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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決戰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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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超站在乾安城的城樓之上,蒼白瘦削的臉上,不見一絲血色,人已經瘦得快脫相。

他仰起頭看了看天。

天是鉛灰色的,太陽躲在厚重的雲層之上,是小小的一只鴨蛋黃。風很大很急,片片雪花,在嚴凜的風中,四處亂舞。

冬已經很深了。

他垂下眼,又看了看城下。遠處,柔然兵的帳篷,紮得密密麻麻,一座挨著一座,一眼望不到頭,沒有七八萬,可也差不了多少。

他的身上披著一件黑色的貂裘大氅,油黑的毛領襯得他的臉,愈發地蒼白。一陣寒風吹來,他微低下頭,以拳捂嘴咳了一下,隨即擡眼繼續遠眺,看得面無表情,一眼不眨。臉上沒有表情,心中卻是思緒萬千。許久之後,他輕輕一扇睫毛,這是最後的時刻嗎?他問自己。應該是吧。於是,他笑了一下,笑得淒涼。

慕容麟是今天早上抵達的乾安。

昨天夜裏,守城的左衛將軍郗盛來報,說柔然兵來了。當時,他正躺在榻上,在劇烈的腹痛中苦苦掙紮,掙得渾身是汗,幾近虛脫。聽了郗盛的報告,他哆嗦著手,一次吞了十粒阿芙蓉丹,又忍了一會兒,等到阿芙蓉丹發揮了效力,把痛感壓下去點了,他才和郗盛一起來到了乾安城的城樓之上。

這幾天,一直是個陰沈沈的模樣,白天陰,晚上自然也沒有星月。漆黑的天幕上,他站在乾安城的城樓上,縱目遠眺,但見烽炬連宵,照徹百裏,乍一看,還以為天上的星星掉到了地上。

從昨天夜裏到現在,他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站在城樓上,看那長蛇一樣的星星陣,蜿蜒著越來越近,看天漸漸地由黑變灰,由灰變成烏蒙蒙的白,看長蛇星星陣,漸漸變成了一個個白色的小丘。

他還看見了慕容麟,他久違了的三皇兄。

天剛蒙蒙亮的時候,一匹白馬載著慕容麟,在一隊人馬的簇擁之下,馳到了城下。

人馬不多,頂多也就二十來個,看樣子,象是慕容麟的親兵衛隊。連親兵帶慕容麟,全都是頂灰貫甲。慕容麟在城下勒住了馬,仰頭望著他。他站在城上,垂眼看著慕容麟。

兄弟二人就這麽無聲地互望著,望得面無表情,暗潮洶湧。

良久之後,他看見慕容麟從腰間的鹿皮囊裏,抽出了一封信,隨後又把這封信綁在了一支雕翎箭上,最後,慕容麟彎弓搭箭,拉了個滿月,一松弓弦,把箭射上了城樓。

雕翎箭掛著風聲,直直朝他面門而來,他一不躲,二不閃,眼也不眨一下,眼見著箭到了近前,他一擡手,緊緊攥住了箭桿。

把信從箭桿上解下來,撕幹封皮,抽出信紙,他微皺著眉,略略一掃,從鼻子哼出一聲冷笑。

信總共沒幾行,意思也很簡單。慕容麟要自己馬上把楊歡和陸太妃交出來。只要交出楊歡和陸太妃,他馬上撤兵,國主之位,他不要。不然,就休怪他不講手足之情了。

手足之情?

多可笑的字眼,慕容家有手足之情嗎?若有,當年,他的那些兄弟姐妹,為什麽還會欺負他?若有,當年,他挨了欺負,擋在他身前,為他抹眼淚,哄他開心的,為什麽是與他毫無血緣關系的楊歡,而不是他的任何兄弟姐妹?

