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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永訣 綠波東流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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織金春色, 懶蝶縫春艷花香,呼哧哧驚起一片雲雀。明珠兜著下巴凝住面前這位衣染春風的公子,驚得不知如何, 簡直是一幅山河靜止的水墨畫兒。

那位眉目含笑的方公子只望著明珠, 仍是邊上那婆子幫腔, 將帕大肆一揮,眉開目笑, 兩片唇大開大合,“喲喲,不是姑娘還是誰?想必姑娘是害臊了, 不妨事兒, 這有什麽的?姑娘也不是黃花閨女了, 沒得像那些小門戶上的女兒遮遮掩掩的。”她將眉心攢緊,仿佛語重心長,“知道姑娘心內是瞧不上我們商賈人家,可姑娘自個兒也想想,宋家是再好不過的門第, 那又如何呢?如今還是將你趕出府來, 與其這麽幹熬著,還不如另覓良人, 另擇良枝。”

這回明珠聽明白了, 這二人並不是奔著侍鵑來的, 原是打著自個兒的主意。卻還有大堆疑慮, 匆忙呷一口茶, 將袖對那婆子一揮,“你閉嘴!”後轉到這方公子身上,“我是替我的丫鬟尋親, 並不是為了自個兒,不知中間是否鬧了什麽誤會?”

方公子將腰桿挺直,桀驁一笑,“說是誤會麼也不盡是,沁心姑娘是說給你的丫鬟尋親,可我想娶的並不是你的丫鬟,但沒法子,你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凡事全憑你自個兒做主。偏偏你我男女有別,不太方便見面說話兒,我就只好借此機到這園子裏來見你,當面提親。說起來,我還特意請來媒妁,這已是按著正妻之禮予你相待了,天地昭昭,可見我的誠心。”

說到此節,那婆子又跳起來,一片裙起伏跌宕,“正是正是,姑娘瞧瞧,雖說嫁給我們方公子是做妾,可一樣的有體面,況且姑娘原先在宋家,也不是正妻,何苦又要同我們公子計較這個?我們公子不是說了?只要你進了門兒,能生個兒子,保管以後數不盡的體面風光!”

一個日頭險些將明珠晃暈,死扣著眉,將那方公子仔細打量,“請問方公子,我們從前是在哪裏見過面嗎?”

“自然見過,”方公子背起一只手,另一只手捏著袖端擡起,頗有些文人雅相,“從前我到明雅坊點沁心的局,是你在後頭侍奉,我那時便想著娶你回家,卻偏趕上家中在河南府的生意出了點岔子,我往河南府去過一趟,誰知回來竟聽說你已回了宋家,此事便只好作罷。誰知前陣子,仿佛聽見明雅坊的人在議論,說是你又被宋府驅逐出戶,我想著這正是天賜的姻緣,便前來求親。只要你答應,我明日便擡來一萬銀子做定,還是那句話兒,縱然給我做妾,也必委屈不了你。”

廊外候著的侍梅聽到此處,鼓著腮捉裙進來,氣得倒吊眉梢,“好大的臉!一萬兩銀子?哪裏來的臭流氓?你也不去打聽聽,光我們這處園子就值多少錢,況且,我們奶奶何時是被宋府驅逐出……”

“侍梅,”明珠攔下話鋒,面目柔和地轉向方公子,倏而一笑,“方公子既然曉得我是被宋家趕出來的,那可知道我是因何被趕出來的?”

此人爽朗豁達地笑一笑,旋身落回原座,“聽說宋小公爺娶了京師第一美人兒,又是位名門千金,我猜,大約是這位新進門兒的夫人容不下姑娘,才將姑娘趕出了府,這等內宅女人的紛爭,也是常見,並沒有什麽。但姑娘放心,我那妻室還算是位溫柔良善之人,家世也不大好,必不是像那等千金小姐似的嬌縱任性,不會欺你。”

清風入堂,卷起明珠的衣袖,她慢悠悠地呷一口茶,眼角剔向這位多情郎君,“方公子的消息真是靈通,可也不算十分靈通,方公子既然知道我離了宋家,也必然曉得我在宋家多少年的光景。實話兒告訴公子吧,我在宋家這些年,一無所出,只因我身患有疾,這輩子都生不了個一兒半女,這才叫宋家放了出來。公子頭先說,要是我嫁給你能生個兒子,千金任我取舍,可卻沒說,要是我生不了孩子,該怎麽辦呢?”

