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以後。

舒意到S市城北的一家療養院參觀，意外的在療養院的外林小路上碰見了一個熟悉的面孔。

是一個年過花甲的老嫗，穿著米白色幹凈的衣服，胸前掛著一串銀色的十字架。精神氣頭倒是很好。

她是舒意年輕時非常喜歡的一位基督教堂裏的女牧師，後來離開教堂來到這家療養院做活，再後來攢夠了錢便在這個地方住下了。

“梅姑姑？”舒意欣喜，她當然不會忘記這個老婦人，當年舒意剛懷孕時她的生母積久病亡故，她淚灑滿面的參加完喪禮後百般求著這個面相和自己母親極為相近的梅姑姑全天候陪著她。舒意懷孕那會特別怕生人，體質不好，情緒還異常暴躁，要不是梅姑姑的悉心照料，她還不知道結果會怎麽樣呢。

更何況，當年為保住她在慕家的地位，梅姑姑還為她自己的精心策劃出過一份力。

梅姑姑見到來者足足楞了幾秒。

“是……意兒嗎？”許些年不見，當年那個二十出頭的閨女已經脫胎換骨到如此成熟了。

“我是，我是，您現在是住在這兒了？”舒意上去攙扶住老人。

“對，住這兒挺好的。環境那麽好，護工也很貼心。”

梅姑姑面對舒意表情淡然，而內心裏隱藏的往事卻翻江倒海一發不可收。

“梅姑姑，我是來看看這裏的環境，我在為我的將來做打算，也許過不上多少年我也就會搬來這裏陪您同住了。”舒意說的是實話，她覺得她的一生真是失敗透了，無論是前夫還是兒子，都和自己隔了數道高高的城墻，她看不懂他們的想法，他們也似乎不在乎自己的一切，她真是累了。

老人看透一切般的笑笑：“這裏可不比城裏，受不了寂寞的人可住不習慣的。”

舒意垂下眼簾：“這麽多年過去了，當我開始後悔那時候的決定時已經晚了。”

老人渾身一顫，她說到那件事了。

“我現在多麽想見見我的女兒，我都不知道她現在身在何處，她長得高矮胖瘦，她現在過得好不好……”舒意在路邊的長椅上坐下，只有面對梅姑姑才敢說得出的心事，一說卻泣不成聲。“我可真是個狠心的媽媽，難怪遭報應。”

突然，她抓住一邊老嫗的手臂：“當年是您幫我做的交換的，那個帶走我的孩子的女人，您知不知道任何有關她的信息，我想用我最後的時光，去試試尋找她。”

對此，其實舒意並不抱什麽希望的，當年那場交換那麽倉促，哪個母親會為了一點錢財舍下自己的寶貝……梅姑姑當年抱回的那個男孩子那麽眉清目秀，舒意甚至有時候在懷疑，她是不是為了自己偷偷在保健院產房換掉的……

梅姑姑看著她的眼睛。

那雙眸子裏滿是懊惱、悲哀和希冀。

終於，梅姑姑嘆了口氣。

“我知道。”

舒意心口一跳，她貼近老人，生怕錯過了她口中的一個字。

梅姑姑說：“是該時候說出來了，憋在我心裏也快成一個心病了。意兒，梅姑姑當年也瞞了你一個秘密。”

舒意從城郊回來，神不守舍的樣子嚇到了家裏的保姆。

保姆小妹好心的跑過去：“舒姐，您沒事吧，要不要送您去醫院？”

舒意在她的攙扶下去臥室的床上坐下，踢下鞋子，全身縮進被子裏，將頭埋的深深的，一時間，她泣不成聲。

她千算萬算，也沒算出她的親生女兒，居然是她曾花大錢雇過黑道下過殺手的，若水！

從梅姑姑口中得知這一消息的剎那，她幾乎懊悔的要昏厥過去。

她一手教育長大的慕塵，呵，也難怪長得那麽似曾相識，居然身體裏流淌的是柳婉君那個妖女的血脈。

梅姑姑第一次向她坦言，說柳婉君算是她的半個養女，那個時候她是第一個知道舒意的計劃，也是出於報覆交換了孩子。

千算萬算，也算不過命運，真是造化弄人。

“您真的不需要去醫院看看？”保姆小妹給舒意倒了杯水，看著她煞白的臉色還是忍不住詢問道。

舒意猛然擡頭。

保姆小妹嚇了一跳，往後倒退一步。

“我不去醫院，我要去美國新澤西州，你去幫我訂機票！”

“啊？”

“對，現在，馬上去！”也不管人家會不會訂票，舒意幾乎是吼出來：“要最近的航班，我現在就要去見我的女兒。”

“您的……女兒？”

