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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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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地界彼端的青丘王城正一派歌舞升平,喧囂如十丈軟紅,連路過的諸多神祇都忍不住按下雲頭,去湊湊熱鬧。

有位蓬頭垢面的散仙立在街邊,眼疾手快地從眾鳥獸中揪出來獨角虎爪的一匹駁:“請問這位駁兄,青丘今日有何喜事不成?”

“聽說啊,是狐族少帝閉關修行三千年,近來終於出關了。”這匹駁果然一張嘴就跟打雷似的,轟得那散仙險些倒仰過去,“天帝陛下得知義子修為有所增進,歡喜得不行,禦賜了無數珍品,甚至連天界絕無僅有的‘九華凝萃丹’都送來了!”

“哦呵,原來如此,那確實算是件喜事呢。”散仙搖著手中一把破折扇,臉上似笑非笑,瞧著總教人心底有點發毛。

“本仙這就去探個究竟。”

強光閃過,琉璃檐上銀鈴叮咚作響。

書中仙人已立在青丘王宮的障月殿門前,翡翠階下雲煙霭霭,再向遠望去,便是她方才來處:雖是仙境,卻處處花柳繁華更甚於凡塵的青丘王城。

“本仙記得,三千年前的青丘王城可不是這般景象,小狐貍你這是把整個滿莊都搬回來了不成?”

“搬回來又能如何,依舊是‘怨憎會’,而非‘愛別離’。”

過了半晌,殿中才傳出一道極懶散的聲音。

書中仙人原本悠哉悠哉搖扇之手,驀地頓住。

她轉過身,面上兩道淡眉已扭作死結,繼而障月殿中的一百六十二盞青銅宮燈同時被點燃,將晦暗殿內照得亮如火海。

歡聲笑語難掩笙歌,交杯換盞傾倒玉山,雨後爛花般頹靡的香氣透過層層紗幔,仿佛無形之手,勾勒出一幅宴罷醉眠美人膝的綺艷繪卷。

“喲,聽聞小陛下近來修習‘紅粉骷髏’有所長進,卻用來造這出酒池肉林的幻象,是有意教本仙誤以為,你在沈湎聲色不成?”書中仙人的白眼簡直要翻上天靈蓋。

整個荒唐場景倏地止住,隨後一掃而空。

雲母石雕花屏風後現出個綽約身影,廣袖素衣更襯出傾城容色。

長生慢吞吞地走出來,神色陰郁,說話時卻不忘扯出個悚然笑臉:“我只是好奇,如若被她見著我自甘墮落的樣子,又會作何反應呢……”

書中仙人並不理會他的古怪問題,將這只頹廢狐貍略作打量之後,嗤笑道:“為了施法改造青丘王城而元氣大傷,看來當初那小畫魔沒能侵蝕你神智,你反倒自己把自己弄得快走火入魔了,很好玩咯?”

“是有些趣味。”長生背著手踱到殿外,眼神淡漠地望向雲下王城,“雖已不記得,我與她在滿莊曾有過什麽經歷,但這三千年苦等,只換來她的變心毀諾,終究使我不得釋懷。”

“小鳳凰經受天劫,忘卻前塵,這才失約於你,可你又怎知她已變心?”書中仙人搖著扇,又恢覆了那種吊兒郎當的語氣。

“天地二界別的少有,這酒肉朋友卻不難尋,我至今還頂著個天帝義子的名頭,旁人便是私底下編排得再難聽,明面上也須與我青丘做妥了人情來往。”

此一刻,長生遙望著丹穴方向,周身驟然有了青丘之主的風範:“故此,要探聽某些消息,著實易如反掌。”

書中仙人感到窒息:“呃,倒也算認…忍辱負重了哦。”認賊作父四個字到底被咽了回去。

狐貍耳朵尖得很,豈不知她本意,但無心計較,唯有付諸冷笑。

“也罷,本仙原是要到地界來會一位舊友,順路經過青丘,小狐貍你就好自為之吧。”

“仙官,慢走不送。”長生輕聲說道。

他話音未落,強光已消失於天之極西,法力餘韻振得他兩袖飄搖,身形更顯瘦削,似欲乘風而去。

“別時釀得青梅酒,相思既稠情也濃,問卿可歸來否?”白衣美人倚門滑坐在廊下,滿臉的失魂落魄,“歸否?”

