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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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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便是開壇布道之日,洪辰寺中香客來去如織。日頭漸斜臨近昏黃,卻有一素衣女子頭帶冪籬出現在寺內,行至壇前上香時,她廣袖一揚暗中將藥粉揮灑於壇上,異香直沖那閉目頌經的年青長老而去。

堪忍心中一驚,睜眼時卻只見眼前這女子擡起袖下纖指撩開紗幕,露出小半邊臉向他勾起嘴角,黛眉雪膚襯出紅唇醒目,她眼波流轉蕩漾,極為嫵媚的一笑。

旋即轉身沒入人群,遍尋不著。

強忍至法會結束,堪忍近乎是飛奔回到住處,不顧春寒料峭打了一桶井水便兜頭淋下。

“嘩啦”一聲,驚飛數只鴉雀。院中景致多數破敗,惟一庭淒冷。

四下死寂,他通身濕透寒意入體,總算降下那股郁熱。難免也有些身心疲憊,堪忍長籲了一口氣,思及十年未見的她,心中更是悲戚失落,緩緩步入屋中。

誰知他關門轉身後才發現,禪房之中昏暗深處,竟是紅燭高照,佛門凈地也多了幾分綺麗之色。

白日裏那女子端坐銅鏡前,她將新剪的一枝鬥珠光牡丹花簪在鬢上,燭光花面相映成趣,照在鏡中又別有一番旖旎。

堪忍只盯著鏡中花,眼神已是難以掩飾的癡狂:“醉得西施傾城色,怕只丹青寫不成。”

玉色扶著鬢上花,皓腕如玉套著圈圈銀跳脫。她偏頭對著他,瞇起眼慵懶問道:“青燈古佛,日日禪修,卻不知扒掉了你這張皮囊,會是什麽樣呢?”

“我——”堪忍木然地立在門口一動不動,聽不懂她話中戾氣自己也言語不能。

見他呆若木雞,玉色頓覺無趣,卻不知堪忍心中思緒早已千轉百回:久別重逢,偏生“近鄉情怯”。

本該一敘相思之苦,奈何十年風霜橫亙。縱有千言萬語,此刻竟也不知從何說起。他忽又看見自己身上濕答答的青絳玉色法衣,剎那間如身墮冰窖。

身入佛門心生欲,多情豈不汙梵行?

玉色已至他面前:“天晚夜至,長老何不換掉濕衣裳?可仔細著涼呀。”

水袖翻飛而來,只柔柔將他兜頭罩在一領紗衣下,另有一雙素手卻已撫上堪忍襟口。

“且慢!我,貧僧自有分寸!”

她這一番熟練動作可把堪忍嚇得不輕,忙捉住她胡作非為的雙手後退一步,拉開了兩人不知何時近在咫尺的距離。

他背抵門板,低頭闔目定了定神,略微平覆一下變得急促的呼吸,才敢再擡眼看向玉色,眼神依然有些飄忽閃爍。

她偏只似笑非笑地盯住他眼睛。

堪忍被盯得十分困窘,又覺得玉色雙手柔若無骨,僅能見著露在袖外的兩截細腕,看起來猶如上好暖玉雕琢而成。順著視線微垂頭看去,當年個頭與自己相差無幾的小姑娘現已亭亭玉立。

十年前,他因破戒而被師父好了罰至菩提崖洞窟中苦修。一千八百多個日夜裏,他囿於思念,一筆一劃繪在壁上刻在心間的,不是眉眼如畫,已是畫如眉眼。

兩人靜靜對望著。

直過了好一會子,紅燭“劈啪”一聲有燈花爆開,堪忍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中握住她雙手的時間似已太長,燙著了一般連忙松開手甚至想奪門而出。

玉色心中暗道:“這回倒是想守住清規戒律了?好一個道貌岸然之輩!”

“你,你!女施主請自重!”堪忍猶如落入貓爪之鼠,很是手忙腳亂:既不敢大力推開她,更不敢再觸碰到她,只能狼狽地躲閃著。

“長老,長老?”玉色見堪忍慌亂模樣,更是樂得花枝亂顫。

堪忍卻在暗自傷懷:她到底是沒能認出他來。抑或是十年茫茫,她已將鐵檻山上的三載光陰,並二人情誼一並遺忘?

“住手!”他忍不住質問道:“郁瑟!你竟已忘了我嗎?”

“呵,我怎會忘記呢?”玉色兩頰飛紅更顯嬌媚,心中卻是冷笑:五年前那場劫數,幾乎斷絕了她對阿野的念想,也教她心如死灰,險些自行了斷!