他從信紙上收回目光,看向城下的慕容麟,他的手足,然後將雙手高高地舉了起來,以便讓慕容麟看得更清楚些。他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信,一撕為二,為四,為八,為無數碎片,撕得慢條斯理,撕得淡定從容。最後,他向著天空一揚手,紙屑被凜烈的寒風吹向遠方,很快沒了蹤影。

撕完信,他示威似地垂下眼,去看城下的慕容麟。他想看看慕容麟的反應。

慕容麟沒反應,表情還和方才一樣,一點沒變。

靜靜地看了他片刻,慕容麟一撥馬,領著人回去了。

慕容超站在城樓上,望著慕容麟遠去的背影,心裏很平靜。結局是什麽,他很清楚,他不怕。

來吧,他帶著點任性地想,哪怕到了最後,灰飛煙滅,屍骨無存,也絕不把阿璧還你。

慕容麟不在乎國主之位,他也不在乎。如果,不是母親被陸後虐殺;如果,不是從小飽受欺侮,他不會想要太極殿上的那個位置,一點也不想要。

從小到大,他什麽都不如人,什麽都沒有。好容易有個人肯對他笑,好容易有個人肯對他好;好容易有了一樣心愛的東西,還要來跟他搶?不給!反正,他也沒幾天好活了,他怕什麽?

自從耿忠敗歿後,慕容超就把楊歡接進了宮,還住慶春宮。耿忠在,他心裏還有點指望;耿忠沒了,他知道,慕容麟很快就快攻到乾安了。到時,乾安城裏肯定會亂,因為百姓會怕。一怕就會有流言蜚語,一有流言蜚語,就極有可能會有人乘機作亂。會不會有人乘亂救走楊歡,會不會有人乘亂危害楊歡,他不敢保證。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這些可能發生之前,把楊歡接進宮來。

他一直沒有娶妻,也沒有姬妾,甚至,連個宮人都沒臨幸過。無論是作王爺,還是作國主,從來都沒臨幸過。對,他還是名童男子。從小到大,他只喜歡一個人,除了這個人,他不會碰別的女人,哪怕欲/望再強烈,也不碰。

一夜之間,慕容超連吃兩次阿芙蓉丹,不但壓下了疼痛,還壓下了困意。這會兒,藥效漸漸過去了,腹部隱隱地疼起來。他一皺眉,交待了郗盛幾句,回了宮。

回宮後,他沒有直接回乾元宮,而是去了禦花園。此時的禦花園,份外蕭瑟。三個池塘的水抽幹了,黑浚浚的濕泥池底,蒙了一層淺淺的冰霜。樹木掉光了葉子,只剩光禿禿的枝條,在寒風中搖來搖去。

伸手從懷裏摸出一只青釉的小瓷瓶,慕容超拔掉瓶塞,從瓶裏傾出了幾粒阿芙蓉丹,拍進口中。一陣寒風掠地而來,凍得他的臉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他又冷身上又難受,現在最該作的,其實是馬上回乾元宮去。乾元宮裏有熱炭盆,暖被子,他想馬上躺倒在榻上,好好休息一下。

腦子是這麽想的,人卻直著目光,後面有老虎攆似的,朝著假山的方向,一路走了個腳下生風。

假山,位於禦花園的一角,很僻靜,一年四季顯有人來。假山很大,有一座房子那麽大,兩座房子那麽高,背陰的一面,有個小小的山洞。

讓內侍和護兵站在四丈開外,慕容超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假山洞口前。山洞勉強可以容下兩個小孩子,卻容不下一個成年的他。歸來的路上,他忽然想來看看這個山洞,很多年沒來過了。似乎在十二歲那年,父親給了他們兄弟每人一座王府後,再沒來過。

耳中,除了呼嘯的風聲,什麽也沒有。可是,盯著那個刮進了不少落葉,又積了不少雪的小小山洞,他的耳中,漸漸地響起了兩個孩童的聲音,一個是男孩,一個是女孩。山洞裏赫然也出現了兩個孩童的身影。

五六歲的男孩,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淡青色袍子,和男孩差不多大的女孩,穿著一襲簇新的粉色紗裙,臂間還披著條同色的披帛。男孩長得高鼻深目,很好看,只是一只眼睛,不知怎麽受了傷,腫得只剩了一條縫。女孩長得也很好看,皮膚白得象雪,五官美得象畫。

