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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誰讓你們來救我的?你們又是何人?”

看樣子,餵藥之人是其他幾名黑衣人的頭目。這人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又大又亮,還是雙眼皮,“我等草茆微賤,名姓不值一提,殿下不必知道。至於托我等救護殿下之人,殿下亦無須知曉。”

慕容麟盯著對方的眼睛,想了一下,沒再追問,“不怕受我牽累嗎?被官兵抓到了,可是掉腦袋的死罪。”

黑衣人笑了一下,笑聲中是滿滿的自信,“那要看他們有沒有那個本事。”說完,他向四周看了看,“天快黑了,我們再等一等,等天黑了,我們再上路。”

慕容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樹林的西邊。那裏,有一片隱約的紅光。

看完後,他轉回了視線,“你們要帶我去哪兒?”

“柔然。”黑衣人沈聲答道。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七回 本相

慕容攸駕崩了。

慕容德在慕容攸每日服用的湯藥中,加了雙倍的迷藥,一個時辰後,慕容攸永遠的睡去了。

本來,慕容德想在處理完慕容麟後,再對慕容攸下手。可誰成想,計劃不如變化快。

慕容麟失蹤了,不但他失蹤了,就連押解他的二十多個差官也一並消失得無影無蹤。

本來,慕容德計劃著等慕容麟到了烏州後,讓他再茍延殘喘十天半個月,然後送他“上路”,最後再以“懷慚自盡”的名目,給這件事定個性,慕容麟這篇就算徹底翻過去了。

就算到時,有那不識時務地跳出來質疑,也好辦。他早就替慕容麟準備了一封泣涕滿篇的懺罪表,要多沈痛有多沈痛,要多真誠有多真誠,要多像慕容麟的筆體,有多像慕容麟的筆體。任誰也瞧不出半點破綻來。

可是,他沒料到,慕容麟竟然失蹤了。

失蹤和懷慚自盡,可是兩回事。

懷慚自盡,代表著從今以後,他再也不用防備慕容麟,可以徹底地把心放到肚子裏了;失蹤,則意味著,慕容麟不定什麽時候,就會突然蹦出來,給他致命一擊。

所以,在獲悉慕容麟失蹤後,他當機立斷地,安排他爹去見了他爺爺。

一山容不得二虎,同理,一國也容不了二主。只有他父皇死了,他才能名正言順地,成為燕國的至高主宰,文武百官也能心無旁鶩地,只聽他一個人的話。

誰知道慕容麟會在什麽時候冒出來?若慕容麟突然冒出來時,他還只是儲君,誰知道他能不能調得動那些掌兵的將軍們?

調得動,還則罷了;調不動,他怎麽辦?洗凈了脖子,等著慕容麟來砍?

