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視，兩人神情各異。惜命拍拍胸脯，把跳至嗓子眼的小心臟咽回去。“這黑龍太厲害，幸好被鎖住了。”

隱無心沈眸打量翻湧的海面，面色凝重：“剛才與玄螭的戰鬥響動過大，我們要快點離開，不然被其他妖物纏上就麻煩了。”

惜命點頭如搗蒜，唯隱無心是從。

隱無心捏出馭雲訣，和惜命一起躍上雲頭。惜命很反常地沒有再講話，垂頭坐在一側默默數手指。隱無心以為她剛才嚇到了，需要慢慢恢覆正常，也沒太理會。

行了約半盞茶時間，腳下卻依舊是茫茫海水，惜命依然沈默。餘光掃過惜命，隱無心覺察出不對勁，面上卻不動聲色，“惜命，為師教你的凝冰訣練得如何了？”

惜命迅速擡眼看他，爾後又垂下頭，低聲道：“弟子、還未熟練。”

隱無心眸中寒氣大作，飲冰劍橫上她的脖頸，厲聲道：“你是誰？她在哪裏？”

惜命緩緩擡頭，滿眼驚慌地看他：“師父，你怎麽了？我是惜命啊。”

隱無心手上用力，劍鋒刺破雪白肌膚，殷紅鮮血潺潺而出。他不為所動：“她在哪裏？”

嘴角勾起一抹詭異笑容，惜命的面容漸漸淡化，最後化作一個烏發雪衣的柔媚女子。那女子嬌笑道：“哎呀，這麽快就被識破，真沒想到呢。”

隱無心冷冷地看著她。

女子笑得千嬌百媚：“這位公子，請問你怎麽發現我不是你的好徒兒？”

隱無心眸中冷意更盛：“其一，我從未教過她凝冰訣。”

女子若有所思：“其二呢？”

隱無心抿唇不語，飲冰劍寒氣繚繞。其二，她從不叫我師父。

女子仰臉細看隱無心，掩口吃吃笑道：“真是對有趣的師徒。若吞入肚腹，味道一定比常人更鮮美。”

隱無心劍鋒刺入雪膚，氣勢冷冽：“想留下本尊，憑你這妖物還遠遠不夠。”

女子恍若未覺，笑容更加嫵媚：“是嗎，墨隱掌教大人？”

心頭一凜，隱無心沈聲道：“知曉本尊身份還敢如此不敬？妖界真是越來越大膽了。”

女子眼角微挑，笑道：“妖界一向很大膽。接下來還請掌教大人耐心回憶，小女子就不奉陪了。對了，掌教大人可要及時拯救你的好徒兒，就憑她的道行可撐不了多久哦。”

隱無心施出法訣欲拿住她，卻見女子化作一縷青煙悠悠然消散於空中。替身之術，和剛才自己施出的一模一樣，可見他與玄螭相戰時，這妖物便在旁觀，趁他送惜命離開時做了手腳。是他大意了。

這女子到底是何方妖物？他凝神佇立，神識在北海海面上鋪展開來，一點點地搜尋惜命的痕跡。

“無心，我們走吧。”溫柔寵溺的聲音從不知名的遠方飄來，觸到他的神識。隱無心渾身一震，茫然四顧。

“無心，離開吧。”布衣裙釵的婦人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正一步步行走。蒼茫大雪中，蜿蜒山路上，只有這兩道瘦弱身影在緩緩移動，遠遠看去像是蠕動的兩個黑點。

“娘，為什麽我和他們不一樣？”小男孩停住腳步，眼睛澄澈如水，望向婦人的目光中有淚花閃動。

柔美婦人蹲下身子，幫小男孩端正棉帽，輕聲道：“因為你是無心，你不是別人，不是任何人。”

小男孩緊咬了唇，極力抑制著眼中淚水，好一會兒才低啞出聲：“我不是怪物。”

婦人抱住他，臉頰輕貼在他的額前：“娘知道，娘的無心不會是怪物。”

小男孩頭垂下來，“娘，我不想離開。”

婦人揉了揉他的腦袋，柔聲道：“傻無心。”爾後，站起身拉著小男孩的手，一步一步繼續前行。

大雪落滿山嶺，周圍寂靜得可怕，只有雪落的聲音，只有他們踩在厚厚雪層上的窸窣聲。

一連走了兩天，那個可怕的夜晚終於到來。夜幕降臨，漫山遍野亮白的雪映得天空明晃晃，不似黑夜。

婦人坐在雪地中，下面鋪著一條破舊攤子，身子半倚在枯樹身上，嘴唇青紫，眼睛微閉，氣息奄奄。她身前不遠處一堆火微弱地燃著，豆大火苗搖曳，似乎下一刻便會熄滅。小男孩正從鐵罐中小心翼翼地將水倒入竹筒。