男孩蹲在地上,雙臂抱膝,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傷心地抽咽著。女孩和男孩並肩蹲在一起,一邊歪頭看著男孩,一邊用自己的小汗巾,細心地給男孩擦眼淚。邊擦邊用軟軟地聲音勸男孩,“阿遠,別哭了。我給你吹吹就疼了。”說著,女孩捧起男孩的臉,撅起花瓣似的小嘴,微微地伸著脖子,小心地,一遍又一遍地給男孩吹眼睛。男孩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過了一會兒,女孩停下來,問男孩,“阿遠,還疼不疼了?”男孩搖搖頭,“不疼了。”想了下,男孩遲疑著問,“我現在是不是很醜?”女孩認真地打量了男孩一番,末了,很鄭重地告訴男孩,“不醜。阿遠一點也不醜。阿遠長得最好看了。”男孩聽了既高興又點心虛,“現在也不醜?”女孩搖了搖頭,還是極認真的表情,“不醜,阿遠什麽樣,都好看。”

男孩聽了,紅著臉低下頭,過了一會兒,從嗓子眼裏擠出一句和蚊子哼哼差不多少的話,“那你願意和我作朋友嗎?”女孩沒聽清,把頭湊近了些,“你說什麽?”男孩的臉更紅了,把頭更深地埋進臂彎裏,不過聲音比方才大了一些,“我說,你願意和我作朋友嗎?”女孩很爽快地答道,“願意!阿璧永遠是阿遠的朋友,阿璧永遠陪著阿遠。”

呼嘯的冷風裏,女孩甜甜軟軟的聲音,一遍遍回蕩在慕容超的耳邊,兩個孩童的身影漸漸消失不見,只剩清雪敗葉。

“阿璧永遠陪著阿遠。”慕容超定定地凝視著冷冷清清的山洞,眼中泛淚。深深地一吸酸漲的鼻子,他嘆出了一團氤氳的白霧。使勁地眨了眨眼,眨掉了眼中星星點點的淚花,他轉過身,踩著滿地的冰霜,去了慶春宮。

慕容超看見楊歡的時候,楊歡正坐在東窗下的七寶琉璃榻上插梅花。慶春宮裏種了十多株梅花,紅的黃的綠的都有。梅花開放的時節,整座慶春宮,清香一片。

楊歡的膝上,放著幾枝剪好的三色梅花,身旁,擺著個寶藍釉的大肚梅瓶。手裏拿著一枝黃梅,她審視著梅瓶,思量著該把這枝梅花插在哪裏,會更好看些。見慕容超進來了,她的動作停了一下,隨即又自顧自地審視開來,既不看他,也不打招呼。

對於這樣的境遇,慕容超早已習以為常。他不奢求楊歡看他,搭理他,他只希望她別趕他走,只希望,她能讓他,在她身邊呆小一會兒,如此而已。

西窗下,靠墻擺著一只烏漆嵌鈿的如意幾。幾的兩邊,各擺了一張方形的紫色錦墊。慕容超走過去,坐在了其中的一張錦墊上。

“瑞枝——”他剛坐下,楊歡一扭頭,朝房門喚了一聲。

一名宮人應聲而入。

“拿些姜蜜水和糕餅來。”楊歡淡聲吩咐道。

“是。”瑞枝應了一聲,出去了,出去的時候,飛快地瞟了慕容超一眼。不大功夫,瑞枝回來了,手裏端著個鋥光瓦亮的烏漆托盤,托盤裏放著一只不大不小的黃玉碗,和一只綠瓷盤。玉碗裏,裝著大半碗姜蜜水。瓷盤裏,整整齊齊地碼著一盤子如意糕。

瑞枝端著托盤直接來到了慕容超的面前,直身跪在了慕容超的面前,小心地把托盤裏的飲品和糕餅,擺在了慕容超的面前。

擺完東西,瑞枝略一猶豫,低聲問道,“陛下這幾日可還好?

