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騎驢的少年要回家。

他幾乎是延續了前生的模樣，長手長腳的，人也瘦削，呃……這個大抵是因為他這一世的家裏比較窮的原因。

唯一的不同就是他那一雙眉毛幾乎長在了一起，看著有些嚇人的陰郁。

這面相一看便不是個長命的人。

他騎著一頭驢，驢身上還有個背簍，背簍裏慢慢的皆是他有感而發所做的詩句，他就要下山了，今晚有肉，他吃完後或許會多長點肉，我有些肉痛的看著自個兒還在流血的大腿，自小到大，我最怕痛了。

那什麽，不是說食龍則肥食蛙則瘦嗎？那我挖點肉給他，應該要不了多久就會長成一個小胖子吧？到時候再分點壽命給他，他就不用像前世那樣死的早了，我想著他前世連小姑娘的手都沒有牽過便掛了，心裏便是一陣替他難過，不曾想那偷懶的老驢不願意走了，就停在我所在的樹下。

“姑娘，你身受重傷，怎麽還跑到樹上呆著？”那本該正借著夕陽使勁的瞇著眼看那自個兒寫的蠅頭小楷的少年擡頭看我，我張了張嘴，半晌才明白過來，道：“我……你看得見我？”

“當然，姑娘可是個美人。”少年調笑 了一句，我齜牙咧嘴的瞪了他一眼，身上的傷口早就開始在愈合，裹挾在天衣之下看不真切，只是層層包裹的白衣帶血，看著有那麽點狼狽。

“姑娘若是傷得重，不妨跟我回家。”

少年皺起眉頭，從驢身上下來，將我扶上了驢。

你這不是強行要帶我回家嗎？！

我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個兒的氣血有點翻湧，又拉不下面子，只道：“你難道不怕我是個山精樹妖，專門變化而來吸食你的血肉的？”

那少年牽著驢走在山路上，聽了我的話，幽幽的道：“姑娘你在這條道上看了我也不是一日兩日了，若是真的想吃了我，何不早點上？莫不是嫌棄我身上沒有二兩肉，想養肥了再吃麽？”

“不行嗎？”我氣急，這些年他輪回幾世我便跟了他幾世，本以為我是心神沈澱了不少，不曾想還是會被他氣到。

何況從前他從來不氣我，只會逗我，然後哄我開心。

“行自然是行的。”那少年輕笑，也不再去看書上的蠅頭小字了，將手中的書卷放入竹簍，牽驢回家。

他的家在昌谷並不出眾，父親死的早，母親將他和他的三個哥哥拉扯大，他極小的時候就知道如何去做工換錢糊口，八歲做《高軒過》，得了大學士的賞識，經常會有人送些錢糧過來接濟他們母子，但他卻都一一婉拒。

今年他十七歲了，以他的才學早該名揚大唐，早該成為那長安城中最耀眼的星子，然而他卻是沒落的回來了。

因為父名而仕途不利，這事我早就在閻羅王那裏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但我看著他去挖草根樹皮的時候，還是會忍不住心酸。

“我叫李賀，家住在這裏。”他停在半山腰上，將驢拴好才來扶我下來，他的手碰著了我身上的衣裳，有些窘迫的道：“在下家境貧寒，還望小姐不要嫌棄。”

他終於是註意到了，我想他一定會想，這是哪家的小姐這麽不正行，竟然日日守在山腰上邊，就是為了等他路過。

有時候就算是下雨，他也會獨自一人撐傘去走一遭。

“不，沒關系的。”我深吸了一口氣，扶穩了他的手，其實腿上早已經不痛了，還是裝作柔弱的樣子下地，他扶著我在書房裏坐下，這屋子一共也就三間房，一間供他讀書的書房，他也睡在這裏，一間是他母親住的地方，另外一間，則是他出外闖蕩的兩個哥哥的臥室，廚房是在院子裏搭的棚子，棚子的另一邊，是兩個雞鴨籠子。

我有些茫然，雖然話本子看過許多，但是真正操作起來難度卻是很大的，我實在想不懂，那些還沒有開靈智的雞鴨是怎麽在他的手勢下乖乖回籠的。

“在下唐突，還沒有請教姑娘家住哪裏，芳名為何？”

他給我倒了碗水讓我自己坐一會兒，便去趕雞鴨了，這會兒才想起來問我名字，我有些失笑，低頭飲了一口水，潤潤喉嚨。

碗是黑瓷碗，特別糙，但是水卻是極其的甘甜的清泉水。

“我沒有名字。”正好我也覺得龍呦呦這個名字有點不大好聽。

“姑娘說笑了，人怎麽可能會沒有名字呢。”他說著，忽然間楞住了，目光落在我的臉上，將我上下打量了一番，方才遲疑道：“莫非姑娘真的是個什麽山精樹怪？”

