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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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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人這樣盯著, 李玄似有所覺,擡起頭,沈沈的目光望過來。

阿梨被他看得一驚, 下意識側過臉, 手緊張地去拉著帷帽的白紗,生怕此時一陣不合時宜的風吹過來, 暴露了她的身份。

阿梨抿唇屏息,另一只手輕輕拉了一下劉嫂的袖口, 劉嫂便立即反應過來了, 上前去給客人介紹硯臺, 邊道歉道, “我家掌櫃的不大舒服,我來給貴客介紹。您方才看的是油煙墨, 乃是徽州產的上好墨錠,落筆不暈……”

劉嫂客客氣氣地介紹著,李玄卻充耳未聞, 只將目光落在一側站著的阿梨身上。

不知為何,這掌櫃給他一種很熟悉的感覺。

即便帶著帷帽, 連頭發絲都未露出分毫, 李玄依舊覺得熟悉, 他心裏生出點疑惑來, 眼神便越發不肯挪開, 只定定盯著阿梨。

阿梨被他看得心裏發顫, 一只手牢牢拉著帷帽垂下的白紗, 微微轉開臉,邁著急促的步子,想要躲進後院去避一避。

這時, 李玄驀地開了口,“掌櫃,有茶麽?”

正饒有興致挑選墨錠的李琰聞言一怔,納悶轉頭來看自家堂兄,見自家一向克己守禮的堂兄,竟定定盯著人家女掌櫃,忍不住壓低了聲,咳嗽了一聲,提醒了李玄,“堂兄。”

他心道,這書肆女掌櫃可是嫁了人的,堂兄不至於荒唐到這個地步吧?

李玄卻恍若未聞,只重覆問了句,“掌櫃,有茶麽?”

阿梨抿著唇,心裏怕得不行,兀自鎮定點點頭,停下步子,朝一旁擺著茶壺杯盞的桌子走去,微微低頭,取起茶壺,微微傾倒。

茶水從壺口緩緩淌出來,落到茶盞裏,如金玉落於玉盤。

很快,茶盞便滿了一半。

阿梨深吸一口氣,端起茶盞,轉身走到李玄身邊,盡可能垂下眼,不去同他對視,雙手捧著茶盞,輕輕遞到他面前。

李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垂著眉眼,將茶盞接過去,淡聲道了一句,“多謝。”

他似乎真的沒認出自己?

阿梨心中大大松了口氣,只想趕快躲回後院去,剛走幾步,便聽到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

“阿梨,歲歲找你……”秦懷懷中抱著歲歲,出現在書肆門外。

秦懷模樣生得雅致清俊,懷裏的歲歲則是玉雪可愛,十足的一個奶氣小團子,蘇州風氣比別的地方開放些,女子立女戶、開鋪子的情況不少,但似秦懷這般,男人親自帶孩子的,卻少之又少。

故而他一露面,眾人的目光,都不由得落到父女倆身上。

李琰更是一眼認出了秦懷,道,“原來你家娘子的鋪子,便是這書肆?”

秦懷也是一楞,剛要回話,懷裏的歲歲便抽抽噎噎哭起來了,小家夥被爹爹慣得十分嬌氣,說哭就哭。

秦懷沖李琰抱歉一笑,很快便到了阿梨身邊,道,“她醒了不見你,便哭了,你去後邊哄哄她,我來招待客人。”

阿梨心頭亂得厲害,又怕李玄生疑,又怕自己露餡,只一言不發,胡亂點點頭,抱過歲歲,摟在懷裏。

秦懷見她這般反應,心中覺得有一絲奇怪,卻也沒多問,替母女倆推開門,要送她們去後院。

就在阿梨即將踏進門的那一剎那,她懷裏的小歲歲似乎是不滿自己看不到娘親,小手朝上一伸,下意識一握,帷帽的白紗,便被她抓住了一個角。

小家夥還不足半歲,阿梨先前也看到她抓東西過,只是不妨她會抓得這麽準,手腳還這樣有力。

阿梨只是楞了一下,頭上的帷帽便落了地。

白紗緩緩落到地上,整個書肆,驀地一靜。

李琰是唯一一個搞不清楚狀況的,看著直接推開秦懷上前的堂哥,他呆呆睜大了眼,什麽情況?

這掌櫃的確模樣出挑了些,但……但不至於讓堂兄一見傾心,連臉面都不顧,當著人家夫君的面,就要強奪人妻吧?

這……這不好吧?

那他……他是不是要幫堂兄攔著秦懷?

心裏還在糾結,李琰的手卻下意識伸了出去,拉住了秦懷的胳膊,訕笑著隨口扯謊,道,“秦二郎,我堂兄同你家夫人是舊識!”

秦懷望向阿梨,此時李玄便站在她面前,清冷貴氣的郎君,面色冷得駭人,站在那裏,就好似這周遭再無旁人一般,眼裏只有阿梨。

秦懷皺眉,朝阿梨道,“阿梨?”