慕容超對她微微一笑,“還好。”

“這是奴婢作的姜蜜水。姜能溫胃散寒,蜜能調和五臟。脾胃不好的人,冬天喝這個,最是適宜,陛下不妨多用些。”瑞枝柔聲講解道,既象個貼心的大姐,又象個盡職的郎中。

慕容超又是微微一笑,“知道了,有勞你。”

瑞枝微紅著臉一躬身,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退下去時,又偷偷地掃了慕容超一眼。每天,她都在心裏悄悄地盼著,盼著慕容超能來。雖然她知道,慕容超來了,看的也不是她。她的願望很小,能見上慕容超一面,能讓慕容超喝上她作的飲品糕餅,跟他說上兩句話,她就已經很滿足很滿足了。她不是貪心的人,不會奢求不屬於自己的東西。

瑞枝退出房後,慕容超端起玉碗捧在手裏,小小地喝了一口,一絲辛辣伴著甜蜜,旋及在唇舌之間擴散開去,於是,他又喝了一小口。然後,他放下碗,拈起一塊如意糕咬了一口。糕餅又甜又糯,特別好吃。他眨了下眼,閉著嘴細細咀嚼,細細品味。心裏很平靜,什麽也不想。

“她喜歡你。”東窗下,傳來楊歡淡淡的聲音。

咀嚼的動作停了一下,片刻過後,慕容超的腮幫子,重新又動了起來。他知道瑞枝喜歡自己,他知道瑞枝對自己忠心耿耿,所以,他才讓瑞枝找機會進了崇訓宮,讓她留神查看,陸太妃的手上,是否也有他母親的血。如果有,就馬上動手把她除掉。好在,陸太妃的手還算幹凈,雖然性格討厭了點,但當年並沒有參與謀害他母親。

別看瑞枝個子不高,正經有把子好力氣。瑞枝的爹既是土郎中,又是個習武之人。小時候,瑞枝除了和他爹上山采藥,還在她爹的指導師下,練習武藝。所以,她能輕而易舉地扭斷碧珠的脖子,她能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下,在崇訓宮中制造出多人中毒的事件。所以,他才在查到豆蔻是柔然的細作後,換掉了楊歡身邊所有的宮人內侍,把瑞枝派到了她身邊。在這深宮大院裏,除了瑞枝,他誰也不相信。

“我知道。”喉結一動,慕容超把嚼碎的糕餅咽了下去。他在楊歡面前,從不稱“朕”。

“為什麽不給她一個名份?”楊歡把最後一枝花j□j瓶中。

慕容超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他到城下了。”

說完這句話,他屏氣凝神地等著,等著楊歡的聲音,等著楊歡的動作,等著楊歡的反應。

房裏靜悄悄的,楊歡直直地盯著梅瓶裏的花,慕容超直直地盯著盤子裏的糕餅,許久,兩個人誰也沒有說話。最後,還是慕容超開了口。

“高興吧?”他一眨眼,將視線由如意糕上,轉到玉碗裏的姜蜜水上。

說完這句話,他還是沒能聽到楊歡的聲音,於是,他轉過臉,看向楊歡。就見楊歡神色木然地坐在榻上,一動不動,眼也不眨一下。他靜靜地看著她,也不說話。又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撣了撣掉在身上的糕餅渣,向外走去,“走了。”

“阿遠……”楊歡在身後喚了他一聲,他腳步一停,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太久了,他已經有太久不曾聽到,楊歡稱自己為“阿遠”。

“回頭吧。”楊歡平淡的聲音裏帶著勸說的意味。

目光一閃,他重新邁步,幾步來到房門前,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回不了頭了,也不想回頭。

當天,慕容麟命令士兵好好休息,第二天一早,他傳下命令,開始攻城。這次攻城和七年前全然不同。七年前守城的是陳侃,一個唯利是圖的小人。而這次守城的,是郗盛,一個對慕容超忠心不二的忠臣。

