭頂。

她想了很久,末了,還是重重點了下頭。

手中的魚串已經吃完,她將竹簽掰斷拿在手裏玩耍,並未將自己所言放在心上。因為不曾看見過花鳥魚蟲,不曾仰望過日月星辰,她所熟知的一切都是從旁人的口中聽說而來,好的壞的,黑的白的,那份懵懂與好奇早已被深深埋藏在心底,任由海浪不斷拍打著沿岸,也撩不起心頭的火焰。

可她終究什麽都沒有經歷過,終究是想的,再怎麽自我安慰都無法掩飾。

“我會讓癡兒看見的——從今往後,能看見這大千世界。”他微笑,“不過,在此之前,癡兒要做一個決定,一個關乎於阿姻的決定。”

癡兒循著殷肆的聲音揚起臉來,平靜的面孔上壓抑著沈沈期待,黑暗中仿佛能夠看見那抹笑容,她低低說了一句,好。

殷肆長長呼了口氣,彎下要,視線與之持平,指尖在女孩子的眼簾上輕輕撫摸,“如果我告訴你,阿姻就是你的生母,她帶著你在身邊,照顧你,卻因為某種原因沒有與你相認……你,會原諒她嗎?”

海浪嘩嘩聲響,驚了夜眠的鷗鷺。

女孩子的聲音細若蚊哼,許久才傳入他的耳中,“是……什麽原因?是、是因為爹爹的緣故嗎?阿姻說過,爹爹是混蛋……阿姻對我那麽好,為什麽不說呢……”她陷入一種莫名的慌亂,胡亂丟了手中玩耍的竹簽,挽著殷肆的手搖晃。

“我就說你這聰明性子像我。”他笑容更加意味不明,“確實,是因為我的緣故。”

咂摸出男子話中隱含之意,癡兒驚愕松了手,勉強後退了兩步,怯怯問道,“你當真是……是爹爹?東商君……是癡兒爹爹?”思緒稍定,她並未有流露出太強烈的抵制與排斥,“唔,倒也……嗯,怪不得阿姻願意嫁給你,原來你是癡兒爹爹。”

她的反應並未有出乎殷肆的意料,只是十歲孩童對因果順序的不理解,著實令殷肆苦惱了一陣,努力想象著要如何與她解釋清楚。

然當一切努力付之東流之後,他嘆了口氣,托起癡兒的小臉,“我對阿姻做了絕對不能原諒的事情,惹得她非常生氣,所以才帶著癡兒離開扶桑神界。我們分開了十年才得以相聚,癡兒要不要原諒阿姻,要不要阿姻原諒爹爹,然後,我們三個好好生活在一起?”

“……可你是惹阿姻哭鼻子的混蛋啊,我要混蛋爹爹做什麽。”

無法溝通。眼睜睜看著對話再一次陷入僵局,殷肆已然無力再多言什麽。妖魔鬼怪,天君神尊,除了西參娘娘之外,扶桑之上就沒有他東商君搞不定的家夥,眼下,卻生生折在個黃毛小丫頭的手裏,當真顏面無存。

“小癡兒莫要再說這些胡話,阿娘就是阿娘,爹爹就是爹爹,你認與不認,這些都不會改變。若有心思與‘混蛋爹爹’在這裏吹冷風,倒不如快快到小魔這裏來,吃著香噴噴的烤肉,喝點甜滋滋的小酒,快活賽神仙吶!”

隨著風聲而來,空靈的男聲飄忽不定,癡兒不由怔在原地,像是在回憶著遙遠的人和事,“這個聲音……歐陽伯伯?歐陽伯伯是你嗎?”

她離開殷肆的身邊,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張開雙手在身前探路,模樣甚是急迫。翠色浮光自夜空零星落下,匯聚成鳥羽的形狀,歐陽羽憑空顯現身形,眉眼彎彎笑得很是燦爛,“小癡兒,可算又見到你了……這些年,和西參娘娘過得好嗎?可還記得小魔離開紫宸山時說過的話?”他伸手指尖點住女孩子的額頭,猛然睜眼,發力彈了一下,“叫我歐陽‘叔叔’啊啊啊啊——”

空中鳥羽在光暈中慢慢擴大,化作陣法一般符文,傾註在癡兒額頭之上,她的身子因為某種靈力的註入而往後傾倒,殷肆抱她在懷,施法結束,光暈慢慢散去,他卻連呼吸都顫起來,“好癡兒,睜開眼睛看看爹爹。”

“什麽……爹爹?”一襲狐裘沾了些許塵土,女孩子漸漸蘇醒,開口卻是責備,“歐陽伯伯……好疼……”

“是歐陽叔叔才對!”某只耍脾氣的雙手抱肩,不遠不近看著這對父女,“小魔哪兒有那麽老?餵,你個做爹爹的還不好好教育教育她!”

“東商君……”恍惚間回神,癡兒揉了揉眼睛,緩緩睜開一條縫隙,“……爹爹?”