華裳青年駭然蹙額,將她上下打量,似乎是在做著某種取舍。這半晌的沈默中,明珠安然笑開,瞳似明月,高高地掛在天空,使人難求難取,“方公子,你一定是在琢磨,我生不了孩子,那一萬兩的定禮值不值,我可猜得沒錯兒?我勸公子就算了吧,我在你心裏,至高也高不過一萬兩雪花銀,而公子在我心裏,至多也不過是個陌路人。你要討小老婆,外頭多的是姑娘,我麼你就不要想了,我們侍鵑你也不要想了,請回吧。”

誰料那方公子竟拔座起身,些微挑起下巴,“兩萬兩銀子,如何?你生不生得了孩子,也不打緊,無非我再討兩個小老婆替我傳宗接代便是,可你這檔子賠本的買賣,我做定了!”

未及明珠發話,即見侍竹氣勢洶洶領著一群男子進了門來。為首的便是白管家,將這方公子細細打量一番,捋一捋須,“馬行方家的三公子?好得很,竟然敢跑到我們清苑來鬧事。小子,告訴你,我們宋府彈個指甲就能叫你家滿門死無全屍,瞧你也算文質彬彬,不欲與你計較,你快些走,否則就有官司吃了。”

“什麽宋府不宋府的?不要拿宋府壓我,”方公子將兩個袖一甩,昂首挺胸,“姑娘早就讓宋府趕出了戶,也不算是宋家的人了,就是國公爺親自到了這裏,也摻和不了這事兒。”

明珠擱下茶碗,將笑未笑,“所以我說公子消息也不算靈通,我出了宋府難道必定是讓宋家趕出來的?我的骨頭只怕比公子還硬些,這宋府我想走就能走得,想進便能進得,但州府衙門可不是公子想出便能出的。白管家,將他綁去見官,就告他個欺媒詐婚、私闖民宅、調戲民女!”

幾個小廝領命上來,將人五花大綁地就扭送了州府衙門。那知州大人聞聽是與宋府有關,未敢擅定,遞帖子往宋府去。未幾,便收到宋府孫管家的口信兒,只“嚴懲不貸”四字,因此那方公子挨了八十大板子,罰沒紋銀五萬兩,躺在床上半月下不來床。方家太太生怕再招麻煩,慌著帶著兒媳到清苑請罪:

“都是我那兒子鬼迷心竅,無禮觸犯了奶奶的天條,今兒特意帶了大禮來向奶奶賠罪,還請奶奶瞧在我們婆媳的面上,不要同他一個混賬羔子計較。”

望著織金罽毯上伏跪的一老一少二人,明珠忙將手朝兩側的幾個丫鬟揮一揮,“快將人攙起來。快別跪了,太太這樣大的年紀,豈不是要折我的壽?我原也沒想著要將他怎麽著,二位放心,該挨的板子挨了、該罰的銀子也罰了,我就不會再追究了。”

婆媳倆再三叩謝,這才將一場風波化解。也正是因著這一場小風波,才使得明珠的心暫逃被那些無緣無故的噩夢侵擾,卻是一回首,便晃過了半月。

十裏寶光花影裏,迎來了回歸的大軍,連著圍看的百姓將幾條街堵得水洩不通。明珠撩開素紗車簾,一雙眼將目所及處尋了個遍,並未找見宋知濯的身影。東風吹鬢,額發騷著她柳盼顰嬌的面容,很快被車簾掩遮。

回首車內,青蓮兩個薄肩隨顛簸輕晃,將她的手盈盈一握,“這麽多人,還有好些將士直接回營去的,瞧不見也沒什麽。別憂心,咱們回府裏等著,一會兒老爺便下朝了,沒準兒爺跟著他一塊兒就回府來了。”瞧她還是愁眉未展,青蓮挪坐過去,“就為你那些無頭倒腦的夢,你都愁了半個月了,俗話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你老擔心的緣故。”