在保姆小妹看來，主家似乎是瘋了。

**

大洋彼岸，新澤西州海格威瑪藝術學院附近的黑貓咖啡廳。

大廳的石英鐘緩緩轉過一圈，沈悶的鐘聲響起。

若水處理完最後一波顧客，回到員工休息室，將圍裙換下。

“下班了！林，我先走了，拜拜！”同樣和她在這家咖啡廳打工的麥琪先一步換好衣服，揮揮手和若水道別。

林。這裏的美國同學幾乎都這麽喊她，因為對於他們來說，似乎‘若水’這兩個文縐縐的漢語實在是太難念了。

林其實只是若水跟著姥姥的姓氏。

若水有些懷念在國內的日子，至少嘮嗑不那麽費勁。

“嗯嗯，拜。”若水含糊回應著。

待她收拾好一切慢吞吞的出門，胡子拉渣的大叔店長在吧臺上遠遠的對她喊：“林，林，你有客人找！看樣子是你母親吧。”

這出乎了她的意料。

若水自打來到了這裏一年多時間只回過一次國，柳婉君和慕一鵬倒是來看過她兩次。大包小包帶了數量驚人的生活用品和國內食品，就生怕若水在美國過不慣。距離上一次來看她才過了一個月，若水實在想不出有什麽理由足以讓柳婉君她老人家又千裏迢迢奔來一趟。

若水加快了步伐，幾乎是小跑著穿過一排排印花布簾分隔的包間和彎彎曲曲的走道，來到門口的一剎那，若水看清來者，呆了呆。

舒意也在猶豫，她該怎麽向對方解釋她來到這的理由？

若水，舒阿姨我是來美國出差一不小心要順路經過你的學校，受你後爸之托來看看你……就沖她以前對若水的態度，怎麽想都不合理吧……

這些事，想想都懊悔到死。

現在回想起來，那丫頭永遠幹凈清秀不施粉黛的面龐，小巧精致的五官，遲鈍又倔強的性子，不正是她心目中的呆萌女兒的形象嗎。

她當初怎麽就那麽瞎了眼。

隔著十米的距離，若水停下了腳步。

從舒意那古裏古怪的神情，若水心裏已猜出了□□分。

她知道她們之間的血脈關系了。

若水擡眼，表情淡淡的，如天空蠕動的薄雲。

“舒阿姨，您怎麽來了？”

舒意好不容易才收回直直盯著人家的視線，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笑的怪別扭的：“若水，你在這家咖啡廳打工？來，坐，阿姨請客，有些事我想和你聊聊。”

她想了想，最終跟著舒意在一個角落裏坐下。

若水扭頭看玻璃窗外的巨大的法國梧桐，看樹冠上時不時往下掙脫而去一片發黃的葉子，葉子積少成多，在小路上鋪成了一道別樣的風景。

特意穿來了最好的套裝，舒意整理整理自己的衣服，問起這家店有什麽好東西推薦。

若水懶懶的搭理：“咖啡店當然是咖啡了。”

舒意訕笑，於是優雅喚來侍者，用還算熟練的英語隨便點了兩杯咖啡。

奇怪的氣氛。

閑聊了好半天，若水用小勺攪著咖啡有些不耐煩了。

“您有什麽事就直說吧。”

舒意怔了下，遲疑了許久。

“……我才知道一些事，是關於你的，不，應該說是關於我們的，若水……但，這事實我有些擔心你接受不了……”

若水心想你知道我接受不了還跑美國找我跑的那麽快。

若水聳聳肩：“你要說的事，我怕是早就知道了。”

“不就是我是你的女兒嗎？”若水勾起嘴角：“我一年前就知道了。”

舒意錯愕。

若水說：“不管我身上流淌的血脈如何，我反正已經這樣活了二十年，說到底，我只會承認一個費心拉扯我長大的媽媽。”

舒意慢慢流淌下一行眼淚。

“……都是我的錯，若水你說的對，我來這裏也沒指望你認我，只是突然很想親自來看看，看我的女兒現在過得好不好……”

“慕塵現在好嗎？”若水突然道：“我的哥哥，他現在在國內是不是早已紅得一塌糊塗了。”

舒意沒想到她會把話題一下拉到慕塵身上，恍惚才意識到她和自己的養子曾有過的一段被血緣扯斷的狗血戀情。

現在看來，若水和慕塵，多麽天造地和的一對。

都怨前一輩人亂七八糟的造作。若水不得不躲著慕塵，甚至很可能若水來美國留學，慕一鵬也插了一手。

她必須要把事實的真相說出。

那件事，連梅姑姑也不知情。

“他們都以為我那個時候懷孕了，可檢查出來的結果是假孕。”舒意抿了口咖啡，直到現在這一秒，她才完全靜下心來面對這個令她相思多年的女兒。

“……我那個時候也傻，認定了如果我不趕緊生出個什麽慕家主母會把我掃地出門。可那個時候慕一鵬已經去國外開拓市場了，我橫豎找不到辦法，最終咬著牙做出了個荒唐的決定，這件事，如果我不說不會有人知道……”

若水呆呆的看著她。

“……我去了一家私密的孕產中心，從萬千精/子庫中挑選了一個最接近慕一鵬面孔的亞裔男子。”舒意一直在無奈的搖著頭，嘴角卻不和諧的笑了起來：“若水，你放心去和慕塵在一起吧，他其實，根本不是你的哥哥。”

作者有話要說： 還有一個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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