論行軍打仗,郗盛的能耐比耿忠差一點,但也差得不多。若論對慕容超的忠心,他和耿忠不分伯仲。在郗盛心裏,只有一個國主,那就是慕容超。除了慕容超,他誰也不認。

慕容麟想要速戰速決,在他的命令下,柔然兵晝夜攻城,不休不歇。於是,郗盛命令燕兵晝夜守城,不休不歇。

柔然兵用梯子攻城,郗盛就命燕兵在垛口處等著,上來一個砍一個,偶爾有幾個僥幸爬上城的,不是被燕兵亂刀砍死,就是被燕兵亂槍紮死。柔然兵用弓箭,燕軍就用盾牌。你討敵罵陣,誘我出去,我就嬰城死守,堅決不開城門不上當。你挖地道,我就用土填。不然,我就在地道口等著,你出來一個,我紮一個,出來兩個,我紮一雙。

每日,除了郗盛在城上不斷巡視督戰,慕容超也必在郗盛的陪同下,登城巡閱一次,鼓舞士氣。

慕容麟攻城的當天,慕容超發出宮中所藏布帛三十萬匹,金銀八千斤,錢億萬,絹數萬匹,分給城上及城中諸將士。

將士們紛紛表示,誓死無貳。

乾安城久攻不下。

一個月後。

天,先是連著陰了能有一周,緊接著,又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雪停後,乾安城上空萬鳥翔集,遮天蔽日。這些鳥挺奇怪,東西南北,哪都不去,就在乾安城上空不停地盤旋,邊盤旋邊叫,叫聲悲涼。

不止天上出現了異象,地上也出現了。

冬天,本是蛇蟻冬眠的季節,可是雪停後,乾安街頭蛇蟻大量出現,籠中的雞,舍中的狗,也跟著湊熱鬧,叫了個此起彼伏。當晚,客星襲大角。第二天,城中出現傳言——乾安將破。

一時之間,城中人心惶惶。

又隔了兩日,乾安一帶發生了強烈的地動。城中房倒屋塌,死了不少百姓和守城的士兵。

乾安城的城墻,也在此次地動中,破了一個小洞,慕容麟下令,全力攻擊這一角。郗盛當即命令士兵,一邊修補漏洞,一邊殺敵,絕對不能讓柔然人進城。布署完畢後,他命令一名副將先替他守一會兒,然後,他騎上馬,進宮去見慕容超。

見到了慕容超,郗盛對慕容超說,乾安城恐怕要守不住了。慕容超慘笑一聲,“天意難回。卿可改服易容,速速離去。”

這最後一句話,本是郗盛想要勸慕容超的,如今聽聞慕容超如此說,他跪在慕容超面前,一抱腕,凜然道,“國亂不能救,君危不能扶,尚欲趨避求生,朝廷要用甚麽臣子呢?臣,就此與陛下別過了。”說完,他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給慕容超磕了三個響頭。磕完這三個響頭後,他站了起來,對慕容超又是一抱腕,隨後轉身離去。走的大步流星,豪氣幹雲。

一夜過後,乾安再次發生地動。這次地動造成的破壞,比前一日的更為厲害。乾安城的城墻,已由前一日的一處破損,變成了兩處破損,由前一日的一處小洞,變成了兩處大洞。柔然兵由著這兩處大洞,蜂擁而入。

郗盛遂率領手下兵將,當即與柔然兵展開撕殺。乾安守軍不過才區區三萬,而柔然兵有二十萬之眾。郗盛和他的手下就是再厲害,再拼命,再忠心,也終究無力回天。

力戰多時後,郗盛率領著不多的殘兵,轉入巷戰。最後,郗盛身被十數創,瞠目而亡。臨終前,他的手下曾想保著他逃走,卻被他斷然拒絕,“人生總有一死,今日我死,乃是為主盡忠而亡。他日青史之上,述及我郗盛,不至說我郗盛臨危棄主。為陛下盡忠,我心甘情願,死而無恨!”

