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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沈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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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沈浮

細細盤算了一下,兩人也不好逆他的意,況且若想取得突破,踏出燕京確實很有必要。

當下陸月城頷首道,“好,我即刻安排,明日就從燕京出發,南下迎敵!”

“不。”段麒麟簡潔的拒絕,“我不是要南下,而是要北上。”

兩人皆是一驚。敵人從南邊打過來,你竟然要逃到北邊去?

回過神來,又似乎能猜到他要做什麽。此舉雖冒險,卻可以大大加深勝算。剛要開口,又聽他吩咐道,“京中不能是空殼子,月城,你幫我坐鎮,無塵隨我同去。天燈是要日日放的,這個幫我照看著。另外,叛賊占領天河城後,埋伏軍隊在城外四周,然後,”他頓了頓,開口是沁骨的冷冽,“屠城。”

屠城不需要技術,甚至不需要太多軍馬。因為有太多手段。投毒,放火,射箭,滾石,叛賊在天河城穩定下來後,只需搞定城門關外的守衛,悄悄破了城門,大隊軍馬逶迤而入,可以大煞敵軍。將人關在城內圍起來殺,總比面對面交鋒吃香得多吧?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最重要的,是時機。選在什麽時候屠城,是一門學問。只是可憐了天河城百姓,遭遇過叛軍的燒殺奸淫之後,幸存者要承受新一輪的屠殺。

兩個修羅,博弈在小小城內,有如烈火擦過秋日的密林,一點即燃。

三人正各自沈默著,殿門外突然響起一個嬤嬤的聲音,“姐兒!快回去吧!都這麽晚了,做什麽要吵萬歲爺呢!“

殿門前的王福擡頭覷了覷聖顏,見段麒麟神色自如,也便轉身撩開布幔,勾著腰迎了出去,“喲,是小主子!這麽晚了到這兒來做什麽來了?”

重衣穿著一身橘粉色的大裘,脖子間拱著純白的兔毛,兩只亮晶晶的眼睛擡頭看他,“我要找皇叔,我要嬸母。”

王福撓頭打哈哈,“小主子,萬歲爺正在議事呢。今兒太晚了,小主子不如先回去歇著?明日一早萬歲爺陪小主子用早膳可好?”說著給身後的常嬤嬤使眼色,常嬤嬤訕訕的上前拉重衣,“姐兒,走吧,主子爺在忙呢,沒空見咱們呀!乖啊!”

她拉不動重衣,重衣輕輕掙開,回身清亮的開口,“嬤嬤,我要找嬸母,她消失這麽久了,重衣好想她,她還說要給重衣做鮮花餅呢,現在撂著重衣一人是怎麽回事?”

王福和常嬤嬤尷尬的對視兩眼,剛想開口,就聽得內殿傳來醇厚的聲音,“王福,帶她進來。”

王福像得了救命稻草,響亮的應了個“嗳”,一側身子笑瞇瞇的迎她進去,“主子傳了,小主子進去吧!”

陸月城和玉無塵兩人率先打簾出來,重衣見到他們,規規矩矩行了個禮,“見過兩位大人。”

玉無塵負手一笑,“世女小小年紀,眼神倒是好,認得我們是誰?”

重衣眼裏盈滿天真的童稚,她笑了笑,露出小小的虎牙,“嬸母說過,經常出入燕羽宮的兩位大人,一個嘴唇朱紅,笑得比女子還粲然,另一個俊得溫溫涼涼,喜怒不形於色,叫重衣見到一定要打招呼。”

兩人聞言皆是一楞。陸月城本來淡漠的臉上有了絲笑意,他頷首道,“世女快進去吧,外頭有了霜氣,沒得作下病來。”

重衣響亮的嗳了一聲,提著裙子一溜煙跑進了殿。

殿內空氣香軟溫熱,段麒麟放下手中竹簡,對四處張望的重衣道,“在瞧什麽?”

重衣遲疑著上前,“皇叔,嬸母去哪兒了?重衣許久沒見她了。”

他從案前站起,似笑非笑的眼裏有了些渺遠的苦涼,“她出遠門了,很快就會回來。”

重衣一笑,俏麗的臉頰綻出兩個梨渦,“去哪兒去哪兒了?是不是去給重衣找好吃好玩的了?可是她為什麽不帶我一起去呢!重衣可想出宮了!”

