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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晚來風起撼花鈴(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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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熱鬧的晉安城中,長安街上人聲鼎沸熙熙攘攘,叫賣聲攬客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偏僻的小巷中,兩個丫鬟裝扮的少女不停穿梭在街角旮旯裏的乞丐之中,似在尋找什麽人。

前面的那個十五六歲的模樣,一身淡墨色衣衫,颯爽利落,容顏清秀,一雙大眼撲閃靈動,雖焦急卻露著堅忍;緊跟在她身後的年紀稍微小些,是個十足的美人坯子,娥眉鳳目,膚如凝脂,輕動中如扶柳輕搖,花容月貌如出水芙蓉。

一些衣衫襤褸的乞丐猥瑣地打量著她們,雖蠢蠢欲動卻似乎又忌憚著什麽,只是窩在自己的角落裏不敢動彈。

年紀稍長的少女絲毫不在意那些不懷好意的眼神,目光只是從那些人身上匆忙掃過,確認不是自己找的人時便迅速移開。但她身後擁有天人之姿的少女卻皺著柳眉,有些膽怯地緊緊抓著前面人的手,更多的是嫌惡。

其中一個壯實的乞丐終於忍不住,摸著下巴嘿嘿一笑,就要起身,卻被另外的同夥給一把拉住。

“她們可是卓府的丫頭,你不想活啦!”

“卓府又如何?”

“你是新來的,不知道這卓府的厲害。這卓家是咱們京都有名的大戶,前些年剛剛過世的卓家老爺是歷經三朝的丞相。卓家大公子卓昊年紀輕輕便上陣殺敵,今年才二十三歲便被皇上欽指為鎮東大將軍,晉安城第一美人兒三小姐卓卿又是當今四王爺蘭榮王指腹為婚的未婚妻,可謂是‘卓家一動,江山一抖’,你敢招惹卓家,可不就是找死嘛!”

“怪不得連丫鬟都長得這麽水靈。但昨個兒我在落歡樓前看到一個公子哥兒被哄了出來,聽人家說那是卓家的二公子卓逸,若這卓家真的像你說的這般有權有勢,那卓家二公子怎麽會像狗一般被人打出來呢。”

“這你就有所不知了。卓家老爺共有兩兒一女,這大公子和三小姐都是嫡出,親娘是現在卓府的掌門老夫人。惟有這二公子是庶出,剛出生就死了娘,打小就不受卓家人待見,連卓家老爺在世時都不讓他叫爹。當年卓老爺在世時這二公子還收斂一些,如今死了爹娘,卓老夫人又不屑於管他,他自己又沒什麽本事,只能每日裏在這晉安城裏晃蕩,吃喝嫖賭無惡不作。卓家也懶得搭理他,只要不鬧出什麽大事,也都由著他胡作非為。這時間一長,大家反倒不把他當成什麽公子哥兒,只當是一無賴,該打則打該罵則罵。這二公子也是好脾性,從來不記仇,也不仗勢欺人,倒比他那個大哥和妹妹還要隨和。”

……

兩個人從一條巷子穿梭到另一條巷子,卻都無果。

人潮湧動中,走在前面的少女不由皺了皺眉頭,憂心,思索要找之人還有可能的藏身之處。

“姐,阿虎已經是這個月的第五次逃跑了,他知道我們在找他,肯定會躲得嚴嚴實實,恐怕不好找吧。”跟在後面的美貌少女漸漸失去了耐心,輕啟朱唇道,“他既然喜歡在街頭乞討,就算我們再拉他回去,下次他還會再逃。”

“棋兒,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現在才十歲,只是一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怎麽能任由他流落街頭呢,更何況,他身上新病舊疾一大堆,連劉管家也說了,如果不好好修養的話很可能加重病情,整日裏風餐露宿恐怕會早晚要了他的命。”年長一些的少女擡頭看了看路旁還毫無生氣的枯木,目光堅決,斷然道,“如今正是春寒,一定要找到他,把他帶回家去。”

“可是,你也知道,阿虎他並不願意留在府中,”名喚棋兒的少女蹙眉,憂心道,“而且,他剛來相府兩個月,便將相府攪得翻天覆地,老夫人都有些生氣了,如果我們再將他帶回去,恐怕她老人家還會趁機找你的麻煩。”

“相府規矩多,阿虎一直流落街頭散漫慣了,自然會不習慣,但我相信,時間長了他便能適應下來,畢竟只是孩子,當年我們剛進相府的時候不是也不習慣嗎。”她搖頭,絲毫不動搖,“至於老夫人那裏,她一直都不喜歡我,再加上一次也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阿虎是大公子帶回家的,她就算不喜歡,也不會把他怎麽樣。”