在郗盛和他的手下,與柔然兵展開巷戰之時,皇宮裏,也正上演著一場生離死別。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六回 歸去

前日的地動,除乾元宮外,皇宮裏的各宮各院,均不同程度出現損壞。所幸並無人員傷亡。慕容超想讓楊歡搬到乾元宮住,楊歡拒絕了。

慕容超無法,只好叮囑瑞枝好好照顧楊歡,然後悻悻地走了。天快亮的時候,他疼醒了。不止是腹部,全身上下,連肉帶骨頭,沒有一處不疼,沒有一處不往死裏疼。他蜷在被子底下,眼淚熱泉樣流了個沽沽不絕。一半是因為肉體疼痛,一半是因為心情痛苦。

房中很靜,四盞“九五至尊”燈,在房口閃閃爍爍,安靜地美麗著。他疼得實在受不了,發出了一聲壓抑的哽咽。這一聲過後,睡榻猛地一動,緊接著,睡榻開始劇烈地晃動起來,整間房子都劇烈的晃動起來。

剎那間,他忘了疼痛,從榻上一躍而起,手忙腳亂地蹬上靴子,向外沖去。門口的四盞至尊燈,在劇烈地晃動中,倒在地上,燈油潑了一地,房中著起了火。宮人內侍吱哇亂叫著往外跑,一名心腹內侍跟他跑了個頂頭碰。內侍衣冠整齊,看樣是夜裏當值,尚未換值。內侍手中拿著他的貂皮大氅,一見他,立刻從後往前地,把大氅給他披了上。

他一邊往外跑,一邊擡手匆匆系上頸下的絹帶。

“陛下,這是要去哪兒?”內侍跟在他身後,連跑邊呼哧帶喘地問。

“慶春宮。”

去慶春宮的路上,地動還在繼續。宮巷兩邊的宮墻,不斷倒塌,有幾次,他差一點就被砸著。所幸,都讓他躲了過去。

和內侍二個人,千辛萬苦的跑到慶春宮一看,慕容超傻了眼。慶春宮塌了,沒全塌,但是塌了一大半。不幸,楊歡的寢殿就在塌的那半裏。

“阿璧!”慕容超大喊一聲,朝著楊歡寢殿的方向沖了過去。

“陛下,危險!”內侍在他身後大喊。

慕容超充耳不聞,頭也不回地向著沖。一顆心跳得又慌又壯,仿佛一張嘴,就能從嗓子眼裏蹦出來。前面就是刀山火海,他也顧不得了,阿璧在裏頭呢。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楊歡的寢殿塌了個徹徹底底,到處是破碎的磚瓦,破損的家俱,淩亂的衣物,還有各式各樣的人。有的人灰土落塵,有的人血哧呼拉,有的人瞧著還挺完整,有的人已經支離破碎,有的人還活著,有的人已經死了。

無邊的恐懼,攫住了慕容超的心。

“阿璧——”他站在瓦礫堆上,放開嗓子,喊了一聲楊歡的小名。除了傷者的j□j和呼嘯的冷風,沒人回答他。

他急了,把兩手攏在嘴邊,彎下腰,拼了全力,又喊了一聲“阿璧——”喊完之後,他雙手扶膝,“哢哢”地大咳起來。大咳的同時,眼中掉下兩串眼淚來。

“陛下!”他的身後,貼身內侍突然發出一聲驚喜的呼喚。慕容超心中一動,一下子扭過頭去,就見內侍欣喜地往腳步下一指,“在這兒呢!楊娘娘在這兒呢!”

