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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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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時間2013-12-21 16:59:33 字數:4657

躲已經來不及了。晴雨不能讓已經發現她的人再忽視她的存在,下意識地抱著書想借著街上的行人掩護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瑪蒂爾達!”

傍晚時分,街上本就沒多少人。埃裏克繞過來攔住晴雨:“好巧啊,又碰見了。”

脫口而出的話語提醒了埃裏克。還真是,這幾次和瑪蒂爾達碰面都是巧遇。他不知道瑪蒂爾達上次領他去的那棟可愛的紅頂房屋並非她真正的住處。等他走了,她就從後門溜出去了,沒讓房子裏的人和周圍的鄰居發現。埃裏克只道瑪蒂爾達寄住的家庭不願接待陌生的男性,所以聽她的話從不上門拜訪。此時他也只是在驚嘆他們兩人的關系全靠巧遇維系,尚且沒想到何為巧遇之巧。

“嗯。是啊。”晴雨含糊地應了一聲。非她主導的巧遇還是第一次,也確實夠湊巧的。她試圖讓埃裏克的註意力完全放在和自己聊天兒上,“你往哪兒去呀?”

這一次她失敗了。埃裏克還是註意到了她身後的公會招牌。

“你……剛才從公會出來?”

“嗯。”

再隱瞞也沒意義了,晴雨謹慎地答道,暫時沒敢再接別的話。埃裏克的心境一向明媚如清晨,而現在正被滾滾而來的烏雲入侵。在搞清楚是霧霾還是暴風雨之前,呆在被窩裏是個不錯的主意。

“你……去公會了?”埃裏克的精神有一瞬的恍惚,朝遙遠時空的某一個坐標喃喃自語。

突然,他回來了,面對晴雨,以前所未有的認真再次重覆:“你去公會?”

晴雨沒出聲。沈默也是回答之一,埃裏克則使用肢體的語言。

普通的女孩被這麽捏著該叫喚了。晴雨推了推埃裏克抓住她肩膀的手,讓埃裏克意識到他的拇指已經戳到她肉裏了。

埃裏克仍然沒有放手,目光炯炯。

“你去公會幹什麽,告訴我。”

無奈,晴雨由著他繼續抓住自己的肩膀,反正也沒什麽感覺。

“我去查些資料。如果周圍太平了,我就要動身。”

唯一的借口,也是無懈可擊的借口。多虧埃裏克反應慢,晴雨才能迅速平息慌亂後還有時間尋找托詞。

“說謊。你在騙我。到底為什麽去公會。”

晴雨相信此時自己的表情一定非常蠢。

當她意識到她的視野裏只有埃裏克有力地註視自己的雙眼,晴雨猛然醒悟。感受到他人情緒波動的能力太過特殊,有時會讓她忽略普通人也能察覺他人的感受。這種能力來自更神秘更純粹的本源。如果榮格不是騙子,每個人的心都有一個角落與世間萬物共同呼吸。

“……我想成為賞金獵人。”

晴雨的心裏五味雜陳。

他目光炯炯,追求真相。她語氣深沈,道出謎底。她本應讓這一刻表裏如一,可事實卻是他被騙了她在騙他。

“你……賞金獵人?”

他懷疑地看著她。她卻明白,他相信了。此時的懷疑只是難以置信。果不其然,埃裏克立即接著問:“為什麽?!”

晴雨活動肩膀,不著痕跡地從埃裏克的手中掙脫。

“不為什麽。我就是想做賞金獵人。”

除了火場中短暫的相遇,她還不曾令埃裏克面對她嚴肅的面容,更不曾令他產生後退的意圖。開口之前,埃裏克不由得咽口唾沫。

“可是你……”

“你以為我為什麽接近你。”晴雨截斷埃裏克的話,咄咄逼人,“還有,你以為我留在巴巴卡納真正的目的是什麽。我要成為賞金獵人。你現在知道了,別來煩我。”

說完晴雨扭頭就走。這就行了。她把埃裏克的心撕了個大口子,足可以保證在她消失之前他都是呆若木雞的狀態。他的時間中,她的存在也將到此為止。

“別走!”

埃裏克從後面抓住晴雨的手臂,把她拉了回來。晴雨嚇了一跳,隨著埃裏克用力的方向倒過去,後背撞上墻壁。埃裏克站在她的對面,鼻尖幾乎碰到一起。

書散落一地,無人在乎。

“別去當什麽賞金獵人。太危險了,不適合你!”

“我不覺得有什麽不適合。”晴雨不明白埃裏克為何反應如此強烈。但戲已開幕,她就得演完,“這是我一直的夢想,終於有機會實現,我不會放棄的。”

“你聽我說,你是個女孩子。賞金獵人打打殺殺,風餐露宿,你受不了的。再說你的家人也不會同意……”

“家人是家人,我是我。”

“你……你怎麽這麽固執!”嚷完了埃裏克立即後悔,又耐下性子循循善誘,“你根本想不到這一行有多兇險。新手當中,至少有一半會在第一年死去。有些老手甚至專殺菜鳥,搶奪他們的功勞並且除掉未來的競爭對手。沒有人會在乎的!死了就是死了,你連收屍的人都找不到。而且一旦入行,就要追著任務滿美沙緹爾跑,再也別想過正常人的日子。你應該找個人,好好的愛你,不是在泥裏打滾,刀口舔血地拿命賺錢!”