他望著她頰邊梨渦,恍惚的看到了很遠,“是啊,她連我都不帶,自己出去了……”

重衣歪著腦袋打量殿上的人,覺得皇叔好像有些不高興,他不高興,卻不發火,只是眼裏有愁色,深深涼涼的,她看不懂。

正看著,他卻突然對她招手,輕道,“過來。”

重衣呆呆的指指自己,見他點頭,便也不扭捏,笑著提裙上前來。他重新坐下來,摸摸面前女孩的頭,柔軟稚嫩的發和長寧一樣,有讓人眷戀的溫度。

他從沒對重衣這樣親昵過,小女孩覺得有些奇怪,雖然他的態度自從嬸母出現便緩和了許多,可也不會如現在一般那麽溫柔的撫摸她啊。

嬤嬤說,十叔是修羅一般的人物,修羅,就是讓人掉落地獄的人。可是重衣覺得,他很好啊,哪有那麽恐怖呢?他對嬸母那麽溫柔,對自己也是。她不怕靠近他,更何況現在的十叔好像被剝了殼的蚌一樣。她不知道這麽形容對不對,她以前養過蚌,蚌肉很柔嫩,外頭的殼卻那樣硬,可一旦剝開來,好像怎樣都能傷害得了一樣。

“皇叔,我在毓秀宮看到許多天燈,是你放的嗎?”她大著膽子扯他衣袖,問。

他摸摸她的臉,嗯了一聲,“你嬸母看到那些燈,自然就會回來了。”

“真的?”重衣眼睛一亮,幾乎要跳起來。段麒麟把小女孩抱到自己腿上,有些生硬的搖了搖,遲疑著問,“重衣……你小時候,家裏人是怎麽哄你的?”斟酌了一下,又問,“我的意思是,要怎麽哄你,你才舒服呢?”

“嗯……”重衣做出思考的樣子,“我只要一哭,娘就會捏我鼻子,說我是花貓。她會帶我去廚房做鮮花餅,我喜歡鮮花餅,就不哭啦!”

“那……”他猶疑著開口,“你爹呢?”

“我爹?”重衣撅著嘴回想,“爹爹常常出遠門,不過他還是很疼我的!每次都會給我帶好多好玩的東西回來,可是他對付我,要麽就是一個勁兒的傻笑逗我開心,要麽就是吼我,吼完了我,又巴巴兒的來討人家笑!”

他的眉眼陷在一片溫柔的燭火下,似乎可以透過她稚嫩的話想象出那副情景。男人當爹都這麽別扭麽?那他是不是也會變成這樣?

想著想著,短促的笑了一聲,笑聲裏有些酸楚的幸福。

“那你爹這麽對你,你歡喜麽?”他問。

重衣調皮的歪起腦袋,“我爹好像也只能這麽對我了,皇叔你是沒看到,每次爹爹跟我認錯的時候有多好笑!”說著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垂了嘴角,聲音頗有些落寞,“皇叔……重衣想爹娘了,你這麽厲害,讓他們來見見重衣可好?”

他心裏一窒,擡頭看女孩,葡萄般的眼,桃粉的小唇,淺淺的梨渦,稚嫩的眉目。這是他的親侄女,他殺了她的爹娘,瞞住了她,本是為了燕長寧積德才將她接來宮裏養著,可如今才真切的發現,他聶羽活這二十八年,親人都被他手刃,在腿上這個,小小的身量,已是唯一的血親。

作孽太多,如今真的嘗到報應了。妻子身懷六甲流落在外,他的苦楚憤懣後悔自責無處安放。她說得不錯,要還的,都要還的。只希望應該報應在自己身上的,千萬不要報應在她的身上——因她的肚子裏是他的骨血。

“重衣,”他拈了拈她耳畔碎發,“以後就跟十叔住在宮裏好不好?我們一起等你嬸母回來。”他眼裏泛出清淺溫和的笑,刮了刮她的鼻子,“等你嬸母回來,就會生小弟弟小妹妹陪你玩。你便不會整天嚷嚷著無聊了。”

重衣瞪著亮亮的眼睛,“小弟弟小妹妹?他們會從嬸母肚子裏鉆出來嗎?”見他點了點頭,她高興得直拍掌,忘了方才的愁緒,“好啊好啊!重衣要去給小弟弟小妹妹準備禮物,十叔你放心,我會帶他們玩的!”