“當然不是。”我的嘴角緩緩挑起，沒有將山精樹怪的等級太低我不願意與它們為伍的話說出來，不然只怕這孩子怕是要直接被我嚇死。

“那姑娘？”他步步追問，我示意他噤聲，低聲道：“妖的名字，可是不能夠隨便告訴別人的。”

“姑娘果然是妖！”他大叫了一聲，我以為他是被我嚇著了，連帶著他也將他的那些可愛的雞鴨們也嚇了一跳。

“姑娘是什麽妖？”我才不告訴你！

“姑娘是吃肉的還是吃素的？”肯定當然是吃肉的！

“姑娘活了多久了？”反正比你大好嘛！

“你們妖怪都好相處嗎？”我跟他們肯定好相處，你就不一定了！

“你們妖怪找伴侶都喜歡找我這樣一窮二白的書生嗎？”廢話，一窮二白的書生死了也沒什麽人管好嘛！再者書生的皮都細皮嫩肉的，披在身上也好看！

我隨著長吉的轉世周游世間，倒是知道了不少逸事，只是，我是妖你不該害怕一下嗎？

我奇怪的看了一眼長吉，他手裏拿著個小本子，屋外已經黑得差不多了，屋裏也沒什麽燈光，他殷殷切切的看著我，我不禁有些好笑，將知道的與他講了一二。

他含笑道：“既然姑娘不願意與我說名字，那在下便給姑娘取一個吧。”

他思量了片刻，道：“不如就叫方卿卿吧。”

他說罷，我只覺得腦袋裏突然多了那麽一瞬間的空白，仿佛有什麽東西變了，取代了原來的東西。

“好，從今以後，我就叫方卿卿了。”我笑道，他興高采烈的去做飯，突然又似想到了什麽似的，轉過身來對我道：“姑娘怕鬼嗎？”

我！

我雖然不是那麽害怕了，還是忍不住嚇了一跳，在那只破舊的椅子上邊抽了抽，便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婦人出現在院子裏邊，走到他身邊，輕聲道：“兒啊，娘給你熬了魚湯在鍋裏，你可記得要喝啊。”

我打了個冷顫，見著長吉淡定的很，道：“娘，兒知道了，你先回屋裏坐著，今日來了客人，您陪她說說話。”

別別別了！

我自己變鬼的時候都能把自己嚇死了，哪能真的跟鬼交流啊！

我被長吉的話嚇了一大跳，忙躥出屋來，他訝異於我的膽小，那老婦卻是沒有看見我一般，徑自走進了長吉的書房。

“姑娘別怕，我娘她看不見你的，我就是想同她說說話。”長吉見著我這般縮在他邊上，目光裏多了那麽一些覆雜，映著火色，顯得異常的耀眼。

我不敢去看他，將目光挪開，他盛了飯給我，菜不過是鹽水煮了一遍，遞到我面前來。

我分明記得我割了塊肉的啊！

我狐疑的看了一眼低頭刨飯的長吉，他沒有說話，而我則是心疼極了我那塊肉。

只是認識得久了我才知道原來這也是個不吃肉的，輪回幾世，跟個和尚似的，我仰天翻了個白眼，他沒有看到我的動作，在案上咳出聲。

“這幾日我總覺得自個兒離死要不遠了，便寫了封休書，你還是去找個壽元綿長的妖怪做你的夫君吧。”

“我不喜歡別人。”我險些說出我等了他很多年的事情，面色難看的閉上了嘴。

他終於還是不再愛我，我於他十七歲的時候認識他，二十一歲時在鄰居的見證下成親，如今他已是二十七歲了，多年來沒有碰過我一個手指頭，我隨著他從劍南道顛沛流離，入西安，進長安，見八大家，我也於他面前展示妖怪的世界，光怪陸離，他如癡如醉。

然而卻始終不肯多看我一眼，他一生尋訪仙道，終於身負沈屙，仕途之上抑郁不得志，本家族中日日敲打，他終日伏案疾書，做他的詩。

他曾待我多溫柔，我便待他多溫柔，但我不願意救他，只想看著他每日咳血，終於是不甘的死在我的眼前，閉眼之前，他讓我再去找一個壽澤綿長的我，然後喃喃著一個女人的名字，終於生機久絕。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我多年積郁氣急攻心的幻覺，也不敢去想那個，若非早已知曉輪回大道，越是改變越是不可抗拒，我想我此刻定然會下去地府，尋他問個清楚。

“龍呦呦這個名字，你究竟是從哪裏聽來的？”

我瞌上了雙目，守著他還有些溫熱的遺體坐了會兒，想起來整理他的詩集，替他換一身壽衣。

說來也是可笑，我與他一同生活了這麽多年，頭一回知道，原來在他的胸口，竟是珍藏了一幅屬於我的畫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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