“大公子?不是你在送大公子出征的時候在回來的路上發現了昏迷的阿虎,所以才帶他回府的嗎?”棋兒訝然問道。

“是大公子啊,只不過他現在還不知道而已。”她眨了眨眼睛,促狹一笑。

“你又把大公子做擋箭牌!”棋兒恍悟,笑道,“我前些日子還奇怪,阿虎那般胡鬧,怎麽老夫人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不怎麽生氣,原來她以為阿虎是大公子讓你帶回府的。”

“我可沒利用大公子,如果不是他非要我去送,我就不會遇到昏迷在路上的阿虎了,”她理直氣壯地道,“阿虎這個包袱完全是他塞給我的,我自然要還回去了。”

美眸中閃過一絲黯然,棋兒微微咬了咬嘴唇,似乎想說什麽,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你怎麽了?”捕捉到了她的神色,年長的少女關切地問道。

“我沒怎麽啊。”沒想到她會發問,棋兒慌忙咬唇搖頭。

“你啊,每次有心事的時候就會咬著嘴唇,然後一個勁兒地說‘我沒事啊’、‘我很好啊’,”她無奈地握緊棋兒的手,眸中無限憂傷,心疼地道,“棋兒,自從仁哥哥走後,都六年了,從那時開始你便悶悶不樂,有什麽心事總是憋在心裏,從來不告訴我。如今仁哥哥和阿莫生死不明,這世上,只剩我們兩個相依為命,你這樣,知不知道我有多擔心你?”

不知哪句話觸動了她的內心,棋兒突然身子一顫,低頭回避她的目光。

年長的少女納罕,覺得有些不對,卻又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姐姐,我總覺得阿虎有些不對……”棋兒卻忽地轉了話題,似有忌憚地道,“他的那雙眼睛,似乎充滿了邪氣……”

“你想多了,怎麽會,他只是一個孩子……”雖然早就有所察覺,但她卻不願承認。

“姐姐,他已經十歲了,脾性也已經定性,你若還是這樣一味縱容他,恐怕以後不僅傷了自己,還會害了他!”捕捉到了她眼中一閃而逝的悲傷,棋兒的聲音不由軟了下來,眸光一黯,輕嘆道,“我知道,你定是把他當成阿莫了……”

她猛然一顫,爽落的雙眸中毫無預兆地溢出滿滿的哀傷,似一彎漂浮著蕭索落葉的秋河,悲痛落寞。

“姐姐,阿莫的失蹤並不是你的錯,”看她哀痛的神色,棋兒知道自己所想不錯,心中是狠狠一抽,攥緊了她的手,柔聲道,“都過了這麽多年,你還是忘不了嗎?”目光,似是勸慰,卻隱隱地含著無限期冀。

她心中苦笑一聲,忘?那是她惟一的阿莫,惟一的弟弟,他們好不容易才死裏逃生,可是自己,卻因為一時大意,將他丟在了茫茫人海中,留他孤身一人,再也找不到蹤跡。那時,他才四歲啊,若今生再也見不到他,若他過得不好,若他已經……那自己還有何面目去見九泉之下的父母?

當年,一把大火將山腳下的那個美麗的小村莊燒得片甲不留,她一心一意只想報仇雪恨,不遠萬裏來京都,但她萬萬沒有想到,報仇遙遙無期,她便先丟了自己最愛的阿莫。

六年了,似是彈指一揮間,但日日夜夜,思念如同一張密密麻麻的網,時時刻刻都將她纏繞在其中,度日如年心若死灰。

阿虎出現了,與阿莫一般的年齡,與阿莫一般的任性,與阿莫一般的一雙大眼睛,惟一不同的,是阿莫的眼神永遠都是那樣清澈澄明,而阿虎的眼中,卻時刻都在提防都在警惕。

可是,這有什麽關系,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即便阿虎的言談舉止根本不是一個十歲孩子應有的天真燦漫,但她的心中,他只是一個孩子,一個和阿莫一樣,需要姐姐的孩子。

“我忘不了阿莫,就如同忘不了我們屈死的親人,”她淒苦一笑,露出堅忍的神色,“但是,正因為忘不了,我才能活下去。”

棋兒的眼神一頓,一絲莫名的覆雜情緒慌亂地在眸中散開,如同在逃避一個自己永遠都不願承認的事實。

“晚珞!”身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蒼老有力聲如洪鐘。

年長的少女回頭,只見大街遙遙的另一頭,一個包子鋪前,騰騰熱氣中,一個佝僂著背的老頭兒拼命晃著手中的拐杖,興奮地晃動著手中的酒葫蘆,向她打招呼:“晚兒!阿晚!小晚!晚晚!”