儲君可能調不動太尉和大司馬,但是國主卻能調動,除非太尉和大司馬想謀反。

所以,他一得慕容麟失蹤的消息後,就送他爹歸了西。

慕容攸的梓宮停在乾元宮的偏殿,整個偏殿,除了高大的黑色梓宮,差不多全變成了白色。

殿梁上,垂下條條素絹靈幡,在一陣一陣或微涼,或悶熱,或起於青天白日,又或源自漆漆暗夜的風中,飄來蕩去,宛若無數白色的游魂,在清寂的偏殿中悠然起舞。

梓宮前,是一張寬大的墨玉祭案,祭案正中擺放慕容攸的靈牌,黑底白字的靈牌前,挨挨擠擠地擺著三牲、香燭、果品、酒食、杯碗等物。

殿外,夏末的酷熱尚未完全消退,殿內卻因為這樣一番陰森森的景像,顯出別樣清涼,清涼得讓人後脊梁直冒冷氣。

殿裏每天都有很多人,除了守靈的宮人內侍,還有五花八門的哭靈人——承繼大統的新君,各宮的老少嬪妃,宗室懿親,椒房貴戚,文武百僚,外國使節等等。

今天是第三天了,該來的都來過了,也哭過了,該他了。

杜金剛一身白色粗麻孝服,跪伏在慕容攸的梓宮前,面色凝重地沖著慕容攸的梓宮,“邦”、“邦”、“邦”,磕了三個響頭。

他在慕容攸的靈前已經守了兩天,今天是最後一天,這三個頭,是他最後一次——最後一次,作為一個活人給他的陛下施禮。

三天前的平旦時分,乾元宮傳出慕容攸駕崩的消息,當時,他便決定了要追隨陛下而去。

他是個孤人,沒兒沒女,沒家沒業,雙親早就死了,進宮前,家裏就剩他和一個姐姐,姐姐也在他進宮後失了聯系。很多年前,他就明確了自己的生活目的——他活著的惟一目的,就是伺候他的陛下,把他的陛下伺候得妥妥當當的。

現在,他的陛下去了另一個世界,他要是不跟著去,誰來照顧陛下的衣食起居?誰照顧,他都不放心。還得是他杜金剛,也只有他杜金剛,才明白陛下的心意,才能把陛下照顧得舒舒服服的。

所以,既便新君不在他的陛下,大行國主晏駕的當天下詔,命他殉主,他也是要自請追隨陛下而去的。這下好了,不用他開口了,省事了——不但能永遠地追隨陛下,還能進皇陵,這是多麽大的幸福和榮光。

他也知道,新君為什麽要讓自己殉葬。一朝天子一朝臣,新君身邊有自己的人,用不著他侍候;再者,死人永遠是最可靠,最能守住秘密的——他曾看見不該看見的事情,所以,他必須得死,必須殉主。

他是個聰明人,看得出太子被廢是受了冤枉,也看得出是誰冤枉了太子,可他只是個既沒權也沒勢,甚至連個全乎人都算不上的奴才,他說的話,誰信?縱算陛下肯信,可是當時陛下已是神志不清,身不由己了。

結結實實地給慕容攸磕了三個響頭,再擡頭,杜金剛已是淚流滿面。

幽幽地望著正前方高大的梓宮,杜金剛在心中對慕容攸說:陛下啊,想了這麽多年,您終於能跟裴娘娘團聚了,只是這一次,見了面,再別吵了。

很多年前,陛下酒醉後臨幸了一名宮女,裴娘娘因此大發雷霆,不顧外面風大雨疾,跑去摩訶池淋雨。最後,還是陛下親幸摩訶池,又被裴娘娘連喊帶叫地抓打了好幾下,才把裴娘娘哄了回去。

這回裴娘娘的兒子當了新君,想到新君,杜金剛的心頭升起一團疑惑——按說陛下好好的一個人,不過就是偶感風寒,卻一直遷延不愈,回宮後,又把他們全部調開,不讓他們伺候,然後,不過數日,就傳來陛下暴崩的噩耗,這其中定有蹊蹺。

算了,不想了。杜金剛擠了擠眼睛,把眼中的淚水全擠出來,又用一只手抻著另一邊衣袖,擦了擦眼淚,然後緩緩地站了起來。

蹊蹺也好,不蹊蹺也罷,都不是他個小小內侍能管得了的。再說了,人生總有一死,現在不死,將來早晚都得死,別管你是帝王將相,還是販夫走卒,誰都跑不了,逃不掉。

不管了,不管了,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最後看了一眼慕容攸的梓宮,轉身朝殿外走去。

由於殿內外光線相差太大,剛踏出殿外時,杜金剛不由得瞇起了眼,擡手抵在額前,陽光太刺眼了。

手搭涼棚,他擡起頭,瞇著眼向天上看了看,臉上漾出了一線笑意,天藍藍的,雲淡淡的,風細細的,日頭亮亮的,不錯。杜金剛臉上的笑意又深了幾分,在這麽好的日子去見陛下,再好不過了。

