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我卻是不依的，那些個守衛，哪能夠真正擋得住長吉啊。

他說了一陣子之後，忽然間停了下來，道：“或許帶你去，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效果是什麽我不得而知，只他帶我下山的行徑卻是偷偷摸摸的，深更半夜的帶著我一路下山，撐船過河，我被他裹得嚴嚴實實的，像是不能夠見人一樣，想著我便是氣悶的很。

長安城附近的水患並非是最嚴重的，畢竟地勢還算是高，嚴重的地方，不少百姓被困在山上，女帝為此焦慮萬分，連著幾日早朝之時大發雷霆，國師雅爵舉薦了長吉去治水患。

長吉落下一子，目色平靜的看著坐在他面前的男子，青衣白裳，周身帶著那麽一絲仙氣，卻是雅爵。

“你這樣舉薦我，卻是出乎了我的意外。”

雅爵望著桌上的棋局，顰眉思索了片刻方才落子。

“師傅常與我說，師叔之才華，舉世無雙，年輕的時候出將入相，也曾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小徒舉薦師叔，不應該是極其的正常的嗎？”雅爵笑了笑，我被長吉擱在他們邊上，只感覺著天上有那麽幾許的香火朝我身上奔來，叫我有些莫名其妙。

“雅玲她……”長吉落子，話語裏邊卻全是嗟嘆，“以後就拜托你了。”

“師叔放心，我會好好的照顧她的，倒是師叔母。”雅爵若有若無的看了我一眼，“處境似乎比上回見著的還要不好。”

“她無事，只是暫時不能自由活動罷了。”長吉轉頭看了我一眼，我極是想瞪他，只是我再怎麽擠眉弄眼，這泥塑的一團都是那副嘴角帶笑的樣子，叫人喪氣不已。

“但我卻是老了，再也不能等她第二個來世了。”

長吉這話說的，叫我沒由來的覺得悲哀，雅爵舉棋不定，半晌也沒有落下。

“師叔頭上的華發愈發的多了，回頭師傅找著了千年何首烏……應該會好些的。”雅爵放下了棋子，“一定會好起來的，修仙之人怎麽能夠輕言死志？”

“師叔已是登過仙道之人，要為我等小輩做好榜樣啊。”他終於是落子，然而再無退路，滿盤皆輸，他也不在意，“況且那些個登臨絕境的修士徘徊於人仙兩道那麽多年了，不是照樣在人界逍遙自在？”

“他們與我的情況卻是不一樣的，找著了何首烏又怎麽樣？”長吉抿了抿唇，“我的壽元早已到了盡頭，身為一個凡人，活了三百歲，已是比旁人賺了許多。”

“師叔……”

長吉保持沈默，我閉上了眼，天外陽光艷烈，打在我身上，那種溫熱的感覺，像極了長吉身上的溫度。

我早該想到了，這個一向是喜歡什麽事情都自個兒扛的男人，會為我做好最後的打算。

“可我，我並不願意一個人活著啊。”

我嘆了一口氣，知曉長吉做了些什麽，那是可能沒有來生的選擇。

用盡一切的愛著我，護著我。

一陣風來，吹著桌角的香煙繚繚，長吉的身子微不可查的顫了顫，我道：“為什麽一定要把這些都強加給我呢？”

“你若是還在，哪怕是只是一縷神魂，我們也是有很多機會相見的。”

為什麽要選擇這樣決絕而又讓人難以忘記的方式？！

我隱約是有些淚意，有幾分恨他，但又不敢恨他。

雅爵收了棋盤，也失了再與長吉下棋的心情，自一旁拿過公文給長吉看，並且約好了下午一起去視察民情。

那時候，他定然是不大可能將我帶過去的，我神色有幾分黯然，他瞧不見，只是將我搬進了涼亭，與他放在一起，我享受不到難得的日光，安靜的坐在他邊上。

所幸這處官邸下人不多，知曉長吉有這麽個奇怪的癖好，也不敢多問幾句，不然長吉這走到哪都帶著個跟真人等大的雕像，難免會為人詬病。

我有些汗顏，鬼皇帝的牌位還在龍神廟中，是以也不能夠與華彩她們說說話，長吉低頭看書，一時之間，我竟是覺著無聊的很。

半晌，他自懷中拿出一本小冊子來。

我？！

目光落在那冊子上邊，只見上邊字跡娟秀，寫著《我與龍族二三事》，看著不厚，卻是本小本子。

書中寫的故事大抵與長吉的經歷有那麽幾分神似，都是個凡人飛仙的楞頭小子，喜歡沒事種種花什麽的，但是這仙人笨得很，最開始的時候，一種就種死了大片的花朵，讓人扼腕不已，於是有人建議，讓他割腕餵花，仙人的血液極具靈氣，割腕餵花，能夠讓那些花朵長得飛快，他試了試，很成功，但沒多久就有點失血過多了。