尚在夜晚。月色正好,不同於日光般奪目刺眼,女孩子在兩個男人的註視下終於努力將閉合許久的雙眸完全睜開,像是一只新生的雛鳥,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殷肆不語,靜靜候著她將視線最終落在自己身上。

那雙眸子,與那女人如出一轍,琥珀色,澄澈得如同見底的溪流;眼角微微上揚,眉眼之間,當真與他不差分毫。

她看著表情覆雜的男子,小口微張,“……我看見了,癡兒……看見你了……”

天是這樣子的。海是這樣子的。所有的字眼頓時都有了形狀和顏色。

殷肆笑出聲,再也沒辦法壓抑從心底翻湧上來的喜悅,口中喚著癡兒的名字,將她一把擁在懷中。瞬間明白過來什麽,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身上的衣物,又看了看不遠處拍打著海岸的浪花,忽然掙脫開男子的懷抱,急著爬到水邊,盈盈月色將平靜的海面打磨成一面最亮的鏡子,她低頭看著水裏的影子,喃喃出聲,“……阿姻說,水裏的人就是自己,我……是長這個樣子嗎?”

殷肆半跪在河岸邊,黑袍下擺在身後鋪展開去,聽聞女孩子宛若自語一般問話,不禁與歐陽羽相識一笑,正欲說些什麽,身後響起冰冷的女聲,“為什麽歐陽前輩會在這裏?”

殷肆扭頭,暗夜中浮現的女子美艷不可方物,一襲華服還留有海澤宮中熏香的味道,在海邊夜風之中稍顯單薄。像是因什麽而不滿,姻姒微微蹙眉看著歐陽羽,像是在等一個答覆。

再則,這個答覆若是不合心意,她袖中暗藏的玉寒鎮,一定會毫不遲疑地丟出去解決問題。

不不,能用板磚解決的問題根本不是問題嘛。

“抱、抱歉啊,之前,出賣了東商君一次,現在……又沒有遵守與西參娘娘的承諾,該說自己什麽好呢……性情中人什麽的,已經完全沒辦法解釋得通了罷?啊哈哈哈……怪只怪小魔我心太軟,見不得東商君為難嘛,啊哈哈哈……才不是因為那些茶葉和酒水呢,真的!”歐陽羽聳聳肩,已然心虛退了幾步,想了想又不甘心做垂死掙紮,用商議的口吻道,“讓癡兒早些看見也是好事嘛,看在我前後幫了你們夫妻兩個大忙的份兒上,這次婚宴的份子錢,能不能不收?”

殷肆站直了身子,笑而不答,單單看著忽然出現的女子。

“我在海澤宮中四下尋不到癡兒,見你也不在寢房中休息,便沿著神息尋來了。”她兀自解釋著,心中隱隱不祥,“夜深露重,你還帶著她往水邊來,快帶她回去歇息。”

歐陽羽既來海澤,憑那個男人的巧舌與手段,想來癡兒的身份也已暴露。她未有想過這一天竟來著如此早,多留無疑,她徑直往女孩子的身邊走,卻聽得癡兒歡欣不已的聲音,“阿姻,我看見了……癡兒看得見了!”她扭頭,小臉上掛著從未有過的笑容,待看清了姻姒的樣貌之後,聲音徒然低了下去,含著三分不可置信,“阿姻的眼睛……和癡兒一樣呢……”

琥珀色。澄澈得如同見底的溪流。

女孩子怔了怔,隨即喃喃開口喚了一聲,“……阿娘。”

姻姒立在原地,緊抿雙唇——癡兒懂,她從不覺得她是個笨孩子。而那些她以為可以永遠瞞住的東西,終究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一聲輕喚從,她聽得分明,又因自責和對未來的不確定而遲遲不敢應答。

阿姻。殷肆上前一步拉住她,目光灼灼像是在催促著她早些應下,“莫說別的,我知道錯的人是我,你瞞著,我不怪你什麽,但是癡兒畢竟是我們的孩子……”他頓了頓,勾起唇角,“……別讓她失望。”

“妙悟。”她打斷他的話,將手從他掌中抽.出,又望乖巧靜候在一邊的女孩子一眼,轉身欲走,“……她叫殷妙悟。”

“你說什麽?”殷肆追上去再次扯住她的衣袖,“你看著我,看著癡兒,告訴我們!”

“她姓殷,名妙悟。”她足下一頓,眼中迷離,已帶著些許哽咽,偏偏不肯扭頭來看他,“你還要我說什麽!”

就像是驅散陰霾陽光,因為太過於久違,第一縷也顯得紮眼。他松手,由著她隱去身形,像逃一般地離開。妙悟,妙悟。殷妙悟。唇舌之間反反覆覆咂摸這個名字,殷肆將目光投向尚且處在疑惑中的癡兒,無聲笑了起來。

若得一人心如此,鏤骨癡絕也妙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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