明珠將頭略點點,一點愁心,長路晃蕩。待晃到宋府時,聽說宋追惗先一步回來,她便忙趕去院內。

彼時宋追惗剛換上常服,一身黛色襕衫由臺屏後頭旋出來,“濯兒還沒回來,據另幾位將軍說,他腿上受了點兒傷,有些不便,故而後頭才趕回來,你莫擔心。”

此刻明珠心內升起奇異的煩緒,仍是擔憂,卻又有些慶幸,只道他不過受些傷,與性命終歸無礙,方才笑了,“那不知他是何時啟程回來?老爺可曾問問?”

“問了,說是半月前便上了路。”宋追惗落到榻上,面色有些冷硬,“我今兒才聽聖上說起,說他竟然辭了官,這樣大的事兒,卻不曾與我這個做父親的提起,你可曾聽他說過?”

明珠福身後,只得垂眉實言相告,“他走時,曾與我提過一嘴,我原以為是同老爺商議過的,便未曾向老爺說起。”

日途傾落,宋追惗懷著一腔義正言辭來批判他這個兒子,可看著明珠,卻化為一縷氣嘆出來,“罷了,我這個兒子,真是叫我越來越摸不透了。你也別來回折騰了,回去安心等著吧,若接到信兒,我叫人去清苑報你。”

這一辭,又漫長的等待,明珠已記不得那些前仇恩怨,只記得宋知濯的一雙濃眉大眼、他深情款款的語言,凝成了三千年峰與巒,穩固地佇立在天地間。清苑蟬聲漸起,時光在縷縷金光中滑過,終將桃花等成了紙錢,梨蕊盼作了飛霜,又是一月。

前半月,明珠安然等待,而後半月,在宋知濯連同三位小將的了無音信、人無歸影之中,整個宋府乃至朝野都陷入慌亂。有人說路途險峻,或是人有傷情才遲遲未歸;又有人說,是道有坎坷,或是遇上了什麽山賊土匪耽擱幾日;更有甚者猜測,大概是遇上遼國刺客,以致身死他鄉……雲雲種種幾如香燭殘灺,逐漸粉碎了明珠的信心。

她日日守在清苑,盼著那些沿途探尋的官員來報信兒。第一回 ,黃明苑踏月而來,帶著胸有成竹的期盼,“夫人只管寬心,我們走時將軍腿上有傷,還下不得地,大約是拖著傷,在路上耽擱了。”

第二遭,黃明苑眉中藏疑,“定州那邊來報,說是將軍一早便走了,我想將軍大約是改道而行,才因此延誤了歸期。”

覆又來,只是幹澀的言語,帶著安慰,“夫人放心,將軍身手不凡,即便有刺客,亦無大礙。”

……

遄飛往覆,明珠由最初焦躁的盤問漸轉無言無語的沈默,她未敢多問了,只是日夜焚香禱告、念經祈福。一日一日,斜陽獨倚西樓,遙山恰對簾鉤,人面不知何處,綠波依舊東流①。東西覆疊的日月中,明珠殘念不醒,抱臂倚闌幹,望眼欲穿。

滿園的姑娘們亦不再嬉鬧,個個兒面露愁色,不敢多言。獨青蓮牽裙入廊,同在廊沿與明珠對坐,“沒事兒的,你寬些心。我們爺是個有福之人,多少回死裏逃生。那年癱倒在床,一病就是二三年,多少大夫都說不中用了,後來還不是遇見了你?你盡管放心,就是為了你,甭管遇到天大的險阻,他是拼死也要回來的。”

玉闌冰楯托著明珠一片荏弱的背脊,雨絲零落,落地無聲,潤涼了明珠的心甸。只瞧她眼瞼下一層淡淡的淤青,整張臉不施粉黛,雪肌憔悴,一笑,似一片淒淒飄搖的蘆葦,“府裏頭怎麽樣了?童釉瞳呢?”

