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12-11 22:49:27 字數：3359

不知道什麽原因——往往沒有原因——比爾轉了身，正好撞見正在轉彎的兇暴的臉。

而且，很可能認出他了。

優雅交談的貴婦，緘默佇立的侍從，很快就會從自己的小圈子裏出來，轉向同一個方向。音樂柔滑如緞，下一秒就會成為一張猙獰的大網，兜頭罩下。時間仿佛過得很慢，實則卻是時間在下套，讓他以為情況不那麽緊迫，可以拖一拖，好讓他露出更多的破綻。

兇暴還在往前走。

絕非突然加速。本能讓人下意識地加速逃跑，原意是快速離開危險的地方，實際上卻害了自己。因為對方的困惑不會消失，反而加重，甚至會積蓄到證據確鑿的程度。再到爆發之時，便是將兇暴像蛾子一樣釘死在墻上的日子。

接著，好像被舞臺上的表演吸引，兇暴停下了。他扭頭註視著遠處的舞臺，視線擦著比爾的頭皮落向樓下。後者仍在遲疑地看著他，表情中困惑仍然占了絕大部分，然而微瞪的眼睛和上揚的眉頭說明他正逐漸發現情況不對。

兇暴仍然在觀賞演出。

比爾就快想起兇暴是誰了。

以兇暴所在的位置，要看向舞臺，餘光必然掃中比爾。他謹慎地拿捏註意力的“用量”，做出好似被比爾引起了興趣的姿態。任何人被旁人盯著臉看都會覺得不自在，兇暴做的不會比本能要求人們做出的反應更多。

比爾新認識的朋友也感覺到不對。是比爾叫他來看演出的，這會兒回頭看什麽呢。

恰逢此時，端著酒的侍者從附近經過。兇暴順手拿起一杯香檳。他的註意力放在了酒上，似乎對比爾的存在根本沒有意識。這麽做相當於放棄了對比爾的控制。這看似十分大膽，其實卻正是兇暴應該做的。“理論上”他和比爾互相的關註程度，不足以支撐他做出下一步舉動。

接著，兇暴做出更為大膽的舉動。他放下酒杯，再次轉頭觀賞節目，然後好像剛剛發現比爾，投去疑惑但友善的視線。

這可是貨真價實的四目相對。在世間萬物尚未分化，所有生物的祖先都還在泥坑裏亂爬的時候，直視對方已經是最明顯的挑釁信號。現在哪怕直勾勾盯著一只貓，它都會呲牙。兇暴用友善的微笑消解掉直視帶來的挑釁感，咄咄逼人的意味雖然被隱藏了卻仍然還在。

這個時候，就看誰堅持的時間長了。

當然不能沒完沒了。幸好在兇暴采取進一步行動前，比爾首先退縮。“自己先盯著對方看”的事實讓他氣短。他眼神閃爍，尷尬地笑了笑，然後轉過身去。旁邊的朋友還在困惑的初期，比爾只是向他解釋認錯人了便不再追究。

整個過程時間並不長，兇暴和比爾還沒有僵持到不開**談就會顯得奇怪的地步。兇暴著實松了一口氣。

現在他說話還不是太方便。他一向討厭自己的聲音，現在發聲更是會把他的身份露個底兒掉。

在引起第三方的註意，把事情越高越覆雜之前，兇暴以盡量快的速度離開陽臺的最高層。

比爾的反應很平常，正常人就該這樣，所以才不正常。難道他真的不是比爾？

兇暴不得不放棄了當場弄明白到底怎麽回事的機會，好在夜還長著。直覺告訴他，不搞清楚這個“比爾”是何方神聖，後續的日子裏他會非常不好過。

比爾並不知道自己招惹上了什麽人。然而人不是先知，對於自己錯過了什麽，此時的兇暴何嘗不是無知無覺。

就在兇暴的背影被樓梯口的陰影隱沒，彭德和他的貴客們正沈浸在奢華的表演和美妙的交易當中。

珠寶和工藝品之類的死物很快結束，接下來進入本次交易的正題。女奴占大多數，畢竟這次的買家以“賞玩”為主要目的。按各自的種族而言，她們都在妙齡，有的所屬種族數目極其稀少，有的出身顯赫。這些女孩子們在到達帕洛卡有的已被轉手多次，又在舞臺背後的那棟塔樓中關押了不斷的時間，銳氣早被磨了個幹凈。與其魚死網破，不如找到一個能善待自己的買家。為了爭取以後的日子能過得舒服一些，女奴們拿出自己的本領。原本應該被血淚沾濕的舞臺卻變成了歡聲笑語的展示場地。商品們精湛的才藝贏得陣陣掌聲，在讚美中歸屬為某位買主的所有物。當款款走下舞臺，步入主人的懷抱當中，許多人臉上甚至帶著嬌嫩和欣喜的紅暈。

最高興的當屬彭德。準備這次交易會花了他不少心血。這下他不僅賺了個缽盆滿滿，還積累了不少人脈。得到心儀的女奴，花上幾百金幣根本不算什麽。其實這些女孩子遠不止賣出的數，差價作為孝敬，被巴結的人都心知肚明。

快樂的時光總是短暫的。眾人還意猶未盡，交易已進入尾聲。人們遺憾不能收獲更多，哀嘆距離下次的歡樂足足有一年的時間。賓客們彼此敬酒，寬慰對方，暢想明年的聚會將有多麽精彩。剛剛購入的女奴就坐在他們的大腿上，溫馴地勾著主人的脖子。

