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和與柳靨回到長安的時候，已是二十日後。此時已入深冬，一場大雪過後，屋檐、樹梢上的積雪和冰花在陽光照耀下甚是光彩奪目。大街小巷縱橫交錯，車馬川流不息。又因離年關不遠，街上人來人往，不時可以看見一些官宦富賈的仆役們開始裝扮門戶。

柳宇文遠離官場已多年，尋的便是這安閑清凈，遠離是非。所謂人走茶涼，一年到頭除了幾個性情相投的官場舊交，早已沒有和官府或宮廷裏的人有所往來了。所以當一大早聽下人來報，有個自稱禦前太監的人在門外求見，自是吃了不小的一驚。後來轉念一想，是了，清和是當今天子的師傅，兩人的關系又剛有所緩和，那麽清和來了帝都，天子自是要派人來問候一下的。這麽想著心便安定了，忙起身去把王德迎進了門。沒想到王德也就輕描淡寫地問了幾句清和旅途勞頓什麽的，就直接切了話頭要找柳家小姐相談。

柳母把柳靨叫出去的時候，也是難掩憂慮之色。柳靨想起上次李焱說要為清和之事重謝她的話，便安撫她母親說多半是來封賞的，別擔心。

可到了大堂，看王德的神情像是多有不便啟齒之意，便只得讓旁人先行散去。

“多謝柳姑娘善解人意，難怪陛下不以尋常相待。”

“公公謬讚。民女也是誠惶誠恐，不知何事竟能有勞公公前來敝府？”

“柳姑娘，此事我也是覺得蹊蹺。姑娘或許還不知，明年開春後便要甄選嬪妃、女官。想必是因為姑娘才貌出眾，被薦入了宮選名冊。按理說過些日子，宮中來宣旨讓姑娘準備便是。”

“什麽……民女要入宮甄選……？”

“是。這宮選名冊本是皇後娘娘準了的。可陛下過目後發現姑娘的名字，似是十分……驚喜。”

這番話只叫柳靨聽得心緒跌宕起伏。起初覺得興奮難抑，可後來聽出要自己入宮甄選並非是李焱的心思，倒更像是自己隨便被誰薦了，混混然就進了那個什麽宮選名冊。一時間柳靨只覺得被掠過心頭的失落壓得說不出話。

王德見柳靨並不回話，便繼續說道：“奇怪的是，陛下交代我務必在宣旨前，先親自來問過姑娘的意思。”接著還把李焱的原話覆述了一遍。

深宮墻闈，是否願意，不必強求？饒是柳靨平日心思回轉快過常人一倍，一時也理不清心中的五味雜陳，只得回了王德三日後再給答覆。

回到閨房，柳靨練了半個時辰的字，終於覺得可以凝神靜氣，這才放下筆開始整理思緒。如果跟著她自己的直覺，柳靨覺得李焱是希望她去宮選的。而王德若是沒有判斷失誤，當時他看到天子的反應也是“似是十分……驚喜”。“深宮墻闈”容易理解，畢竟一入宮門深似海，也不是每個人都願意用永不能再得的韶華時光和自由去換取那朝不保夕的富貴榮華。“不必強求”與前一句照應，便是給了她選擇的餘地。可是帝王之心深不可測，若當真駁了天子顏面，豈知日後不會有任何隱患？而且總覺得，似乎還有什麽……

當初叔父強力勸阻三皇子去爭奪帝位，想是一來礙於舊日和聖元帝的交情，三皇子的劍法道訣均是傳承於他，他自然不能放任、甚至鼓勵三皇子將手中之劍用於手足相殘。以攻為守或以退為進，攻守進退本無黑白界限，旁人又豈能看得清楚明白。二來，更多的恐是出於私心。帝王之路孤絕兇險，身上多背負一個人的命運，就多一j□j不由己，更何況這萬裏河山的千鈞之重？他與三皇子那麽多年師徒情深，怎舍得從此再也看不見愛徒為自己展顏一笑？

是了，李焱是在擔心清和的感受！清和與她爹娘為多年至交，又從小看著自己長大，要是李焱賠上他自己還嫌不夠，還要把她也搭進去，那要讓清和情何以堪？

想到這裏，始末終於貫通了。打開房門，也沒顧上母親的一臉詢問之色，便徑直去找清和。

柳靨把今早王德來問話的事，簡略地跟清和說了。一邊說一邊心裏挺不安的，不知叔父會做何反應。直到她說完了，清和也一直背著她，看不出是什麽表情。

“靨兒，你自己想入宮嗎？”清和終於開口，轉過身平靜地看著柳靨，但那清澈的目光似是可以看到她的心裏。

柳靨也不遲疑，點了點頭。

“你博覽群書，大略也應知道所謂帝王會是怎樣一種人，而後宮妃嬪要安身立命又是何等不易。”

“算是……大概知道。”

“你可喜歡夷則？”

“是，叔父。所以才願意入宮。”柳靨沒想到他會問得這樣直接，雖然臉頰滾滾發燙，卻是堅定得沒有一絲回轉餘地。

“靨兒既然已經長大，叔父便直言不諱了。”

柳靨的心一緊，覺得清和必是要勸阻自己入宮。

“逸清寫的那些口袋書自然是胡鬧，但從夷則長成風華少年起，所到之處總引人側目確是不假。可是多年來他心裏應該只有過一個女子，也就是後來被追封的阮貴妃。這也是……說來便讓人心酸。”

柳靨萬萬沒有想到，清和會忽然不著邊際跟她說起這個，可聽著聽著竟像入了戲，繼承了神女之貌與部分記憶的阿阮姑娘，相伴三年踏遍萬水千山，未找到抑制靈力流逝的解決之道，重新化為露草……回想與李焱初次相逢時他說的話，明明是別人的故事，卻疼得自己的眼淚幾欲掉落下來。她不是沒有想過，像他這樣出色的男子，怎會沒有被人愛過，怎會沒有愛過別人。可是當親耳聽到，卻又是完全別樣的感受。

“靨兒，阮貴妃的身世，後宮除了武後應該無人知曉。你好自為之。”

柳靨點點頭，覺得自己要是一開口，眼淚就會跟著掉下來。

“今天叔父要是不勸你，便對不起和你爹娘那麽多年的交情。”清和頓了頓，似有幾分猶豫，才接著說道：“我和阮姑娘有過幾面之緣，大約知道她身上最打動夷則的地方。說起來，你和阮姑娘雖然從外表和性情上來看全不相似，但內裏有一處確是極像的。單憑私心，叔父自是覺得靨兒若與阮姑娘比肩而立，怎麽也是平分秋色。可惜最難的便是人心，這先來後到，分分鐘也差不得，更何況她是在夷則心中最美的時候離開。靨兒若要入宮，其他倒在次要，卻須過得了你自己心裏這關。”

這番話說得平常，柳靨卻覺得清和當真是心如明鏡，字字肺腑。這是她從未見識過的，她叔父入世而又出塵到極致的一面。

謝過清和，她起身要走。剛到門前，聽見身後輕輕落下一句話。

“你當日在太華山遇到的那個男子，差不多便是叔父多年來一心想要護佑的弟子。那樣的夷則，和當今聖上李焱，很多時候不會是同一個人。但日後若有漫天風雪寒霜來襲，你在他身邊，叔父便放心許多。夷則自幼畏寒，只是他凍著凍著，自己就感覺不到了。”

清和說得那樣輕，隨著柳靨跨出門時吹過的一陣風，就散了。她還沒有聽清楚，眼中一直忍耐著的溫熱就順著臉頰滑落下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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