燕川劍拔弩張,一片戰亂。燕長寧生活在歐陽夏隔絕出來的桃源內,不知外界暗流湧動。

一晃兩月過去,她的肚子大了好些,加之懷了兩個,隱隱能看得出凸出的小腹。空山新雪之後突然放晴,融雪寒冷無比,窗外一片燦爛陽光,四處積雪,映光刺得人眼花。燕長寧這幾日身子重,又因外頭冷,待在房裏不願出去,至多在庭院裏走走,走不了兩步就喊腰酸,叫丫鬟扶著回去了。

屋內燃著熱氣騰騰的火爐,爐上有湯水咕嚕嚕的燒。她坐在床頭,拿著一筐子針線綢布縫縫補補,身邊攤著好些小衣裳小鞋子,都是丫鬟教她做的,她做得愈發有模有樣,現在連花紋都要自己想了。丫鬟被歐陽夏徹底換了一批,風鳶的屍骨已經寒涼,她為她們燒過香,悼念過一番日子。新分配來的丫頭叫紅兒,同樣手腳靈活,在女紅方面很有些造詣,成了她的私人老師。

咬斷最後一根線,她滿意的拿起一只小鞋子看,嘴角浮上輕輕淺淺的笑。眉心一點紅越發妖艷起來,仰起的脖頸彎出美好的弧度,溫煦的光從雕花窗裏探進,照在她雪白的耳垂上,那紅瑪瑙墜子一晃一晃,越發顯得人眉目如畫。身邊的紅兒不由得看呆了,“姑娘,你真美……”

這倒把燕長寧誇得一臉茫然。她笑了笑,手摩挲著那只喜鵲登枝的小鞋,喃喃道,“美不美的,都是假的東西,我現在唯一能感覺到真實的,是我肚子裏的孩子。”她摸摸大起來的肚子,心裏不由得一陣感慨。這世界這樣大,血脈相通的親人,只有身上這一塊。她無比珍惜,每日三句話不離孩子,紅兒倒也見怪不怪,笑著道,“姑娘這麽美,生出來的小少爺小小姐一定也是第一俊的!只不過懷孕那樣辛苦,您身條那麽好,卻懷了兩個,不知要遭多少罪呢!我聽我娘親說,她生完我之後整個人胖了老大一圈,臉上皺紋都變多了,越發容易生病,腦子也不好使了,再也回不到年輕的時候。唉,我以後不要生孩子,這樣折騰自己,那塊肉還不一定孝順呢!”

她不以為然的笑著看紅兒一眼,“等你當了娘,自然就明白了。到時候懷著孩子,摸摸肚子,就覺得得到了全天下。再也無所求,只希望他平平安安,哪裏還會去考慮其他變不變醜的事情!”

小丫頭撓著頭笑,“姑娘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您長得這麽好看,就算一下生兩個,也毀不掉半點風姿,哪裏是我們這種庸脂俗粉可比的?”

燕長寧好笑的搖搖頭,“真是奇怪了,怎麽到我身邊伺候的丫鬟嘴都這樣甜?叫人吃不消。”言畢想起了翠娥,心裏突然沈沈的吊著什麽東西,她一下緘默起來,再也不開口了。

紅兒見她眼神突然深涼起來,有點摸不著頭腦,正要思忖著開口,卻聽得外室屏風處突然傳來幾聲軟糯的狗吠。她驚喜著“咦”了一聲,擡腿就要往外室跑,還沒跑出去,就見一只小叭兒狗甩著小步子跑了進來。那模樣可人愛得,眼珠子圓溜溜亮晶晶,像養在水裏的葡萄,身量小小的,跟一團小棉花一樣,吐著粉色的舌頭,哈哈的搖著小尾巴。紅兒一下就被吸引了,上前就要抱起狗兒,頭頂卻正傳來一陣帶笑的沈穩聲音,“長寧,我怕你待在室內無聊,叫人弄了只叭兒狗來,你瞧瞧可能解悶兒?”

歐陽夏一進內室便解下厚重的狐皮披風,露出裏頭青色的鑾帶束袍來,清俊的面孔,朱紅的唇,手裏還拿著一束雪梅,好似雪中佳人一般,襯得玉樹臨風。紅兒拿過他的披風掛好,看了看兩人,出去時嘴邊帶著一絲暧昧的笑。

他輕輕踢了那狗兒一腳,笑道,“你放心,這狗不臟,威脅不到你的胎,我已經做過處理了,你盡管抱著玩兒。你們女人嘛,不就喜歡這些?”