是夜,月色如洗。

長生輾轉不能成眠,索性起身步出殿外,飛上雲間,似游魂般漫無目的地飄蕩著。

恍惚間,他在重重雲霧中窺見了一方寺宇。

“又是再竹寺?”長生蹙著眉,忍不住擡手捂住心口處。

那裏藏著一簇凰羽,是關於她的唯一舊物。

但再竹寺的境況與舊日竟是大有不同:草木繁盛,屋舍煥然一新。他轉過殿後,卻尋不到記憶中那間青瓦白墻的小佛堂,那雙花靈夫婦也不知去向,唯有湖面上紅蓮亭亭玉立於葉上,花叢依舊綿延至天邊。

忽一陣微雨飄渺,檐下整排銅鈴晃晃悠悠,清脆聲響與身後鐘鼓雙樓傳來的沈音交織如樂曲,長生只覺識海中似混沌凝重,又似空蕩無物。

他垂著眸往回走,路過大殿西側時又倏地止步。

月光幽幽傾瀉,照出長生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正合了“形只影單”這四個字。

再無人誤以為石路凝苔叫他走得憋屈,便將他打橫抱起。那時是既驚且羞,如今回味起來,半是甜蜜半是苦澀。

她已將他忘得一幹二凈,而他,卻還清清楚楚地記得那些美好又短暫的點滴過往。

長生苦笑著搖了搖頭,滿面自嘲之色。行至一道廊壁前,他手中幻化出一管狼毫,提筆書就:“憶那時沙場初見,小劍眉,芙蓉面,紅蓮弓矢業火焚天。恨魂夢難同,風月亦染血。再等,再等,拆就再竹之寺,又逢花開如初。銅鈴陣陣,古鐘沈沈,成雨裏斷腸聲……”

驀地聽著有人嘆息:“想來這世上三千繁華落盡,也不過寂寥到底。”

“是誰?”長生筆尖頓住,四下一望,寺中並無旁人。

“我便是這座再竹寺。”

那聲音極渾厚,仿佛響徹於天地之間,無處不聞,“有詩曰:‘四時最好是三月,一去不還唯少年。’ ……你不妨到即翼澤畔再等最後一次。”

長生冷著臉沈默了許久,最終只是施施然作揖辭別:“多謝啟示,晚輩告辭。”

待他走後,湖畔西側的縹緲雲霧間顯出數峰,呈孔雀開屏之勢。

“‘苦海有情,當如酒烈’。”夐山君的笑聲隔著雲端遙遙傳來,“久違了,峙兄。”

與此同時,一道強光自山間射出,直直沒入大殿中。

“老酒鬼,你可算回來了!這幾萬年裏本仙可甚是掛念啊,今日定要不醉不歸!”

書中仙人嘴上說得熱絡,才剛落地化形就立刻熟門熟路地跑到香案後邊,接著頗為吃力地拖出一只半人高的青瓷大甕。

“呔!你這蠹書蟲,快快放下我的長憂酒!”

大殿正中央的須彌座上不見佛像,只有一坨黃澄澄的佛手橘急得原地蹦跶,片刻之前那股神秘莫測的高人氣質已是蕩然無存。

“嘿嘿嘿,就不!”

書中仙人猶如惡霸搶親,抱起酒甕撒腿就跑,眼看就要竄出殿門了,門檻卻驟然升高五尺,將她困在殿內。

那廝這才悻悻然把酒甕擱到地上,還一臉痛心疾首的樣子:“可惡啊,居然慢了一步。”

“你!”峙先生頓時哽住,被她氣到仿佛熟透了一般,整坨紅彤彤的,瞅著倒是頗為喜慶。

書中仙人正變出個銅勺子在舀酒喝,漫不經心瞟了他一眼,立刻大驚小怪地喊道:“哇,老酒鬼你變得好妖艷——呸,好耀眼哦!”

被搶酒喝,還要被取笑,天理何在喲?!

佛手橘開始亂顫,連瓣尖都紅中帶紫了。

“書閑,適可而止啊,別又把峙兄給氣跑了。”夐山君趕忙出聲打圓場,否則再晚點兒就又該見到一坨佛手橘和一本破書冊大打出手,你撕我幾頁紙我拆你數節果的混亂場面了。

畢竟這種事情從前可是時有發生。

為轉移話題,夐山君又問道:“峙兄能預言未來之事,應該也知道他們是‘無雙’命格,那為何還提示小狐貍去與小鳳凰再續前緣呢?”

“大好春光,豈能辜負呀?”峙先生悠悠反問了一句,然後從須彌座上跳下來,三步蹦進酒甕裏,蹲在旁邊拎著銅勺的書中仙人毫無防備,“嘩啦”一聲被濺了個滿頭滿臉。

“啊啊啊老酒鬼,本仙要把你晾成果脯!腌作蜜餞!”

被書中仙人用銅勺猛撈出來甩在地上的峙先生不慌不忙地打了個酒嗝,才繼續道:“我的這一甕‘長憂’,本就是因他們而得,如此豈能不歸還一個善果?”