這書裏的主人翁極是淒慘，身為凡人的時候喜歡上了一個女子，但臨近拜堂的時候，那女子卻是瘋了，發瘋了似的，殺了不少人，跑到小巷子裏躲著，看著極是可怖。

我隱約是有些心疼這個連花都種不活的男人，神念觸動著，忽然間就有些嘆息來，一種惆悵縈繞在心頭，久久不能退去。

那個男人終於還是沒有和自個兒心愛的女人成婚，當然，也沒有娶別人，那個女人為了保護他而死，死後化作鬼魂陪伴著他，他受了重傷，死在了回家的路上，那女子不想要他死。

鬼的生活究竟是怎麽樣的，我已是體會過了，若是我是那個女子，那也是不想長吉死的。

生命誠可貴，這點我足以理解，所以那女人摘下了一朵業火紅蓮，與極樂凈土的修羅做了交換，以魂魄換取那男子生還的可能，修羅雖然是非人，但也為她感動，只收了她一半的神魂，自黑白無常手中奪走那男子的神魂，並助他歸位。

自此，那男子改修了仙道，希望有朝一日能夠再見到那女子一面。

故事就此終了，我以神念合上了書，幽幽的道：“你這書裏說的男人，就是你自己吧？”

“你覺得你有那麽高尚，願意用全部的靈魂交換，只為讓我重生？”長吉挑了挑眉，意味深長的說著，手中握了狼豪毛筆，蘸了硯臺之中的濃墨，細細的在那公文上邊做批註。

我點了點頭，深以為然的道：“那你可得小心了，說不定你一死，我就抹脖子跟著你一起來了。”

“你敢！”長吉捏斷了毛筆，我縮了縮脖子，見著他沒什麽旁的動作，又硬氣起來了，大聲道：“我怎麽不敢了！我一個人在這世界上，你要我怎麽活啊！”

“想想就覺著很可怕好不好。”我撇著嘴，見他陷入了沈思，又有些洋洋得意，如此，說不定他又不想死了，等我肉身飛升之後，再去極樂凈土找找那猴子，說不得他有什麽法子能夠保住長吉，畢竟這廝可是敢動生死簿的猴兒。

想到這裏，我不禁沾沾自喜起來，他卻是許久沒有說話，一說話就差點嚇死我。

“我記得之前在天宮的時候給你指了門親事，等你一飛升，說不定人家就會去尋你！”

“你要讓我嫁給別人！”

我有些荒唐的將自個兒的話脫口而出，他看了我一眼，目色平靜。

“仙者生命渺渺之長，多嫁幾回沒什麽不對的，反正我是沒有見過仙界那些人，誰是從一而終的。”

我：“……”

合著這廝打的是這個算盤！

我有些氣悶，幾日裏沒有與他說話，他倒是沒什麽感覺，成天早出晚歸的，有時還一時興起的與那些個工人們一起幹活，弄得滿身泥濘的回來，再人一沈，沈進水缸之中洗澡。

他冬日裏怕涼，夏日裏也是，便是洗澡也要在正午裏洗，洗完之後在院子裏躺著曬太陽，將自個兒當成了一株植物一般。

那日雅爵說他的白頭發多了，我倒是沒什麽發現，這一次，我被他放在屋裏，他躺在院子裏的躺椅上邊，那一頭黑發垂下，發間猶自沾著水汽，低落在躺椅下邊，卻是變作了烏黑色，一頭華發突然出現在我眼前，將我看得心悸，我勾著指頭上邊的紅線，他回身看我，我不敢說話，只是他恍然間意識到了什麽，倉惶的進了另一間屋子。

我的神念早已經可以自如的探入屋子裏邊，完全是可以看個究竟的，但我忽然間沒有了勇氣，看著那人忽然間將雪白的衣衫全部換成了黑衣，我還一點自覺都沒有，當做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我怎麽能夠這樣的自私？

然而我卻毫無辦法，我苦笑了一聲，他在那間屋子裏待了良久才出來，出來之時又是一頭黑發，看著極其的黑，黑得有些不大正常，他那一身黑衣迎風招展，嘴角挑起一絲笑來，卻是有幾分病態的，他在院子裏曬了很久的太陽才進屋來，他從前最喜歡的事情，大抵便是在我身邊了。

我緊了緊手中的紅線，他擡目看我，一雙深沈的眸子愈發的漆黑，便是其中的星辰也黯然失色了一般。

“你為什麽要怎麽對我？”我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說出這樣 的話來，我怕傷了他，也怕傷了自己。

他走到我面前，手中多了一朵碩大的梔子花，雪白的花瓣就那麽放在了我的耳畔鬢角，他離得很近，近到我仿佛是能夠感受到他的呼吸，他就這樣看著我，我不敢看他，他嘴角挑起一絲笑，在我的額頭上印下一吻。

若是在從前，我定是要打趣的問他一下，泥巴好不好吃，但此刻，我只不想讓他走，只想讓他就這樣貼著我，就這樣貼著我，再也不要放開我。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