“……我可以理解為,你在歧視女性麽?”晴雨露出一絲淺笑,不為所動。

埃裏克焦急地舔舔嘴唇——誰來幫我說服這個瘋子!

“你會死的!”

“我不會。”晴雨淡然反駁,“也不怕。”

這份冷靜和淡漠令埃裏克震驚。他後退一步,從全新的視角審視晴雨。他看到一陣幻光,瑪蒂爾達和瑪蒂爾達重疊一體。第一印象往往精準到殘酷。書店的初次相遇,那笑容仿若舊日遺夢的幻影,而今站在他面前的人,活脫脫是從時空裂隙中爬出來的。

瑪蒂爾達就是瑪蒂爾達!

埃裏克的胸膛被撕裂了,絲絲縷縷的肌肉飄來蕩去,將根系屈辱地紮入汙水溝內壁,隨水飄蕩,於汙物和渣滓間隙遙望熹微的光亮。悲痛擊中他的後腦,讓他發出咆哮般的嗚咽。他以為那是些無意義的字句,根本沒想到自己說了什麽。他的理智從自己的眼睛向外窺探,晴雨的驚訝令他迷茫。

突然間,一切狂亂煙消雲散了。埃裏克試著呼吸,驚覺肺部已如胎兒的一樣幹癟。

晴雨的手仍然觸著埃裏克的臉頰。正是她的觸碰讓埃裏克的狂亂煙消雲散。

“對不起,埃裏克。”

這句道歉是真心的,畢竟從下一句開始晴雨便要欺騙他。

“從小,我一直夢想有一天能做我想做的事情。你說得對,我的家人並不同意,他們也很傷心。但是沒有辦法。人活一世,也只能活一世。我不想再為他人貼在我腦門的光環而奮鬥了。”

晴雨終於放下自己的手。埃裏克大夢初醒,慌忙地將臉頰被她手指觸碰的感覺往記憶裏塞。然而失去的不會回來,流沙註定要從指間滑落。

“你別搞得好像我已經睡棺材裏了!”

悵然若失的埃裏克讓晴雨很心疼,故意鬧著玩兒似的敲他的腦袋:“我有多厲害你還不知道呢!再說啦,我是菜鳥,可你不是啊,還有你的兩位朋友。要是你們肯賞臉賜教一二,我還不得活到老掉牙?”

說的也是。

晴雨心意已決,埃裏克再無奈也沒用。也罷,雖然自己也才入行兩三年,多少能傳授給她一些保命的經驗。

而且……這一次,瑪蒂爾達沒有拒絕他的保護。埃裏克並沒有意識到,這才是迄今為止最好的金瘡藥。

“那好吧。你加入我們,以小隊為單位行動,每個人生存的幾率都大。咱們現在就去賞金獵人的行會做記錄。”說完埃裏克也不管晴雨作何反應,拉著她就往行會走,生怕她中途變卦了。

賞金獵人的行會距離公會有段距離,和公會不同,是專屬於賞金獵人這個圈子的封閉組織,和其他行業的行會(註1)沒什麽兩樣。埃裏克顯然不是第一次來,駕輕就熟地拽著晴雨往蛛網般細密繁覆的小巷裏鉆,省去不少彎路。

“好啦好啦,我又不會跑。”晴雨安慰道。

埃裏克不為所動。

晴雨只得開口抱怨:“你抓得我疼了。”

這招果然好用。埃裏克抱歉地放開了手。晴雨裝腔作勢地揉揉手腕。

只要寬度足夠,兩人便會肩並肩地前行。既然埃裏克邀她入夥,晴雨自然不會放過這個大好機會,立即向他打聽:“你們最近具體在幹些什麽呢?”

“還在找兇暴。”

“他不是二十年前銷聲匿跡了嗎?”晴雨提問,“幹嘛非盯著他?我剛才在公會看到強盜以所弗揚言要攻下固若金湯的卡裏古拉城,以此向珊普科總督敲詐勒索(註2)。他的懸賞已經頂到三百萬蒂諾爾了。如果咱們得到他的項上人頭,豈不是幾輩子都不用再出任務?”

埃裏克差點兒一跤摔進雞圈裏。放心,他不會怪罪滿街亂跑的母雞的。

“你……你知道得不少啊。你以為以所弗身邊那五萬輕騎兵擺著看的啊?那種活兒只能大型的傭兵團接,咱們插不上手的。”說到這兒埃裏克忍不住自嘲,“所以賞金獵人很雞肋,大活幹不了,找東西送信之類的小活又填不飽肚子。好不容易出來個條件適中賞金又不錯的,一窩蜂湧上去咱們又搶不著食兒。你確定還想幹?”