楊歡身份特殊,稱她為宜都王妃不合適,因為窟咄鈴是宜都王妃。稱她為楊貴妃也不對,因為慕容麟是“前任國主”。前任國主都不算數了,前任貴妃自然也就不算數了。什麽也不叫更不合適,末了,慕容超給她想了新稱號,讓大家叫她“楊娘娘”。

一聽找到楊歡了,慕容超踩著碎磚亂瓦,過獨木橋似的,左搖右擺地跑了過去,其間,幾次差點讓碎磚絆倒。

一堆支棱八翹的亂木下,壓著楊歡和瑞枝。瑞枝護在楊歡的身上,而她自己,則被倒榻下來的磚木砸成了血人,砸斷了氣。

一陣手忙腳亂的扒刨後,慕容超和內侍合力,將二人刨了出來。瑞枝睜著雙眼,是個死不瞑目的模樣。楊歡還活著,只是昏了過去,額角還有處不大的擦傷。

慕容超擡手輕輕抹過瑞枝的雙眼,“走吧。來世托生個好人家,別再進宮。”

剛抹上瑞枝的眼睛,又一波地動來了。剎時間,大地成了個打擺子的病人,劇烈地顫抖起來。慕容超憋住一口氣,一咬牙,把楊歡從地上抱起來,“走!”內侍急促地應了一聲,跟在他身邊,護著二人,急急往乾元宮趕。

三個經過一棵梧桐樹時,一根粗大的樹幹“哢叭”一聲掉了下來,不偏不倚,正砸在慕容超的後腦上。

慕容超當即發出一聲慘叫,抱著楊歡向前仆去。倒地前的一剎那,他抱著楊歡,努力作了個翻轉動作,把楊歡翻到上面,自己翻到下面,給楊歡當了肉墊。

不知過了多久,慕容超在劇烈的疼痛中醒過來。耳邊似乎有人,不斷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他緩緩地睜開眼,視線的上方,現出了楊歡的臉。

楊歡在流淚。眼淚一行行,一串串地從她眼中流出,把她臉上的灰塵沖出了一道道溝壑。

“阿璧。”他虛弱地喚了楊歡一聲,同時,勉強露出了一個虛弱的微笑。

“為什麽要救我?為什麽那麽傻?”楊歡低頭望著懷中的慕容超,一擡手,用手背抹了一下眼睛。

慕容超要死了。

他的頭,讓樹枝砸出了一個很大的洞,血流不止。能醒過來,已算奇跡。慕容超也知道自己是快要死了——頭,疼得快要裂開;血,在不斷的流逝,他能感覺得到。

這樣很好,他想,省得服毒了。他本打算在慕容麟攻破皇宮後,服毒自盡的。臨死前,能看見阿璧為他流淚,說他傻,這樣很好,太好了。

唯一讓他感到遺憾的是,他還有很多話想對楊歡說,可是已經沒有力氣說出口。他想對楊歡說,阿璧,你知道嗎,從你擋在我面前,喝斥慕容華不許欺負我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你。我努力地學文習武,想讓自己變得有出息。想著等我變得有出息了,再去向父皇求你,父皇興許會大發慈悲,把你賜給我,可惜,三皇兄先開了口。

他想對楊歡說,阿璧,你知道嗎,我從來都不想當國主。我只是想給我母親報仇,我只是不服氣,不服氣他一出生什麽都有,不服氣他可以擁有你……

可惜,他沒力氣了。

慕容超喘了幾口氣,發現自己和楊歡是在一間半塌的屋子裏,再一細瞅,原來是他乾元宮的寢室。

乾元宮也塌了,他在心裏慘笑了一下。

很快,他意識到,自己是躺在楊歡的懷裏。然後,他看到,他的貼身內侍,跪在楊歡的身邊。內侍滿是灰塵的袍子上,沾了不少的血跡;內侍滿是灰塵的臉上,也和楊歡一樣,被眼淚沖出了一道道溝壑。

他沒有回答楊歡的問題。用回答嗎?一個男子去救他心愛的女子,不是理所當然的嗎?緊喘了幾口氣後,他忽然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很醜?”