惡意陡然熾烈起來,她眼神越發明亮灼人。

“你!我,貧僧是出家人,你怎能如此!”堪忍險些難以自持,反倒惱羞成怒,忍無可忍一把推開了她。

“哎呦”一聲痛呼,玉色跌伏地上,蹙著眉嗔怒地剜了他一眼,“長老好狠的心!”

堪忍能受得了她再三戲弄,卻受不了她眼帶淚意:“可是傷著何處了?”

他的緊張關懷令玉色略感詫異,但也來不及多想,只能趁機順水推舟,坐起來怯生生地看著他撒嬌道:“手臂上好疼。”

“你是女子,怎能如此不知矜持?”堪忍既無奈又心疼,只得攏了衣襟上前扶起她。

然後再次被玉色扯住:“長老豐神俊朗,奴家傾慕於你,矜持不了呀!”

情話綿綿醉人,情兒夭夭撩人。

一瞬間,堪忍感慨萬千,再無力掙紮。

其實他怎會不知,眼下依然是那太子卓澤所謂的“打蛇七寸”。自己雖是籠中困獸,但要叫他死心塌地做一顆棋子,卓澤就得逼他一再破戒,直至無緣佛門後路斷盡。

是以玉色所施的美人計,他只能乖乖中計:“就是蜜糖裹著砒.霜,我也甘之如飴。”

即便往後,便是萬劫不覆的生死場。

下定了決心後,堪忍輕嘆,只伸手將她歪在鬢邊的牡丹花重新簪好,神色溫柔繾綣,又慈悲如佛。

“也罷,就算你當真忘了我,還有來日方長。”

玉色自是不解,心中暗驚。堪忍卻微笑著反客為主,將之禁錮懷中。

羋朝升平元年冬,前聶遺孤空相野於緣州鐵檻山掘得玉璽虎符,就地起兵,歷時十年,一統天下光覆前朝,史稱“後聶”。

聶兵攻破廣陵城之日,攝政王卓豈血洗王府上下,最後親手扼死了愛妾郁潔。因其殘暴歹毒,空相野下令將其處以腰斬之刑,卓豈死後猶被鞭屍三日,遭萬民唾罵。

後主卓澤遜位時,笑得別有深意。

曾經的堪忍長老,如今的聶帝空相野自是恨不得將他碎屍萬段的,畢竟——

“溫柔鄉可謂‘英雄冢’,我將她送往海外,為的是教你不至分神,免得在緊要關頭出了什麽差錯,那就不好啦。”彼時,將及弱冠的玉面少年搖著水磨竹骨扇,把這一番十分欠揍的話說得漫不經心。

空相野如今蓄發未久,眉眼間卻戾氣驟生。他前幾日才受了十位高手的內力灌頂,險險捱過了生死關頭。自收下了卓澤的“厚禮”之後,他再次和郁瑟分離,被迫的。

如今,只要郁瑟下落不明,饒是踏進了鬼門關空相野也能再掙回半條命來。卓澤正是以此牽制於他,才得以安心繼續“助”他成就宏圖大業。

空相野怒道:“你不甘心做卓豈的手中傀儡,何不殺了他,偏要坐山觀虎鬥?”

“不,是要坐收漁翁之利。”卓澤笑道,“嘖,滿口打打殺殺的,你這十年和尚算是白當了。也罷也罷,畢竟你可是‘天命之人’。”

何“利”有之?空相野再想不到,卓澤所施連環計的最後一招竟只是:金蟬脫殼。

“你所求非此,而我亦如是。”他只留下這句話,便乘一葉扁舟飄然而去。

至於郁瑟的“萬國花魁”這一名頭,就純粹是造化弄人了。

《後聶書》有載:“天命十三年,帝思及元後,大慟,遂作悼亡詩曰:‘聚散三十載,庭有菀花開。餘生惟一願,驚鴻入夢來。’”

郁瑟病逝的那一年,是天命十年。

回光返照之際,她忽然窺得天機:原來前生與空相野之緣始,竟與隔世無異。

舊時出了緣州城門到鐵檻山的路上,便曾有幾座茶庵,專供朝山進香的善男信女休整結“茶緣”。老人們常說:“他人喝過的剩茶,特別是異性喝過的,就不能再喝,今生結下了茶緣,到了來世就有說不清的幹系。”