涼絲絲的春雨飄在肩頭,二人無心在意。青蓮拉住她冷冰冰的手,親而輕地揉捏著,“京東衙門與咱們府裏頭的小廝沿途在找,朝廷裏亦有大堆兵馬沒日沒夜地搜山,孫管家往咱們清苑都來七八趟了,傳老爺的話兒,叫你好好兒的保重身子,朝廷一定將人尋回來。童釉瞳麼只不過是哭,又派人來問你好不好,我只能說好。可你哪裏好?這都多少天了,不過是吃些燕窩羹湯之類,湯湯水水的哪裏能填得飽肚子?也該好好吃飯才是。”

明珠端正身子,勉強笑著,正欲說些什麽寬心的話兒,卻見渺渺煙雨裏侍鵑風急火燎地跑來,“奶奶!奶奶!府裏頭來人說爺找到了,叫奶奶回去!”

雨糜霏霏,很快便沾濕了豆蔻綠的裙,清苑陷在或驚或喜的眼淚裏。姑娘們撐著黃綢面的傘簇擁著明珠登輿而去。明豐快馬加鞭,平日裏走兩個時辰的路程今兒生生折成一個時辰。

未幾馬車停駐,明珠一雙眼望斷天涯地瞅著府門,險些滑了腳由馬車上摔下來,幸而被明豐穩住。她急得來不及去瞧門下那一張張帶悲帶哀的面容,只一路往宋追惗所居之處急步而去,卻不知由哪裏殺奔出來一人,擡首朝另一條花間曲道上引,“奶奶,在大宴廳!”

墨灑天際,天色半暗,茫茫雨下,是明珠惶惑的神色。她的心如步伐,疾跳難安,一入大宴廳,即見童釉瞳哭得紅腫的眼迎上來攙她,“明珠姐姐,知濯哥哥在裏頭,你去瞧瞧吧。”

整個廳堂栲栳似的圍滿了人,嗚嗚咽咽低聲啼哭。明珠撥開人群,就見到大敞的一口棺材,上好的漆紅沈香木,棺壁上繪著引魂升天的隊伍,猙獰如鬼魅地張著大口,仿佛要將她整個人吞入口腹。

她整個身子一歪,被青蓮撐住,爾後似有冰雪入體,凍結了她的心跳。她搦了步子上前,垂眸瞧見一張腐爛的臉,腰間是宋知濯慣常所佩的小小一只翡翠麒麟,在這具半腐的軀體上閃著綠油油的、鮮活的光芒,身上的衣物業已襤褸不堪,卻仍能瞧出華麗的質感。明珠只聽見咚咚的心跳,像一場哀鐘,響徹了她的全身,直到瞧見手臂上一個不甚清晰的牙印,恍如雷殛,淚連墜而下。

耳畔不知是哪裏傳來宋追惗滄桑的嗓音,如在一片虛海,“幾位將軍是在邢州官道上的一條河流裏將他打撈起來的,仵作驗過屍,身上共有二十八處刀槍傷,有的較舊,有的較新,致命的是胸口的一處劍傷,是一劍斃命,十有八九是遼國刺客追殺到邢州,他有傷難敵,才,殉國捐軀。”

適才,明珠才端起淚眼去瞧他,見他蒼白的面龐始終平靜,連說出的話兒亦是氣息平穩,仿佛死的只是一個無關緊要之人。可這個“無關緊要”之人卻是她性命攸關的一個人。

她想大哭、想大叫、無力的四肢想脫離軀體去抱他、撫摸他、親吻他。然而最終只是一滑,軟倒在青蓮懷裏,整個天地旋轉中,撲來許多許多的人影,宋知濯茂林成蔭的身姿好像就站在人群後頭,在一場無端風雨中,他溫柔地笑著,釅釅望著明珠,又在蓋下來的黑暗中旋衣而去……

他走了,與那些三千紅塵中的前人一樣,走過了明珠的生命。她伸出手,在一場煙雲中去拉扯住他,想要回答他臨走前所念的那個問題,“你要快點回來,否則我就真的不等你了,你是知道的,我忘性大,指不定一日緊一日的,我就把你忘了。”

他在濃煙裏回首,露出個可惡的笑臉,“小尼姑,你說晚了。這下,是我等不了你了。”爾後他掣出了手,朝前緣深深的迷霧裏款款而去,不再回頭。

人世就是由一場場離別所構成的,告別父母、告別故土、告別一個個深愛的人。

這是明珠醒來時唯一所想到的一句話兒,她以一陣眩暈告別了宋知濯,大約已經告別了。故而眼前就只看得到華麗的溫床,以及幽幽淡淡的梅香。她的聲音很平靜,澀澀的眼轉向帳外案上坐著流淚的童釉瞳,“什麽時辰了?”