此時,書中仙人也沒心思動甕中之酒了,丟開手裏銅勺,抹了嘴發出嗤笑:“若不是只有回到寺中,這甕酒才能長飲不盡,你怎會回來,又怎會遇上天狐崽子?碰了個巧還要講甚麽因果,好好笑哦。”

“不知當年是哪只蠹書蟲,還追問我‘是情如酒烈,還是酒如情烈’呢?既然司萬物命格,何不給自己寫一段纏綿情史去領略領略,不就能解其中滋味了嘛!”

峙先生這番話卻仿佛戳到了書中仙人某個死穴,竟使她瞬間啞然。

再竹寺的來歷,連她也毫無頭緒,只知道峙先生是與再竹寺同生的寺靈,能預知未來,但誰都沒見過他的人形,抑或真身。

遙想當年,雙方初次會晤時,還曾假惺惺地打過這樣一番玄妙機鋒——

“你是誰?”

“峙先生。”

“你從前是誰?”

“佛手橘。”

“你將來是誰?”

“不可說。”

夜神纖阿深信宿命,仍心有執念,何況書中仙人這廝半點不信命,怎能不存一絲幻想。

峙先生如有所感,又慢悠悠說道:“雖得了‘長憂’,但我還是頗為好奇,用‘波旬離暗’、‘毗那夜迦’那兩只業畜泡出來的酒,又是個什麽滋味呢?”

提及數萬年前禍亂西天界的雙魔之名,就連遠在雲間的夐山君都開始沈默不言。

道是“且就洞庭賒月色,將船買酒白雲邊。”

彼年某日,一邋遢仙並一佛手橘正於寺內醉中逃禪,耳聽殿外鐘鼓聲聲,鼻端卻驀地嗅得極清冽的美酒香氣,不知自何處飄來。

聞得酒香之後,峙先生當即嘆道:“苦海有情,當如酒烈。”

書中仙人醉得發蒙,想也不想便問道:“是情如酒烈,還是酒如情烈?”

這一問猶如當頭棒喝,倒把書中仙人自個兒驚醒了。

峙先生穩穩地堆在須彌座上,翻來覆去地念叨著她問的這一句,語中滿溢著揶揄之意:“‘毗那夜迦’當是覓情,‘波旬離暗’即為惑心。此二者皆因你而生,如今禍亂西天界,殃及東天界,這爛攤子很不好收拾啊。”

書中仙人難得被噎,倚著個四尺高的大酒缸摸了摸鼻子,冷哼道:“小小雙魔,區區神界,哪裏難得倒本仙?老酒鬼你忒看不起人!”

“嘿,那我可得給你掰扯掰扯——”峙先生這下可來勁兒了,倒豆子似地數落起雙魔的罪狀來,生怕把書中仙人的臉打得不夠響,“先是三生石與望木,再是能天帝與阿修羅女,而今又是鯤鵬與孔雀。蠹書蟲,你再不出手,只怕東西兩界都要給那兩只業畜霍霍完了。”

書中仙人斜睨了他一眼,有點將信將疑。

畢竟峙先生這坨佛手橘,向來想一出是一出,倒比書中仙人自己還任性。眼下再三地拿話激她、慫恿她,可見此橘,是當真想把雙魔抓來泡酒。

書中仙人便心想,若是不依他,再竹寺勢必也留不住寺靈了,誰曉得到時又會出啥幺蛾子,忒麻煩。

她正撓著頭預備辭別,誰知須彌座上忽而就沒了那坨佛手橘。

徒留一個書中仙人呆呆地立在大酒缸之側,終是滿面懊惱,拂袖而去。

千秋萬載彈指即過。

今朝三兩故人重聚首,卻都極為默契地開始互揭老底,一點都不友愛。

“你的這座再竹寺就此流落三千世界,直至花靈投生,才被本仙的小師姐帶入夢冢。”書中仙人洋洋得意地搖著她的破折扇,打定了主意要叫峙先生下不來臺,“為著尋這壇子酒,荒廢了數萬年光陰,莫非老酒鬼你是爬著去須彌山的不成?”

峙先生直接忽略了她的冷嘲熱諷:“哦?果然是夜神出手,看來這樁因果屬實環環相扣。”

“峙兄與纖阿姐姐素未謀面,她卻總覺著你去了魔界,這又是甚麽緣故?”夐山君在雲間遙問道。

“許是以為,我……”峙先生剛開口就被打斷。

“嗐,自是以為他捉那雙魔去了唄。”書中仙人將手中破折扇一收,五官皺出了滿臉褶子,活似個小籠包,“說來也是好氣,小師姐久居天外天,向來冥頑不靈,但凡涉及天道規則之事,她便分不清是非曲折,還不許旁人幹涉!好生可惡啊!”

夐山君無奈地咳了咳。

峙先生終於忍無可忍:“翻滾吧,蠹書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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