乾元宮的某間偏僻小室裏,有三尺簇新的白綾在等他——那是陛下晏駕當天,新君給他備下的。

他本該在陛下晏駕當天就去見陛下的,不過,當時他向新君請求,請求新君能讓他為陛下守靈,直到陛下出殯,以盡臣禮,新君答應了。現在,禮盡了,心到了,他該啟程了。

陛下,金剛這就來伺候您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最後又看了一眼藍盈盈的天,杜金剛收回目光,放下手,邁開大步,昂首挺胸地向最後的歸宿地走去。

當天下午,在慕容攸生病期間,一直伺奉病榻的荀貴嬪也死了,對外的說法是:貴嬪由於實在太過思念大行皇帝,不忍與大行皇帝分離,以至,乘人不備上了吊,追隨大行皇帝而去了。

實際上,她是讓人用白綾活活拉死,然後再掛到梁上去的。

對慕容德來說,杜金剛和荀貴嬪是一定要死的。

杜金剛撞破了他和荀貴嬪私情,所以,他得死。至於荀貴嬪,當然也有必死的理由——他不能讓人知道自己與父王的妃子有染,不能讓人知道是他讓荀貴嬪把迷藥塗在嘴唇上,在每次侍奉父王服藥前,先用小勺從藥碗裏舀出點兒藥汁,打著試涼熱的幌子,乘機把迷藥沾到小勺上,再把小勺放回藥碗,讓迷藥融進藥碗裏。

之所以肯幫他作這些事,乃是因他曾在事前允諾——待他登極之後,定會將她收入他的後宮,妃位不變,照樣是一人之下,數人之上的貴嬪。所以,荀貴嬪才肯幫他。

傻女人,想得美。

哪個女人他都能要,就是不能要她。再美再艷,再好用,也不能要。子占父妻的名聲是好聽的?

他不能讓她有機會,把自己和她作過的那些見不得光的事,都抖落出來,絕對不能。因此,她必須死。

慕容德知道,杜金剛死得心甘情願;也知道,荀貴嬪死得不甘不願。所以,在荀貴嬪入殮後,他暗地裏命令心腹內侍,往荀貴嬪的臉上蓋了符紙,又在她的棺中放了好些個鎮壓魂魄的法器,以免她的魂魄作祟,傷害到他。

慕容攸駕崩當天,慕容德禦太極殿,承繼大統,改光化二十一年為建平元年,大赦天下,廢太子慕容麟及其外祖陸氏一門,不在赦例。

隨後,又頒出慕容攸的“遺詔”:“ 三日即葬,內外臣僚,既葬除服,牧守毋需奔喪。不禁祭祀婚嫁,食肉飲酒。”

慕容攸駕崩的第四天,慕容德給慕容攸發了喪,並為他立廟上謚,謚曰:文皇帝。

和慕容攸一道被埋進他的陵寢的,還有他最忠實的內侍杜金剛,以及最“貞烈”的妃子荀貴嬪。

過了不久,慕容德又頒下詔旨,追謚他的母親裴貴嬪為仁烈皇後,廢慕容攸發妻,肅明皇後陸氏饗,改奉裴氏配饗。

慕容攸下葬的第二天,慕容攸的後宮,除慕容超的母妃王修容外,包括廢太子慕容麟的親姨陸貴嬪在內的其他嬪妃,全部出宮。

有兒女的,投兒靠女;無兒無女的,一律沒入專為收納燕室嬪妃而建的長寧庵,削發為尼——這是燕國開國國主慕容憲定下的規矩。

按說王修容也該出宮,不過,因為她的兒子慕容超,實在太有本事,堪稱文能安邦,武能定國。

出於拉攏人心的目的,慕容德破例,讓王修容繼續留在宮中,又將她的妃位由修容晉升為貴人,各項待遇比慕容攸在時,更為優渥。

執掌大權後,慕容德有模有樣地裝了幾天勤勉君王,然後,他不裝了。

裝不下去了,也不想再裝。

這麽多年下來,他裝夠了。

先前有父親在,有競爭對手慕容麟在,他不得不裝,現在父親死了,慕容麟沒影兒了,他也坐上了太極殿的龍床。

燕國這一畝三分地,數他最大,他還裝什麽?裝給誰看?

