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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大婚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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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燭高掛,喜樂絲絲入耳。夜色降臨,但今晚的湯谷卻似脫離了自然的束縛,夜沒能帶來黑暗,也沒能帶來冷清,整個湯谷紅彤彤明晃晃,亮如白晝,人語吆喝聲、桌椅搬動聲、紅幔展開時帶起的風聲,切切嘈嘈叮叮當當,竟是從未有過的熱鬧。

此刻,不熱鬧之處唯有這一角宅院。它仿佛是熱鬧與光明的死角,任周圍如何喧囂與亮白,它靜靜佇立,一如往日。

宅院裏有兩個人,一位是身姿窈窕的女郎,一位是白衣翩然的青年。女郎望著房間內窗欞上掩映出的修長身影發怔,青年站於她一側,偏頭看她神色悵然。

他們站了多久,他們還要站多久?沒人說話,院落內沒有一絲聲音,連夜間的蟲鳴都止息,連夜風也從院外繞行而過,不敢對他們稍有所擾。

沈默,如死亡般的沈默。

夜愈發地深了,空氣也漸漸變涼,甚至存了一分冷意。青年下意識地瞥過院門處,一角銀白若隱若現。他幾不可聞地輕嘆一聲,拍了拍女子纖細肩膀,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女子對這一切猶如未聞未見,只是盯著那修長身形,連眼珠似都不曾轉動一下。她在看他,並未用眼在看,而是用心在看。

時間流逝,夜也流逝,靜默終將過去,沒有人可以一直靜默下去,除非他是個死人。

所以,房間內那靜默而立的男子這時也有了動作,他轉身,門吱呀一聲打開。他看向院內的女子,英俊的眉眼間無一絲神情波動。他的臂彎間搭著一套紅艷喜慶的吉服,上面勾勒著繁瑣交疊的古老紋路,一眼即可看出非同一般吉服。他沒有走近她,也沒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淡淡道:“進來。”語氣平靜而陌生,猶如對著無關緊要的陌生人。

她想笑,可是扯了扯嘴角,卻連一絲笑容都沒有。她拾步行上臺階,一步,又一步,每一步都似用盡全身力氣,每一步都含著義無反顧的決絕,仿佛飛蛾撲火。

她停在門檻處看他,唇角染上嘲諷之意,她說,“容與,你是要給我著上嫁衣嗎?”神界嫁娶規矩,女子出嫁前一晚,由爹娘替她挽上發髻,著上嫁衣,親自送她至新郎手中。

容與神情冷漠,並不作答,只是站於梳妝臺前,靜等她走過來。

“你有什麽資格?!”她被容與的漠然激怒,再無法維持之前的冷靜。

“我是你爹,我有這個資格。”容與的聲音很冷,冷得她心都在發顫。

惜命突然笑了,褪去之前的肅然決絕,換上玩世不恭之態,她眼中戲謔的笑意越來越濃厚,狀似漫不經心地行來,狀似漫不經心地搭上他的肩膀,狀似漫不經心地輕擡起他的下巴,輕佻道:“這樣的好日子,上神大人如此嚴肅會很煞風景的。”

容與周身冷氣回旋,眼眸中情緒湧動,翻滾如怒濤,良久,風息浪止,了無痕跡。容與還是那個淡然自若的容與。他睨了她一眼,淡淡道:“惜兒,這所有都是我教會你的,不要在我面前耍小手段,這次你願或不願都得嫁。”

惜命又笑了,樂不可支的模樣,她說,“哦?請問上神大人,我是要嫁給誰呢?嫁給你嗎?”

容與目光沈若深水,幽邃而冷凝。

惜命輕輕摩挲過他的側臉,斂衣在梳妝臺前坐定,揚起尖尖的臉蛋,自下向上打量他,爾後眼角餘光瞥向壁上掛著的那副女子肖像圖,曾被損毀的部分已修覆完整,畫上筆墨痕跡未幹。她眨著水靈靈的大眼睛望他,目光純凈無邪,雙手握起,眼中滿是小星星,“容與,那畫上的女子是我嗎?畫得真好。”

暗流洶湧,水面仍是未有一絲波瀾。

容與愛憐地揉了揉她的腦袋,輕嘆道:“惜兒看仔細了,那不是你。畫上的女子是爹爹此生最愛的女人,她叫碧落,是你的娘親。”

她格格笑出聲,眼睛彎彎似月牙,撒嬌道:“容與你又騙我,明明就是我嘛,你看那眼睛那鼻子還有神情都是我哎。”她偏頭在他手臂處蹭了蹭,像懶洋洋的貓咪,嗓音中也染了慵懶之意,“容與,原來惜兒在你心目中這麽重要。你放心啦,我以後都會陪著你,我這個大活人可比畫像生動得多,不過那畫像當作裝飾掛著貌似也不錯,暫時不用取下。”