“各位。”

彭德又說了一聲“各位”，會場才足夠安靜。

“請大家安靜。各位貴客遠道而來，令諸位盡興乃鄙人職責。今日交易雖告一段落，但遠未結束。在開始新一輪的狂歡之前，請允許鄙人介紹本次交易會的壓軸珍品。”

彭德伸出左臂，示意眾賓客望向他對面的角門。

舞臺早已歸入黑暗。此時此刻，眾人眼中只有這一處角落。

一道幽藍的光射向角門。萬籟俱寂，猶剩光芒在撥動心弦。

萬眾矚目之中，少女緩緩步入光芒。

粟發，雪膚，眼睛如大海般蔚藍。鉆石織就的禮服將曼妙的身段襯托得更加嬌媚，在光芒下閃閃發光。幽藍之中，她款款而來，宛如一尾人魚，於冰山之下，寂靜深海之中，搖曳生姿，如夢似幻。

沒有人出聲，因為所有人都看呆了。

彭德得意地摸摸下巴。他在交易會開始的前一周才得到米兒，立即封鎖消息。這些手眼遍天下的達官顯貴們事先也不知道她的存在。彭德希望她甫一出場便抓住所有人的眼球，現實更比他預想的好過十倍。假使不宣告她身為“類”，相信也能賣出好價錢。

如果說出來呢？會不會昏倒幾個？

彭德深吸一口氣。早先他排練了很多遍，衍生出好幾個版本。他慎重地挑選最莊重，最能引起共鳴的，再度運作他那虛弱的呼吸器官，做最完美的引薦。

結果他咳嗽了。空氣粉粉的，讓人不舒服。

這幫奴才真是越來越不懂規矩了。不是吩咐他們交易會開始的前三天連續灑水清潔空氣，同時禁止在城內及城外距離城墻三百米之內燃燒稭稈嗎？！

彭德此時還想著過後怎麽處罰相關的臣屬，沒發覺空氣是突然變質的，看臺處也有人和他一樣在微微咳嗽。

彭德再做準備。

“啊——”

一位女士尖叫著指向彭德背後的方向。

人們像嚇呆了似的陷入呆滯，然後陸續起身逃跑。

發生了什麽？

彭德不明就裏，轉動他肥胖的身軀艱難地向後望去。他只看到一個巨大到超出他想象的陰影迅速將他籠罩。

在散落的磚塊砸碎他滿是脂肪的腦袋之前，他只來得及又咳嗽一聲。

關押奴隸，與舞臺連接的那棟塔樓攔腰截斷，倒塌的方向直指會場中央。被桌椅和其他人絆住腿來不及逃走的人直接埋在了下面。劇烈的撞擊令大地顫動。未被直接擊中的人們站立不穩，不少人跌坐在地，有的嚇傻了，有的哭喊著朝遠離會場中央的方向手腳並用地爬。

但還有一些人反其道而行之。在煙塵完全騰起之前，侍從們紛紛跳入亂作一團的場地中央，踩著瓦礫和其他人的腦袋拼命尋找自己的主人。戍守在會場外的帕洛卡守城軍隨後趕到，將塔樓倒塌的原因暫時拋到腦後，一方面投入救助傷者的隊伍，另一方面努力維持秩序，遏制為了先解救自己的人而刀劍相向的現象。守城軍首領的腦子還算清醒，命令後到來的隊伍不要進入會場，轉而將整個場地包圍，避免給擁擠的場地火上澆油的同時，應對可能出現的危機。

訓練有素的士兵們排成長隊，將會場繞了兩圈，然後面對會場外圍的黑暗按住劍柄。弓箭手亦準備就緒。現在還沒有人知道原本應該固若金湯的塔樓為什麽會倒塌，但同樣沒有人相信這只是意外。接下來將發生什麽尚不明了，但無論誰來犯，這些精兵強將相信自己一定會在第一時間把他們打成肉泥。

精神緊張的等待十分難熬。但他們相信等待不會持續過久。

事實確如他們所料，只是猜錯了方向。

會場中的混亂仍未結束。陸續有灰頭土臉的紳士淑女被從出口架出去，但埋在底下等待救助的人更多。美沙緹爾的人顯然救災經驗不足，不少人站在倒在場地中的半截塔樓附近毫無章法地亂挖。不過亂歸亂，好歹塔樓殘骸的體積比阿納維的那些摩天大樓根本不是一個量級的，加上士兵的幫助，救助的進展還是很快的。

但是接下來，塔樓殘骸就在人們的眼皮底子下爆炸了。

誰都沒有想到會有人在建築內填入炸藥，再讓其倒塌。塔樓厚重的墻壁消解了爆破的力道，但爆炸仍然撕碎了倒下的那半截塔樓，同時撕裂的還有埋在下面的人和貼著塔樓拼命挖掘的救助者。爆炸讓磚塊飛起，擊碎了本已半毀了的陽臺，還有毫無知覺的人們的腦殼，更撕裂了並不十分堅固的圍墻。守在外面的士兵萬萬沒想到背靠的墻會成為銳利的刀，許多人死的時候雙目圓睜。高溫自然隨之而來，有那麽一瞬間，整個會場只剩下火焰炙烤磚塊發出的嗶嗶啵啵的聲音。

然後，再度喧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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