登基不久,慕容德一口氣選了三位皇後。三位皇後分別以左、中、右命名,中皇後最貴,左右並立。

中皇後是楊濟的侄女,他表妹楊歡的堂姐。三歲失怙,父亡母改嫁,她二叔楊濟把她接回家中撫養,後來她嫁給了太子洗馬郭敖,三年前,郭敖亡故,她又回到了楊家。

中皇後比他年幼一歲,生得國色天香,嬌媚可人,從小,他就喜歡她。只可惜,因為是孤女,再加上楊濟當年的實力,著實無法與他 發妻的娘家相抗衡,所以,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中皇後嫁為人婦。

不過現在好了,他成了大事,中皇後也成了寡婦。

退一步講,就算中皇後不是寡婦也沒關系——只要他想要,那,早晚她都得成寡婦。

冊封皇後的同時,慕容德還冊封了不少嬪妃,內外重臣的女兒,差不多都封到了。

在收獲軟玉溫香的同時,又跟這些舉足輕重的實權人物建立了翁婿之誼,如此一來,他的龍床豈不是坐得更穩更牢?

慕容德覺得自己這招實在是漂亮,雙方都不吃虧,都高興。給皇上當老丈人還能不高興?

三位皇後和諸位嬪妃,大都是十四五歲的年紀,最大的也不過與慕容德同歲,統是花朵般的年華,花朵般的樣貌。一個個水靈靈,嬌滴滴,不是艷冶,就是柔媚。

這一大群千嬌百媚的可人兒湊在一起,真好似千花競秀,萬卉爭妍,把個偌大的燕宮變成了一座香風撲面,鶯聲燕語的錦繡花園。

雖然,這些年,身子底下一直不缺人,慕容德還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野花野草似的小侍女,哪能和美賽牡丹,艷壓芙蓉的名門閨秀相提並論?

俗話說得好: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

想當初,他為了討好父親,為了給父親烙下個不近女色的好形象,放棄了多少鮮桃,又是吃了多少口爛杏?

現在好了,現在他當家作主了,再沒人能,也沒人敢拘束他,再也不用為了討誰歡心,隱藏真心了。

為了把多年的“虧欠”全都找補回來,慕容德夜以繼日的采芳挹艷。

采芳挹艷的同時,他可也沒忘了前朝。

朝堂裏,聽他話,跟他一條心的,二話不,加官進爵。

比如仿照慕容麟的筆體,寫逆書的秦王府小吏,慕容德先是給他封了個太常丞,不久又擢其為祠部郎。

尚書左丞蔡寧,當初在建昌宮,蔡寧和他一唱一合,配合得相當不錯。因此,他把蔡寧由尚書左丞升為尚書令。

不聽他話,心裏還想著慕容麟,對他不服不忿,成天陰陽怪氣盡給他添堵,讓他鬧心的,也好辦——該貶的貶,該謫的謫,該回家抱孩子的回家抱孩子,實在讓他忍不下這口氣的,一個字:殺!

慕容德有三位皇後,自然就有三位國丈。

這三位國丈一位是侍中,一位是司徒,還有一位是司空——楊濟。雖說楊濟並非中皇後的生身之父,不過因為從小將中皇後撫育成人,實質上,跟中皇後的親爹也沒多大區別。

慕容德給每一個丈人都晉了爵,把左皇後的爹周侍中,由壽光侯進位壽光公;右皇後的爹瘐司徒,由臨淮侯進為臨淮公;至於楊濟,不但進了爵,還升了官,在得到朗陵公封爵的同時,還由司空進位為大司馬。