翻滾的波浪被緊緊壓在水底,放眼望去碧波萬頃,風平浪靜。

容與將紅艷的吉服鋪展開,神情溫柔而寵溺:“惜兒,天就要亮了,快著嫁衣吧。不然爹爹笨手笨腳,萬一誤了吉時,玄黃一定又要整天板這臉,在我眼前晃來晃去。”

她抿了抿唇,微垂臻首,臉頰飛上紅暈,羞澀道:“容與,我們都是孓然一身,沒有父母可拜,我看繁瑣的禮儀就省了吧。據說凡間有種習俗,沒有長輩梳妝時,兩人互相挽發即可。”

為她著上嫁衣的動作有一瞬地僵硬,隨即恢覆自然,容與屈指敲上她的腦門,似喜似嘆道:“胡說什麽,爹爹會幫你梳妝,雖然手藝可能差些。到了婆家脾氣要收斂,雖說你和承宇自小一起長大,他凡事都會讓著你寵著你,但你做了他的妻,就要有點妻的樣子,不可再任性。記得了嗎?”

“容與,我漂亮嗎,你的新娘漂亮嗎?你喜歡什麽樣的發式,待會我給你梳,我挽發的手藝可比你好得多。容與,你會一生一世對我好,一生一世寵著我的對不對?容與,要嫁給你了,我好開心。”

……

各自演繹著所期望的角色,誰也不肯讓步,誰也不肯服輸,誰也不肯正視這交錯的命運。自說自話,欺騙著別人也欺騙著自己,於暗淡的現實中織出美好的夢境,自願沈溺永不覆醒。

她說,容與,我漂亮嗎,你的新娘漂亮嗎?

他說,惜兒,以後要和承宇好好過日子,夫妻相敬相愛。

他們都在笑,一個笑得嬌羞,為即將嫁給心上人嬌羞,一個笑得欣慰,為女兒將有好的歸宿欣慰。

今晚的夜特別黑,無星無月,光芒盡被遮掩。今晚的人,特別美,雲髻峨峨,目光如水含情脈脈。今晚的心特別疼,仿佛有無形的手握住,爾後一點點收緊。

心疼蔓延至全身,無可抑制,無法忍受。他雖然名為無心,卻終究是個有心的人。既然無法忍受,便不再忍下去,所以他身形輕移,毅然擋在那人前面,法訣捏起,雪花肆意飛揚。

冷的眉,清的眼,微抿的薄唇,烏發如墨玉襯得他如雪如蓮,美得冰冷而神秘。

一對溫潤若春水的眼眸,一張俊美若冠玉的面容,一位玉樹臨風的男子,他的美溫和內斂,卻讓人無法忽視。

此刻,冷清的眉眼含上怒氣,而那對溫潤眼眸卻染了冷意。

夢境雖美好,卻終究有不得不醒的那天。

所以容與醒了,惜命也醒了。她再不肯配合,甚至不惜催動法力與他對抗。

鴻蒙說,容與表面看起來是溫文爾雅的謙謙君子,性子內裏卻是剛硬專斷,他是司戰上神,柔弱的文人脾性治不了兵。

容與真的生了氣,氣得幾乎失去理智,一掌擊去。雖說上次六界之戰,他身負重傷,法力被擊散大半,但六界最強者並不是徒有虛名。所以這一掌就把她擊飛,跌落於院中。

她俯身吐出口鮮血,身上嫁衣似火般熱烈,面上笑容淩厲而淒絕。

隱無心擋在她面前,和容與冷冷對視,他啟唇,略略喑啞的聲調:“愛一個人是沒有錯的。”

黑夜將盡,天際露出魚肚白,光亮正在逐漸侵襲,白晝的喧囂也終將擊破最後一道防線,滲入這處院落。

不知何時,容與站立的地方已空蕩蕩。

隱無心的心此刻也是空蕩蕩,空蕩蕩地泛著疼。

他緩步而來,停於她面前,一如往昔,一如幻境那幕,他啟唇輕語:“惜命,我來帶你回去。”

只是她卻沒有像幻境中那幕一樣撲上前去,她搖搖頭,神情疲憊目光空洞:“不,我不走。”

落了滿地的雪花有片刻的異動,隱無心聲調微微上揚:“那你要等著嫁給雲承宇嗎?”