阿梨微微垂著眉眼,她能感覺到,李玄沈沈的目光,一寸寸掃過她,從上至下,帶著居高臨下的氣勢,以及,毫不掩飾的怒氣。

也是,本質上說,她是侯府逃奴。

她“死”的時候,李玄也許會懷念她,甚至會想她。但當該死的人,再度出現時,原來那點本就淺薄的喜愛,便成了怒氣。

阿梨抿唇,露出了個自嘲又無奈的笑容,若是可以,她一輩子都不想再見李玄。只是,老天爺似乎有點不願意讓她如願。

她輕輕擡起頭,露出個溫然的笑,朝一旁面露擔憂的秦懷輕聲道,“二哥,我同世子爺,的確是舊識。”

說罷,又垂下眉眼,輕聲道,“世子爺,如若不嫌,您隨我去後院吧。”

李玄一言不發,只沈默跟在阿梨身後,二人進了後院。

阿梨最近都歇在書肆後院,故而這裏也準備了歲歲的搖床,阿梨微微彎腰,將小歲歲放進搖床裏。

小家夥還渾然不知自己惹了多大的禍,撲騰著胳膊,亮亮的眼睛,盯著娘親看。

她張了張嘴,咿咿呀呀叫喚了幾聲,唇邊便多了幾絲可疑的亮晶晶的液體。

阿梨心裏無奈得緊,從袖裏取了帕子,在她唇邊下巴處輕輕擦了擦,又取了旁邊的柔軟的棉帕,墊在小家夥的下巴處。

做好了這些,阿梨直起身,回身望向身後的李玄。

他自始至終都未曾開過口,直到現在,才說了第一句話,“同你很像,叫什麽名字?”

阿梨楞了楞,片刻後才明白過來,李玄問的是誰,她輕聲道,“叫洛瑜,洛水的洛,美玉無瑕的瑜。小名歲歲。”

李玄聞言,竟笑了一下,他其實也很覺得很奇怪,自己居然還笑得出來?

但好像,除了笑,他做不出別的反應了。

“歲歲平安,像你會取的名字。”李玄說罷,逐漸沈默下來,他心裏有很多想問阿梨的。

他想問她,你為什麽要假死?你獨身一人,怎麽來的蘇州?路上遇到危險了麽?

但最後,他一句也問不出了,問清楚了又有什麽用,問清楚了,反倒連最後一點尊嚴,都被踐踏得一幹二凈了。

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不是麽?

屋外不知何時,開始落起了雪,院子裏的梅花開得正是最好的時候,白的黃的粉的,一簇簇擠在枝頭,在院子西邊一處墻角,開得熱烈而燦爛。

有寒風從半開著的窗戶,吹進來,凜冽的寒意,撲面而來。

阿梨顧忌著歲歲,想上前將窗戶關上,離窗戶更近的李玄,卻邁出了一步,擡手慢慢合上了那窗戶。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瞬間,阿梨有點想哭,鼻子酸酸的,她忍住淚,輕輕擡起眼,望著李玄那張清冷貴氣的臉,抿唇笑了一下,道,“世子,您就當沒在蘇州見過我,行嗎?”

她頓了頓,緩緩地道,“你就當,我真的死了,行嗎?”

“您很好,我那時候沒有撒謊,那兩年,您待我很好。可您是世子爺,您心裏裝著家國大事,裝著侯府體面,裝著侯夫人,裝著大小姐,裝著世子妃。我同您不一樣。您從前,是不是從未問過我想要什麽?”

李玄沈默著,他想起從前,自己從未問過,他問她,“你想要什麽?”

阿梨眼淚從眼眶裏落了下來,輕聲道,“我想要一個家。您給不了,所以,我也從來不向您求。您是尊貴的世子爺,什麽東西都是唾手可得的,便是我,也只是侯夫人贈與您的禮。我同您之間,原就是那樣的主子和奴婢的關系,我問您要一個家,那樣太可笑了……”

阿梨原本不想哭的,離開京城的時候,她沒有哭過,一路上遇到危險時,她也沒哭過。但面對著李玄,眼淚卻不受她控制一樣,就那麽落下來了。

就像玉泉寺那個夜裏,她凍得瑟瑟發抖時,李玄抱著她時,她也忍不住哭得厲害,像是想把一肚子的委屈,都哭出來。

捫心自問,她真的從未對李玄動心過嗎?

大抵是動過的。

剛到世安院的時候,只有李玄的到來,能帶給她慰藉,就像雪夜裏的行人,見到一捧火,即便會燙手,也會忍不住撲上去的。

火那麽燙,飛蛾不也一樣會那樣撲過去嗎?

只是,她到底比飛蛾清醒理智得多,李玄要的是一個溫順規矩的通房,她比任何人都明白。

李玄待她好,只是因為她溫順規矩,換了另一個人,李玄照樣會如此。甚至,也許那人比她更乖巧規矩,李玄待她會更好。

李玄的喜歡,那麽的淺嘗輒止,那麽的克制,就像他在她的面前劃了一道線,她規規矩矩地、不敢逾矩一步,他便如從前那樣,喜歡著她。她若邁過那條線,李玄便能立即收回自己的喜歡。

那麽淺薄的喜歡。

阿梨輕輕笑了下,含著淚的眼睫微微顫了一下,她垂下眉眼,依舊如從前在李玄面前那樣,溫順的、乖巧的、規矩的。

她的聲音很輕,卻又很堅定地道,“我要的,您給不了。您給的,我又不想要。是我福薄,擔不起世子的喜歡。如今您已娶,我已嫁,從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您做您的世子爺,我當我的秦夫人,就這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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