有了這麽一群如花似玉的美嬌娃,慕容德日夕酣歌,醉倒在錦陣花營之中。是以繼位後不久,慕容德便將朝政,完全托付給三位國丈打理。

後宮那一堆嬌滴滴的美人兒,占用了他全部的時間,勾走了他全副的心神。

不過,有一天,慕容德還是破了個例,在百忙之中,抽出了一點時間,親自處理了一件政務。

他召來了中書監,讓中書監草擬了一道詔書。

詔書擬好後,慕容德接在手中,仔細觀瞧。

時已暮秋,前些日子已經下過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雪。

禦書房地當間,擺著個頂大的黃銅炭盆,炭盆下,三只張牙舞爪的龍形足,穩穩當當地擎著一盆燒得正旺的炭火,炭火偶爾發出一兩聲“劈啪”的響聲,越發襯托出了禦書房的靜寂。

這靜寂之中充彌著莫測的兇險,以及不定什麽時候,就會刮起腥風血雨的陰謀詭計。

舒舒服服地坐在整塊青玉雕琢而成的禦書案後,慕容德手持詔書看了片刻,一歪嘴角,哼出聲居心叵測的冷笑。

作者有話要說:

第十八回 惡毒

慕容德一紙詔書,把慕容超由寧州調往定州。

原來在寧州,慕容超只負責當地的軍事。現在,慕容德不但要他“都督定州軍事”,還要他“兼定州刺史”,軍政重擔一肩挑。

定州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境內多山,耕地稀少貧瘠,十年九荒,是個鳥不拉屎的窮地方。因為窮,直接導致火大,氣大,也間接導致了當地民風蠻悍。

慕容德本打算好好籠絡籠絡,這位不受父皇寵愛的皇弟,不過後來,在幾位親信重臣的日夕煽動下,他改了主意。

幾位親信給他分析了厲害關系。

慕容超是個有大本事的。

寧州原來就不錯,經過慕容超的治理,就更不錯了,要錢有錢,要人有人,最可怕的是,寧州百姓對慕容超那是相當愛戴,相當聽慕容超的話。

如果慕容超聽他的話好說,要是不聽,他怎麽辦?

若是哪天慕容超來了興致,也想嘗嘗龍床的滋味,振臂一呼,不說一定就能把他推下龍床吧,讓他那龍床搖兩搖,晃兩晃的能力,還是有的。

這哪裏是可以倚靠的左膀右臂,這分明是個危險份子。

幾位親信不但給慕容德擺事實講道理,擺完事實,講完道理,還給他出主意。

右皇後的爹庾司徒說,最好的辦法,就是把慕容超調到個地方又窮,州治又差的偏遠州府去。

窮,他就招不來兵,買不來馬,自然也就造不成反。州治差,本州的一大攤爛事,就夠他一個腦袋倆大了,哪還有閑心造反?

退一步講,就算僥幸讓他把鳥不拉屎的窮鄉僻壤,治成了肥得流油的富貴鄉,也不要緊。

燕國還有很多鳥不拉屎的地方,到時,再給他挪個新窩也就是了。總之,就是不能讓齊王殿下安生了,齊王殿下安生了,陛下您就不安生了。

瘐司徒的一番金玉良言,聽得慕容德頻頻點頭。慕容德認為親信們分析得絲絲入扣,很有道理。

他承認,五弟是個有本事的。心底裏他甚至認為,即便讓五弟坐上他的位置,五弟也能幹得得心應手,游刃有餘。不過可惜得很,龍床只有一張,他坐了,而他也沒打算把它讓給別人。