楊歡一怔,稍一思索,隨即想起,很久以前,也曾有個小男孩問過她同樣的問題。

“不醜,”她哽著嗓子一搖頭,“阿遠一點也不醜。”說著,她掙紮著露出一個不大象笑的笑,“阿遠什麽樣,都好看。”

“真的?”慕容超虛弱地笑了,視線漸漸模糊。

“真的!”楊歡用力一點頭,點掉了兩串眼淚。

“阿璧……”慕容超耳語般喚了楊歡一聲。

楊歡一眨眼,眨掉眼中的淚水,就見慕容超翕動著嘴唇,卻聽不清他在說什麽?她連忙低下頭,側著臉,把耳朵湊近他的嘴邊,就聽慕容超斷斷續續地說道,“我……喜歡你,從小……就喜歡……一直……不敢跟你說。”說出最後一個字,慕容超慢慢地合上了眼,頭向一側歪去。

楊歡呆了。

“阿遠?”她難以置信地喚了慕容超一聲。

慕容超沒回答她。

“阿遠?”她又喚了一聲。

慕容超還是沒回答她。

“阿遠——”楊歡猛地把慕容超摟進懷裏,發出一聲嘶心裂肺的呼喚,隨即放聲大哭起來。一旁的內侍,抖著嗓子叫了聲“陛下”,然後以袖遮臉,也聳著肩膀,哭得抽抽答答。

許久之後,楊歡止了悲聲,望向懷中的慕容超。慕容超的神態很安祥,嘴角甚至還帶著一絲微笑。她沒騙他,他的確不醜,他的確什麽樣都好看。哪怕瘦得快要脫了相,他也依舊俊美得象個天神,一個生了病的天神。

她呆呆地望著慕容超瘦削的面頰,望著他卷翹濃密的長眼毛,想起了從小到大,尤其是這三年多來,慕容超對自己所有的好。

小時候,她送了一個玉墜給慕容超。第二天,慕容超還了她一盒自己編的草螞蚱。難怪,當初衛淑儀送她草螞蚱的時候,她覺得眼熟。

知道她喜歡玫瑰花,慕容超當了國主後,特地在宮裏建了一個暖室,在裏面種了很多種玫瑰。以便,讓她在冬日裏,也能看到盛開的玫瑰花。

慕容超不時讓人給她送來好吃的,好用的,盡管他自己儉仆非常。

她想起了慕容超對自己所有的好,想起了自己對慕容超所有的冷淡與無視。想起了那個在假山洞中,傷心流淚的小男孩。

楊歡抱著死去的慕容超,細細地回想著。越想,心越疼。想到後來,她低下頭,望著“熟睡”的慕容超,輕聲道,“阿遠,起來,再給我編只螞蚱吧。”

慕容超靜靜地躺在她懷裏,一動不動。

於是,她笑了,笑掉了顆顆眼淚。眼淚,落在慕容超的臉上,又順著他的臉,流了下去。她擡手撫了撫慕容超的額頭,然後低下頭,在慕容超的額上,烙下了一個吻。她的嘴唇,在慕容超冰涼的額頭上,停留了許久。

又過了很久,楊歡聽見有人在喚自己名字,“阿璧!”輕輕地眨了下眼,她遲鈍地轉動脖子,向著聲音傳來的方向望去,於是,她看見了慕容麟。恍然間,她以為自己眼花了。

直到那人又喚了自己一聲,她這才確定,那個頂盔貫甲,一身征塵的人,正是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她的殿下。

“殿下。”她喃喃地回應了一聲,聲音不大,心裏也很平靜,並沒有預期中的喜出望外,喜極而泣。怎麽會這樣?不是天天想著殿下,盼著殿下,怎麽會這樣?

攻進乾安城後,慕容麟把消滅殘餘抵抗力量的事,交給了手下。然後,他帶著五千人馬,直奔皇宮而來。來時的路上,他遭遇了一次地動,差點被一根掉落的房梁砸中。在這次地動中,一百多名士兵受了傷,十多名士兵喪了生。

當他帶著剩下的人馬,急匆匆地趕到皇宮時,皇宮已經跟廢墟差不多少了。

騎著馬,他在廢墟中找了許久,先是找到了陸太妃的屍首,後又找到了被嚇得神志不清的王太妃。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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