“娘，水來了，您喝點水。”小男孩手持竹筒急匆匆跑來，跪在婦人身旁，將竹筒湊到她的嘴邊微微擡起。然而水卻始終未從裏面流出。待他看去，卻發現其中的水早已凝結成冰。

小男孩不死心，一遍遍地加火熱水，一次又一次絕望地任水在手中凝結成冰。

“無心，別費力氣了。”婦人微弱出聲，睫毛動了動，最終還是未能睜開眼睛。

小男孩又一次跑回，不料半途被一根樹枝絆倒，竹筒裂開，裏面沒有點滴水灑出，因為那水再次凝成冰。他怔怔地看著那冰塊，良久，終於忍不住伏在雪地中嚎啕大哭。果然，他是怪物，害了爹爹和娘親的怪物。

他與別人不同，在他剛來到人世間的那刻便已顯現。出生當晚，門前那口用了幾輩子的水井凍了三尺厚的冰，村後那條小河一夜結出兩指厚的冰，村裏孩子們嬉笑著結伴去溜冰，完全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反常。

他的爹爹在那晚莫名死亡。終於等到孩子落地，接生婆道，母子平安，他的爹爹懸著的一顆心落回肚中，不覺幾分口幹舌燥，於是倒了杯水一飲而盡。卻不料水入肚成冰，將他五臟六腑刺個痛透。這位憨厚的漢子臨斷氣都不知自己怎麽會死。

村裏人認為他不詳，未等他的娘親身體恢覆便聚集來將他們趕出村子。

娘親帶他去了另外一個地方，在那裏他慢慢長大，和其他人一樣成長。直到有天下雨，而他忘記帶傘，不願等娘親辛苦來接，他咬咬牙沖進雨中，卻驚奇地發現沒有一滴雨落在他身上。所到之處，雨滴四散開來，仿佛有風吹過。

他站在那裏茫然不知所措。這情景被路過的村民看到，從此，大家看他的眼神漸漸有了變化。

雖然相繼傳出許多流言蜚語，但他和娘親關起門還勉強可以度日，不論別人說什麽，他都默默忍受不予理會。

直到有天，他隨娘親去河邊洗衣服，當伸手入水的那刻，整條河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結出冰，周圍婦女們驚恐大叫，四散跑開，要洗的衣服散落一地。

他們又一次被趕出村莊。

隨著他的成長，那與眾不同的特征愈發明顯，最後只要他所在之處，方圓十裏都會結冰，最後只要他所至之處，會終年落雪，永無止息。

那晚，他的娘親在饑寒交迫中漸漸停了呼吸。冰冷的手撫上他的臉頰，她唇角蠕動，聲音低不可聞，一顆眼淚順著眼角緩緩流下，在鬢角處凝成晶瑩的冰粒。直到最後，他都沒聽清娘親那句未完的話。

“娘——”男孩撕心裂肺的痛哭聲回蕩在白茫茫的山嶺間，孤獨而絕望。

“滴答”，極其輕微的響動。水珠輕輕滴落，水面上一圈圈漣漪蕩漾開去。

隱無心覺得自己又做夢了，夢見了很久遠的事情，久遠到幾乎被忘卻的事情。或者說是小男孩在做夢，夢見自己長大，成為超越整個凡間的人，站在凡人永遠觸不到的高度，靜靜地俯視這個世間。

誰都覺得自己是真的，誰都不認為自己是夢。

時間流逝，不可遏制。

雪下得越來越大，放眼看去，整個天地都是繚亂的飛雪。風一吹，雪花散開，細碎而冰涼。山上的雪積得很厚，厚到把娘親的身體完全遮掩，怎麽都瞧不見。

這雪，像是一場盛大的葬禮。

為娘親，為他……

他也要死了，蜷縮在雪地裏，一雙眼睛深陷下去，顯得特別大，特別明亮。他望向漫天飄雪的天空，爾後緩緩閉上眼睛。生命從身體內流逝，像握在手中的沙，無論如何努力都不可能留下。

聽說人死之前會有回光返照，可以見到他最想念的人。他最想念的人是誰呢？

窸窸窣窣的腳步由近及遠，他慢慢睜開眼睛，長袍廣袖的男人身影映入眼簾，在洋洋灑灑的落雪中顯得飄渺不真實。

男人走近，斂衣蹲下身凝視他，半晌長嘆道：“終於找到你了。”

他怔怔看他，只是看他，他有張棱角分明不茍言笑的臉。

男人撥開他臉上的一層薄雪，“無心，你不屬於這個世間，跟我走吧。”

他艱難地發出聲音：“你是誰？是爹爹嗎？”

男人目光有一瞬的柔和：“不，我是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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