不久,慕容德頒下詔旨,慕容超由繁庶安定的寧州,移鎮貧瘠蠻悍的定州。

楊歡坐在榻上,低著頭,一手捏著塊小小的衣料,一手持針在衣料上起起落落。

她在做一件嬰孩服,大嫂快生了。

這胎之前,大嫂已經給她生了兩個清秀可愛的小侄子。大嫂說,這次的感覺,和前兩次很不一樣,一定是個女孩兒。

前幾天,大嫂來看她,求她給未來的小侄女做幾件小衣裳。楊歡的女工很好,繡花,裁剪,縫衣制裙,一般人比不過。

楊歡明白,其實大嫂是想讓她有點兒事幹,占住她的心,不讓她有時間胡思亂想。

楊歡和她大嫂的關系一直不錯,處得和親姐妹相仿。

她大嫂美麗溫柔又知書達理,敬重她大哥,對兩個侄子也是教導有方。慕容麟出了事,她成了廢太子妃,後來又成了棄婦,她大嫂待她,還和她在家作姑娘時一樣,不因為她失去了顯赫的地位,而對她有絲毫慢怠。

大哥對她也是。

雖然礙於男女有別,兄妹二人不常見面,但是通過不時來看望她的大嫂,透過大嫂不時給她帶來的一些精美物用,楊歡還是可以感受到大哥對她濃濃的關愛。

二哥和二嫂則是完全兩樣。自她回府後,二哥二嫂一次沒來看過她,即使在家中偶爾遇見,二哥也總是陰陽怪氣地說些冷言冷語,刀子似地傷人。

有一次,她實在忍不住,在二哥說出“退毛的鸞鳳不如雞”後,她微笑著對二哥說,鸞鳳再落魄,也是百鳥之王;野雞再風光,也是天生的賤種!

她把“天生”和“賤種”這四個字咬得字正腔圓,清晰無比,而且,每個字的字音裏,都透著無與倫比的輕賤之意。

這句話,當場讓她二哥由小人得志的幸災樂禍,變成了臉紅脖子粗的鬥雞。

她無時無刻地不在思念著慕容麟,白天輕一些,晚上重一些。和慕容麟在一起的時光,如山間煙嵐,在她腦海中蒸騰翻湧,不歇不休。翻湧得她神思恍惚,心如刀絞。

慕容麟的音容笑貌,在她心裏,腦子裏,一遍遍地重覆上演。

有時,她會出現幻聽,聽見慕容麟在耳邊低低喚她,跟她說悄悄話。

白天打盹,半夢半醒間,盡是慕容麟的音容笑貌。

到了晚上,夢,也全是慕容麟。

各式各樣的慕容麟:給她挑魚刺的慕容麟,給她畫眉毛的慕容麟,和她共賞春花的慕容麟,親吻她的慕容麟,擁抱她的慕容麟,微笑的慕容麟,溫柔的慕容麟,震驚心碎的慕容麟,將出妻書甩給她的慕容麟。

很多個夜裏,她從夢裏哭醒,而早在她醒來之前,枕頭已經濕了一大片。

她哭自己太傻,鬼迷了心竅;她哭和慕容麟相處的日子太短,還沒等她過夠,就戛然而止,且今生再不可得。

裴夫人服了解藥後,身體慢慢覆原。

楊歡怕她傷心,沒告訴她中毒的真相,只說她吃的食物中,有一味沒作熟,而這味食材半生不熟時有毒,體質不好的人吃了,就會中毒。裴夫人恰好是個常年病病歪歪的體質,所以,她信了。