她咧嘴笑了笑,笑容卻是比哭得還難看,“隱無心,你不懂。我從小到大從未違拗過容與的意思,他要我怎樣我就怎樣。這次依然如此。他想我嫁給承宇,我就嫁給承宇。”

隱無心靜靜地看著她,目光中有覆雜的情緒翻滾,好半晌終於說出那句話,他說,“那我呢?”

她的目光依舊空洞,似乎什麽都沒看在眼裏,什麽都沒聽到。

隱無心不禁薄怒,他在她心中難道連丁點位置都沒有嗎?向前一步逼近她,質問道:“那我呢?”

瞳孔內漸漸恢覆神采,目光在那張冰雪面容上聚焦,她偏頭望著隱無心,驀地嗤笑出聲,唇角微勾,嘲諷道:“你怎樣和我有什麽關系?”

清眸中風雪彌漫,隱無心掩在袖中的手握起,不自主地輕顫,心痛得幾乎麻木。他也笑了,笑得淒愴,“對啊,我怎樣與你沒有任何關系。”惜命已不在,那個會扯著他袖子撒嬌的惜命在玉鐲碎裂的那刻便已不在。他能怪誰呢,他能怪的只有自己。若不是他帶她入鎖妖塔,她會被妖王襲擊嗎,她的記憶會恢覆嗎?

風雪已消融於空氣中,他正欲轉身,她卻是叫住了他。他看著她一手按著心口,痛得眉黛蹙緊,艱難地站起身。他看著她從袖中取出一物,正是他曾送她的凝成小型的方生劍。

她的表情溫文而疏離,那麽陌生。她面上掛著笑,漫不經心地說,“隱無心,我的法力都恢覆了,這個東西完全用不上,還給你。”

他沒有接,直直地看進她的眼底,神情掩在冰雪冷眸下,讓人看不分明。

她撇撇嘴,似有些不耐煩:“這勞什子也稱得上武器嗎?就是一個小孩子的玩具,幼稚得很。我這麽大人了,玩這種東西豈不讓人笑話。”

有雪花自天空飄下,沸沸揚揚籠了整個院子。他轉過身,淡漠道:“不喜歡就扔掉算了。”沒行兩步,心上驟然劇痛,痛得他身形一顫。聽得她在身後道,“哎喲,果然是玩具,一捏就碎,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強忍著痛,一步一頓地走出院門,待到無人處傾身嘔出一口血。他的面色慘白如雪。方生劍,為不能修法之人所用,但需註入法力鍛造,對鍛造者耗損較多,慎重為之。

為何要囑咐後人慎重為之呢?因為這銀槍的鍛造需用施法者的心頭精血凝成,附了自身神識於其上,一旦有損,傷害不啻於在那施法者心上捅上一刀。

而她就那樣簡單地,輕描淡寫地捏碎了。他的一顆心亦隨之碎裂,再無法完整。無心,無心,他本就該是沒有心的人,上天為何偏偏要將她送至他身邊,讓他那顆本已冷透的心再次鮮活過來?

執念,這一次卻連執念本身都成了錯,他是她的師父,她是他的徒兒,他怎麽能對她動心呢?這段感情從一開始就錯了。

晨光熹微,暗夜即將過去,白晝就要來臨。而他的故事也將終結,踽踽獨行,一個人來,一個人走。世間最傷人的莫過於一個情字,罷了,將心凍結,從今而後,再也不要渴望那凡俗的溫暖。他隱無心,註定是要寂寞的,無論參得透還是參不透。習慣了,就好。

惜命凝望手心中的那灘血發呆,剛才這灘血還是銀劍的形狀,誰知捏碎後它竟然化作一灘血。

她驚訝嗎?不,她不驚訝。她早知這武器是用他的心頭血煉化,所以她才要捏碎它。她輕輕闔上眼睛,低喃,隱無心,別喜歡我。

上天總是公平的。她將他人捧出的心狠狠踩在地上,所以她的心捧出來,亦被踩在地上。

不知楞了多久,她猛地張開眼睛,渾身罡風環繞。她單手虛空一劃,凝出碧血銀槍,提了它直沖房間,對著壁上那像中之人狠狠刺去。

她的眼淚連珠串地落下,“碧落,我恨你。”是你背叛容與在先,是你拋棄了繈褓中的我,是你,這一切都是你的錯。你說我有什麽錯,我為什麽要替你贖罪呢?我究竟哪裏不如你,容與卻連多看我一眼都不肯?我有什麽錯呢,我最大的錯莫過於是你的女兒。

你走了,讓我來承擔所有的罪孽。

畫上的女子已面目全非。銀槍從手中跌落,她倚著墻壁,了無生氣地倒下去,淚水自眼角滑下,落在華麗的地板上,滴答滴答,一聲一層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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