寡淡幹啞的一個嗓音將童釉瞳驚得一跳,旋即便急步過來,“明珠姐姐,你醒了?有沒有哪裏不好?”淚珠兒在她面上嬌艷地綴著,她猛地扭頭朝臥房外嚷起來,“太醫!太醫!快來人,明珠姐姐醒了!快來、明珠姐姐她醒了!”

呼啦啦湧進來一圈兒人,紅的綠的、紫的藍的,妍麗迤然的倩影紛呈擁至床邊兒,匯成了一片慘白。明珠認得這個顏色,披麻戴孝天地歸清的顏色,她們哭著的臉擠出了一抹笑,給一位老太醫留出一條道來。

直到太醫走後,眾人方才松一了口氣,青蓮的眼淚奔湧而至,一只手直往她手上拍打,“你可算是醒了、你可算是醒了!這都十來天了,你要是再不醒,孫管家就要請法師來招魂兒了!”

“十來天?”明珠半點頭緒也無,只覺口幹舌燥,“先倒盞水來我喝。怎麽會睡十來天呢?宋知濯呢?”

眾人啞口無言,避眼東西,唯獨童釉瞳淚霪不斷,“明珠姐姐,我說了你不要傷心。老爺說這幾日天氣大,叫盡快把知濯哥哥安葬了,只停靈五日,便送到祖陵下葬了。”

言訖,那淚顆顆墜到錦被上,明珠反倒沒哭,慢悠悠地擡了手替她抹一把淚,“別哭了,人死不能覆生,眼睛哭壞了可怎麽好?”

青蓮坐在床沿,睫畔一卷,淚雨飛花,將她的手握緊,“你懂這個道理就好,倒不用人來勸你。爺被聖上追封了異姓王爵,送靈那天,滿城都設了路祭,百官相送,萬民垂淚,你不知道有多風光,這也算至高無上的榮耀,這是他想要的,你應該為他高興。”

“是啊,”侍鵑淌眼抹淚地偎過來,嬌柔的身子擋住了一束光,“奶奶最要緊的,是保重身子才是,您要是出了什麽事兒,可叫我們這一屋子的丫鬟怎麽活?”

萬語千言都是道理,明珠是最懂道理之人,將下巴頦點一點,空空的面皮上露出一個笑來,“我曉得、我曉得……”她將兩條腿由被中挪出來,作勢要下床。

侍鵑慌撳住她一個胳膊,“奶奶要拿什麽告訴我,我去拿來,奶奶還是躺著吧。”

她笑了,朝滿月形的欞心窗外看一眼,是滿洩的陽光,離她醒來前最後所見的那場春雨相隔甚遠,那是另一個世界的異端,宋知濯已永遠停留在那裏。而她不行,她得醒在這彼端,菡萏香紅,楊花滿袖風的另一個世界。

她有些慶幸錯過了宋知濯的葬禮,不必眼瞧著一顆心一點、一點的粉碎成屑。

極輕地,她將侍鵑的手搡開,望著眾人,“我想下來走走,躺得骨頭縫裏疼,撕著疼。”

丫鬟拿來一件童釉瞳的粉色琉璃紗氅披在她身上,簇擁著她蹣出屋去。外頭掛滿白幡,是一個冰晶欲碎的世界,飛紅落櫻,金光彌散,撒在她孱弱的肩頭。她像一個年邁老嫗,步履緩慢地走在陽光底下,猶似艱難地走在風霜雨雪中。

走一步,再走一步,終能走出這些荊棘叢生的困境,這是她一生信奉、亦一直堅持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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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宋 晏殊《清平樂·紅箋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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