眾人見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兒如此瘋癲,似見了仙女一般激動異常,也都紛紛順著替他的目光看來,待瞧見這兩人,尤其是後面的那個少女,都不由唏噓感慨,看直了雙眼。

見這麽多人一齊看來,棋兒心慌,忙躲在了晚珞的身後。

晚珞無奈一笑,這老頭兒,又想偷包子了吧。不過他怎麽忘了,這家包子鋪他前兩天剛用同樣的方法打劫過了。他上次直接端了人家一籠子的包子,雖然他腳下一抹油便跑得無影無蹤,最後還誣陷王小二冤枉他,罵的人家狗血淋頭,讓整個長安街的人都認為王小二不僅是個奸商還是個小人,但王小二那麽精明的一個人,平日裏連個蒼蠅都甭想在他那裏沾點葷腥,上次吃了那麽大的虧,怎麽可能還會上第二次當。

果然,即便幾乎整條街上的人都向這邊看來,王小二卻強壓了好奇心,撐大了一雙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自己攤子上的包子蒸籠,偶爾警惕地用餘光狠狠瞪一下攤前的這個老叫花子,嘴角抽向一旁,得意地笑。

見他不上當,老叫花子也不急,再喊:“小晚晚,兒子要吃包子,趕緊拿錢過來啊!”

王小二一楞,他怎麽從來沒聽說過這個只會騙人的老叫花子還有個叫小晚晚的娘?這老頭兒怎麽看也過了花甲之年了,竟然叫自己的老娘小晚晚?

看他還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晚珞只好成全了他,只要他拿到那籠包子,自己就不用升級成為他太婆婆了。

“乖兒子,等著,娘親這就來!”她清了清嗓子,捏著鼻子大聲應了一句。

她話音剛落,王小二便按捺不住了,也顧不得那騰騰熱氣,雙手攏住了蒸籠,擡眼望了一望。

卻還是和上次一樣,只看到了卓府的兩個小丫頭。見又上當,他猛然抽回目光,但眼前的老叫花子竟然又沒了,連帶著蒸籠上的那一籠剛出的包子。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晚珞忙拉了躲在身後的晚棋,跑進了人群中。

身後傳來王小二歇斯底裏的叫罵,晚珞笑得花枝亂顫。

“姐姐,你又幫著橋老頭兒坑蒙拐騙了。”晚棋無奈地道。

“王小二本就是鐵公雞一個,平日裏吝嗇得不得了,偶爾施舍幾個小錢是幫他積善行德。”晚珞不在意地道,“再說,你也知道,那個橋老頭兒對騙人向來執著,我如果不幫他騙王小二,他肯定就會想辦法去騙李小三。”

她一瞥眼,看見典當行的門前停著一頂普通的四人小轎,本沒有什麽奪目之處,但奇怪的是那四個擡轎的小廝,打扮利落,卻似被人點了穴一般一動不動,但眼神卻透著警覺,炯炯有神。

但一剎那的驚訝之後,她也便挪了眼神,平靜如常。這裏是大周朝的京都,達官貴人不計其數,這樣的打手護院也隨處可見。

一陣風吹過,掀起了轎子的紗簾,小轎深處,一雙星目深邃如湖,漫不經心地掃過窗外,目光突然一滯。

窗外,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正豪放地擡手一揮袖子,道:“所以,我這哪裏是坑蒙拐騙,明明就是做好事不留名嘛。”白皙的手腕露出,手背下方的一粒綠豆大般的黑痣尤為奪目。

紗簾垂落,那粒黑痣,雖隨著她的一舉一放迅速消失在了眼前,但仍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眼中,撩起了心中最深處的記憶。一剎那間,所有往事如潮水般湧來,悲喜,離合,最多的,卻是沖天的歡笑,蕩漾在整個天地間。

一個打扮利落的黑衣年輕人從一個小巷子穿出,停在了轎子外,恭敬地對轎中人道:“公子,家用都已經購齊了,我們可否啟程回府?”

轎中卻悄無聲息。

“公子?”轎外人等了半刻,仍不見動靜,劍眉微蹙,不由提高了嗓音。

卻仍然沒有任何回應。

那人立刻警惕地掃視擡轎的小廝,眸中寒光頓現。

“公子一直在轎中,並沒有出去。”擡轎的四個小廝也頗為機靈之人,立刻低頭答道。

“公子!”那人再也等不及,跨前一步,擡手就要掀開轎門上的錦簾。

手還未碰到錦簾,錦簾驀然被掀開,轎中人快步跨出,神色慌亂,四下張望,但人潮湧動,方才只一眼之緣的人早已消失在人海,再也不見蹤影。

眼中的希望淡淡逝去,失望漫漫散開,最後,恢覆了一汪平靜。

“公子?”許是從未見過他如此慌亂的模樣,黑衣人疑心,走近,輕聲喚了一聲。

“回府。”一襲錦衣的轎中人擡手止住欲言又止的黑衣人,面色平靜,轉身坐回了轎中,舉手投足中盡顯王者之氣。

“起轎!”黑衣人的雙目中閃過一絲狐疑,舉手,下令。

轎內,即便臉色蒼白,但已然眉目彎彎,笑意,在唇邊蕩漾開來,抑制不住的希冀如同一顆明星般亮了如夏季子夜一般漆黑的眸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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