身體覆原後不久,裴夫人知道了慕容麟被廢,和楊歡被休的事。

對於慕容麟被廢的原因,裴夫人半信半疑,不過也不多說,甚至完全不和楊歡探討這件事,怕楊歡傷心。

至於楊歡被休之事,她聽楊歡跟她說,是慕容麟為了保護自己,怕自己受牽連,不得已而為之的一種策略,她也信了。

楊府的後花園裏,有座兩層的小樓,是楊歡作姑娘時的閨閣,楊歡回府後,重新住了進去。

雖然,楊歡離群索居,但這不妨礙她對外面事情的知曉。

和楊歡一起住在小樓裏的,除了裴夫人給她派來的兩名丫環,還有一名東宮宮人。

這名宮人當日隨同楊歡一起回府,名叫玉清,十五歲,靈牙俐齒,是個能說會道的機靈人物。

每天,由她和另外兩個丫環,串換著去前院給楊歡取飯取菜。另兩人只是取飯取菜,玉清在取飯取菜之餘,往往還能用她的機靈勁,打探點消息回來。

楊歡並沒有讓玉清去打探什麽,不過每次玉清跟她說這些消息的時候,她都默默無語地聽著。

聽完了,人淡淡地,既無表情,也無評價。

除了玉清,楊歡的大嫂和她娘,來小樓看望她的時候,也能給她帶點消息來。

從這些人的嘴裏,楊歡知道了很多事。

知道慕容麟在前往貶所的途中失蹤了,生死不明。

知道她父親的權勢越來越大,現在已然位極人臣,作了丞相。知道很多人跑來巴結父親,府裏每天都會來很多送錢送禮的人。

知道父親一開始多少還有所顧忌,還知道要點臉;不過後來在黃金白璧的強大攻勢下,完全不要個臉了,愛好也由先前的痛研玄理,變為痛數黃白之物。

知道她娘勸了父親很多次,希望他不要“恃寵弄權”,卻被父親吹胡子瞪眼地喝斥,要她“管好家裏的事,就行了。其它事,少管。”

知道大哥和父親一樣,也升了官。升官之後,公務比原來更多,人也變得更忙。

知道二哥成天忙著吃喝玩樂。

知道慕容德立了三個皇後,其中一個,是她的蕙堂姐。

知道慕容德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不上朝了,國政交由三個國丈打理,這其中,她父親的權勢最大。

知道除去廣納嬪妃,疏於朝政,慕容德更兼大興土木,修建宮觀苑囿。知道為此禦史數次諫阻,結果被慕容德驅出斬首。

知道一次宮宴,慕容德命禮部尚書為酒監,結果,慕容德嫌禮部尚書監督不力,讓人當眾剝了他的面皮。

知道尚書仆射上書指陳時弊,慕容德命人取鐵釬,鑿尚書仆射的腦袋,把尚書仆射鑿得腦漿迸裂,死於非命。

知道的事情越多,楊歡就越恨。恨慕容德,更恨自己。恨自己當初的天真幼稚,有眼無珠,恨自己的助紂為虐!

成為棄婦的最初一段時間裏,楊歡無數次地想要尋短見,聽到慕容麟失蹤的消息後,她真的上過一次吊,好在被人及時發現,又救了回來。

從那之後,她就不想死了,她想好好地活著。

她想看看,慕容德到底會是個什麽下場?

她想看看,老天到底長沒長眼!

她想知道,她的太子殿下,到底是死是活?