前世救了空相野的,可不是郁瑟母女,而是他後來的師父好了方丈。當日也在茶庵中,空相野因高燒連聲喊渴,老和尚很是不拘小節,隨手抄起桌上茶碗就將他猛灌一通。可巧,正是郁瑟沒喝完的剩茶。

“茶緣”就此結下,結得兩生羈絆。

前世郁家覆滅後,郁瑟只被充入尋常教坊。不出月餘,潔娘不堪受辱逃出王府求助於她,仍被捉回。

被民間暗稱為“活閻王”的卓豈面無表情,看著郁瑟的眼神冷得好似被她奪去了心愛玩物:“來人,此女甚礙眼,把她拉去城外活埋。”

閻王下令,自有小鬼索命。郁瑟當即被套入麻袋,快馬運至廣陵城郊的亂葬崗。

此處遍地野墳,鴉聲瘆人。更瘆人的卻是卓豈兩個手下的嘴臉:郁瑟生得好相貌,此時反而遭罪。荒郊野外,那兩惡徒竟也不懼她尖聲呼救,當即欲行不軌,忽聽得一聲佛號悠悠——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木魚聲篤篤作響,來者是個慈眉善目的小和尚,“多行不義必自斃,兩位施主,何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那兩人停下手對視一眼,雙雙冷哼著拔刀,如惡狼一般往他撲去。

“哪來的禿驢,竟敢多管閑事!”

“!”眼見小和尚就要血濺當場,郁瑟再次放聲尖叫,嚇得緊閉雙目。

“唉,南無阿彌陀佛。”

鋒利的冷兵器破風之聲清勁渾厚,劃過皮肉時卻無聲無息。蜷縮在地上不住顫抖著的少女只模糊聽見了半聲慘呼:“不…不可能……”

她瑟縮著睜開眼,入眼是濺了血的灰布直裰,一剎那琥珀色的瞳驚得失神渙散。

一只手輕輕落在她發上,撣去泥土枯葉,開口時是念慣佛經的溫潤音調:“小鹿崽兒?”

郁瑟猛然擡頭。他臉色也是慘白一片,卻笑瞇瞇地安撫著她:“師父常說‘女子是猛虎,吃人不吐骨。’小僧倒是覺得,你像我們後山裏那只時常迷路的小鹿崽。”

那兩個歹人橫屍於他身後不遠處,皆是一刀斃命。小沙彌本該握著木魚錘的那只手,以及手上緊握的鋼刀,甚至他臉上都還殘留未幹的血漬。

“你,你殺了他們?”郁瑟輕聲問道,有些難以置信。放在她頭頂的另一只手掌是幹凈的,此刻他指尖猶是微涼發顫。

小和尚臉色又一白,立刻扔掉那把刀,又蹙眉看了看自己身上,大嘆三聲:“罷,罷,罷!”

當即脫掉了沾血的僧衣,隨手一撇,正好覆在刀上。

“師父說出家人要慈悲為懷,可是剛才小僧不殺那兩人,被殺的就是你我二人了。”他彎下腰欲攙扶起郁瑟。

“嗳喲!”她這才發覺腳腕上疼痛鉆骨,痛呼一聲險些又跌坐回地上。

還好被小和尚一把撈起。看著臂彎間少女的一張煞白小臉,他心道:女子可真是種美麗而柔弱的生物。她就像一朵初開菡萏,只合亭亭玉立於水中央。

“看來,只能得罪女施主了。”

郁瑟還未反應過來,她已被他打橫抱起。下意識便伸手攬住他的脖頸以穩住身體,她羞得俏臉飛紅:“多謝小長老救命之恩。只是,和尚都似你這般,這般無拘束麽?”

“絕非如此。”少年僧人頓了頓,耳根處也是通紅,他似自言自語地嘟囔道:“師父也說過,我命中劫數已定,無論何時,只要守不住清規戒律,我就非得還俗不可了。今日不得不犯此殺戒,果真是與我佛無緣。”

“你也不必因此心懷愧疚,畢竟我已功過相抵。更何況,如今亂世當頭,皆因十年前,小僧,我不小心把關在後山的妖孽放了出來,這幾年它氣數將盡,所以吾師命我下山,伺機收覆之。”

“欸,你的木魚!”

“我已經當不成和尚啦,還要它作甚?”

“那倒也是。奴家名喚‘郁瑟’,你呢?”

“小……我俗家覆姓空相,單名一個‘野’字。”

伉儷成雙前,黃沙漫雲天,長路修遠渺茫間。目盡處,只見倦鳥歸巢,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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