“以所弗的軍隊戰力強悍,令敵人聞風喪膽,卻不是一支紀律嚴明的隊伍。他們僅僅因為首領的強硬手腕和金錢利誘而凝聚在一起。以所弗雖然也會狠狠敲打他們的鼻頭,用的棍子卻不甚堅硬。也有可能並非以所弗對待不忠的手段不夠殘忍,而是他疑心太重,總懷疑他的手下是一群越餵越餓的狼,總有一天會把他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或許兩種可能都有,我不確定了。總之你沒發現麽,最近的兩次劫掠,以所弗避免沖入敵陣混戰,而且他原來的禁衛隊長被編入後備軍,在沖鋒中戰死。很奇怪是吧。”

歇口氣,晴雨繼續她的分析。以所弗成功地依靠血腥屠殺嚇破了對手的膽子,但他的強大真的表裏如一?即使以前是,現在也不一定。按照晴雨的意思,他的對手可以充分挖掘這種潛在的裂隙,同時深入敵軍,對以所弗實施暗殺。多疑的以所弗至今尚未確立繼承人,手下的幾位大將也沒有能一家獨大的。一旦以所弗被殺,那五萬士兵窩裏反還來不及,戰力會立即被分化。到時再慢慢對付便不成問題了。

“暗殺隊伍宜少不宜多。以小組為單位活動,機動性強且個體能力高的團隊最合適不過。所以要我說,以所弗的任務是最適合咱們這一行來做的。”晴雨用這段話做結尾。

現在兩人來到了一段還算寬敞的巷弄,不用擔心踩扁了小雞引悲憤的母雞啄腳趾頭,也不用擔心鋪路的石頭突然少了一塊兒留個坑等著絆他倆,可埃裏克真的非常希望對著兩側的石頭墻來個親密接觸。她才在公會呆了幾個小時啊?竟然分析得頭頭是道,讓他這天天泡在資料裏的家夥情何以堪。

不對!

“要做成不成問題,但你要如何功成身退?難不成全當死士,來一把有錢掙沒地兒花的虧本買賣?!”

“若能除此禍害,咱們也能名垂青史了。”

“……”

“哈!”晴雨開心地拍埃裏克的肩膀,“開玩笑而已!反正咱們也不真去幹,不是麽。”

所以埃裏克才郁悶。他怎麽就認真地思考晴雨提議的可行性了呢……

不過,那一聲接一聲的“咱們”,說得他心裏真透亮。

她一打岔,關於兇暴的話題早被丟進街角的垃圾桶了。指望埃裏克自動自覺地想起來指定沒戲,晴雨只能自己動手刨出來,拍拍灰伸到埃裏克眼皮底下。

“正因為沒幾個人知道他的存在,我們才能撿漏。”埃裏克又無奈地嘆氣。二十萬吶!二十萬!!幾乎是一年一萬的均價。昨晚加文還開玩笑,要不是兇暴近日活動頻繁容易被別人盯上,他們就再等兩年漲漲行情,“兇暴最早的蹤跡出現在羅蘭德堡,緊接著在帕洛卡露面,和這次奴隸交易大會主辦方的行程重疊。抓到他,我們還可以去那個什麽什麽聯盟再領個賞。”

“帕洛卡的慘禍是兇暴幹的?!”

果不其然,埃裏克輕松地聳聳肩:“是不是無所謂。只要貴族們相信他難逃幹系。”

他語氣比晴雨剛才要殺身成仁的玩笑還要輕盈,為了換錢而不管無辜的人的死活。他確實是那個幹凈陽光,見了喜歡的女性結巴到話不成句的埃裏克。

雖然要被他推進火坑的其實就是她自己,晴雨用尋常百姓過年時殺豬宰羊的心情與埃裏克做比對,終究沒說什麽。她自己就是異族,擁有同樣的價值觀,只是沒想到埃裏克也如此。

兩人安靜地向前走,從兩棟房屋之間的夾縫穿過去。道路狹窄,晴雨跟在埃裏克身後側身通過。他們略顯淩亂的呼吸撞擊近在咫尺的墻壁,又胡亂地返回到自己和對方的耳中,令晴雨突然非常懷念。曾經也有一個人立在她前面,為她擋住來自四面八方的流言蜚語。他也曾抓住自己那和他一樣稚嫩的雙手,溫柔但堅定地帶她前進。

他在哪兒?在做什麽?他的身軀,是不是已經供另外一個人躲藏?

不!!

晴雨拼命地甩頭。自從那一天他離開了自己,沒有按時回來,他們的生命便不應該再有交集。

晴雨心煩意亂,前面的埃裏克也不好過。他想牽起晴雨的手,又怕晴雨討厭他,既想一直盯著晴雨又擔心晴雨當他有毛病。這一路下來,心猿意馬的他幾次三番踩進坑裏,多虧墻離得近他扶得快,晴雨又再想自己的沒空理他。兩個人都沒意識到,四周是不是有些太過安靜了?

終於,埃裏克一腳踏出狹縫。還未等他豁然開朗地吐口氣,長劍已襲向他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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