她盼啊盼啊,從秋盼到冬,從春盼到夏。

終於在兩年之後,建平二年的十一月,盼來了兩個讓她震驚無比的消息。

作者有話要說: 1、慕容德立了三位皇後,史有實例。

2、慕容德的惡行惡狀,史有實例。

第十九回 起兵

建平二年十一月下旬,楊歡等來了兩個讓她震驚不已的消息——慕容麟還活著,不但活著,而且還活得挺好。

已於本月上旬在柔然起兵,率三十萬柔然大軍,打出“討逆”旗號,揮師東進,來攻慕容德。

第二個讓她震驚的消息是,兩年前移鎮定州的慕容超也起兵了,他打出的旗號是——清君側。

慕容麟打得挺順利。

一個是他真有本事,一個是柔然兵真能打,還有一個就是,跟慕容麟交手的燕將,十有qiba都是真廢物,根本不會領兵打仗。

別說領兵打仗,就是兵書,有的人甚至都沒摸過,全都是靠著賄賂逢迎上位的。

和這些人交手,對於熟讀兵書戰策,又富於實戰經驗的慕容麟來說,小菜一碟。有時甚至不等交手,對方早已嚇得屁滾尿流,望風而遁。

還有些燕將,對慕容德遠忠賢近奸佞,備極驕奢,任情嚴刻的作法十分不滿,一個個心裏怨氣沖天。

當初,這些人對慕容麟謀逆,就心存疑惑,對陸氏一門被誅,更是滿腹怨懟,只是敢怒不敢言罷了。在見識了慕空德和他那一幫股肱之臣的德性後,原來的疑惑和不滿,就更深了。

所以,得知慕容麟不但沒死,而且還帶兵打回來了,這些人心裏別提多高興了。

心心念念地,巴望著,慕容麟能早點打到自己的地盤上,及至慕容麟真來了,這些人二話不說,打開城門,對慕容麟的歸來,表示熱烈歡迎。

在慕容麟一路勢如破竹地,向乾安逼近的同時,從定州起兵的慕容超,也在向乾安節節推進。

兩年前,慕容德一紙詔書,把慕容超從寧州調到了定州。

定州是個什麽地方?

慕容超雖然沒去過,但是多少也有耳聞,窮山惡水,十年九荒,民風蠻悍,許多當地百姓因為實在活不下去,背景離鄉地逃去外地。

慕容超蒞鎮後不久,及針對當地民情,采取了一系列大暢民心的施政舉措:簡省刑罰,寬以馭民。勸課農桑,減免徭役。招撫離散,厚加懷柔。

兩年來,在慕容超的治理下,定州雖始終不及寧州繁庶,不過卻也成了個百姓安居樂業之所。

因為日子好過,能吃飽肚子了,不用再離爹別娘,背景離鄉地去外鄉討生活,定州百姓的心情,自然也比先前好了很多。

心情好了,民風也就不似先前那般蠻悍,動輒為些雞毛蒜皮小事破口大罵,甚至操刀弄棒。

提起慕容超,定州百姓無不交口稱讚,感激涕淩。

慕容德繼位一年多來的倒行逆施,慕容超也是多有耳聞。近來他又聽說,燕國西境的波州境內出現了陰陽人。都說末世出亂相,他想,照目前的情形來看,不能說燕國的末日快到了,起碼,慕容德的末日是快到了。

不久前發生的一件事,讓慕容超下定決心,決意起兵,取德而代之。

事情是這樣的,在朝中與他頗為友善的侍禦史鐘景,因為抗言直諫,痛斥慕容德疏於國政,所用非賢,致使小人蟠踞朝堂,結黨營私,壞法亂紀,以致國政敗壞,被慕容德命人金瓜擊頂,當廷擊死。擊死鐘禦史後,慕容德又讓人把鐘禦史的屍體割成肉糜,餵了禦苑裏的獒犬。

聽到這一消息後,慕容超再也忍耐不住了。

三皇兄平空地失了蹤,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四皇兄是個傻子;八皇弟倒是不傻,可也精明不到哪兒去,除了吃,萬事不掛心。

祖宗留下的大好基業,難道就眼睜睜地,看著它毀在慕容成德的手裏?

不能!絕對不能!

他慕容成德姓慕容,他慕容仁遠也姓慕容!

同為先帝骨血,憑什麽一個敗壞祖宗基業的不肖子孫,可以大模大樣地坐在太極殿的龍床上,他就不能?

是以,慕容超選了個黃道吉日,祭天起兵,同時傳檄四方,檄文中稱“要入朝除奸,清君側”。

慕容超所到之處,各州縣雲集響應。都對慕容德和他那一幫“股肱之臣”恨之入骨,都知道五殿下是個有本事的。

先帝的幾位皇子中,除了廢太子慕容麟,數這位五殿下最有能耐。五殿下智勇兼濟,處事明決,而且謙恭儉約,待人平易,從不擺架子。

與這樣的人為子民,不比與那寡德之人慕容德作子民,強上千萬倍?

慕容超起兵半月左右,傳來了慕容麟在柔然起兵的消息,慕容超當即命人與慕容麟取得聯系,表示自己願以慕容麟馬首是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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