燕長寧看著那白梅有些怔怔的,直到他走近了才回過神。她從床上站起,提起裙子繞過他去抱狗,圈在臂彎裏逗著玩,叭兒狗眼睛水靈靈的轉,嘴銜著她的絲帕不松,惹得她一聲輕笑。

身後被熟悉的溫度包圍。他聽到她笑,不由自主的移步到她背後,伸出手輕輕搭在她腹部。動作輕柔,卻還是讓她渾身一緊。感覺到她的僵硬,他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你怎麽還是不信我?還是認為我會對你肚子裏的孩子不利麽?”

他聲音裏頭可以砸出些委屈的味道。燕長寧松口氣,點了點狗兒的鼻子,漫不經心道,“我知道不該的,我現在指望你幫我養胎,提防著你有些說不過去。”狗兒看見地上針線繞成的球,在她懷裏不安分的拱了拱,她輕輕放下狗,小家夥一溜煙跑到桌子底下和線球玩去了。

歐陽夏拉著她坐到凳上,自己曲腿單膝跪了下來,她輕呼一聲“做什麽”,他沒理她,徑自將頭靠在她肚子上,耳朵貼著肚皮,神情很是饜足。

“長寧,都要做娘的人了,別這麽大呼小叫。”他摟著她的腰打趣道,“我感覺他好像在動了。不對,是他們。”

她這樣被他摟著,有些不自然,手也不知道往哪裏放。低頭便可以看見他順長的發,與自己衣裳上的絲帶糾纏在一起,好似理也理不清了。

“我在命人修建玉暉堂,作為孩子以後的寢房。放心,一定比宮殿還要好看。玉暉堂外面,我會讓人種上漫山遍野的茱萸,小孩子應該會喜歡這些。再挖個池塘,種些睡蓮荷花之類,到了夏夜裏咱們一起去乘涼,剝蓮蓬給他們吃,你說好不好?”

他的臉很溫暖,貼著肚皮,和她談論孩子。怎麽會這樣呢?不應該是他,現在抱著她憧憬著未來的人,應該是另一個人,他的身體更加溫暖,懷抱裏有她熟悉的香氣,手臂一攏,就是整個天下握在手中的安全感。她懷著他的骨肉,是他的妻子,他會無法無天的寵愛她,兩個人就這麽一輩子。

可是……現在抱著她的人,不是他。她曾經在心底幻想過無數次的美好畫卷,裏面再也不會有他了。這溫度是陌生的,她卻不得不接受。為什麽?硬要把她不要的東西塞到她手裏,硬要把她心心念念的東西剝離她身邊。真要這樣殘忍麽?

見她垂著手沒有反應,他不由得擡頭看她。那兩只眼睛水汽蒙蒙,他靜靜的看著,直到眼淚從她眸裏大大的滴落。

越落越多,淚珠子斷線似的掉下來,她咬著唇,不讓自己發出聲音。

那樣委屈,那樣隱忍。

他不發一言,收回手,徑自緩緩站起。她垂著頭,只能看到他的束袍青色下擺,他一定在她面前站的筆直,居高臨下的打量,是什麽眼神呢?憤怒?憐憫?還是冷靜?

頭頂沒有聲音,甚至連一聲嘆息也無,寂靜得如同死心。青衣下擺一晃,他要轉身邁步離開。可下一刻,她突然扯住他的衣裳,手環上他的腰,撲在他肚子上嚎啕起來。

這次,發楞的輪到歐陽夏了。

懷中人哭得傷心,肩背一顫一顫,抽泣的聲音散在耳邊。他回過神,心底像開花破土一樣,升起一絲絲喜悅,那喜悅越來越重,漸漸變成驚喜,憐愛,種種感覺繞在心頭,溫暖了四肢百骸。他不由自主的咧嘴一笑,手環上她的背,一下一下輕柔的拍著,聲音溫柔,帶著一絲揮不去的喜悅,“好了好了,多大的人了,還這麽哭鼻子?”

狗兒自桌下鉆出來,朝著她軟糯的汪汪兩聲,歐陽夏笑道,“你瞧,它都在笑你了,還不快止了淚?”他捧起她的臉,她一下收了聲,松開手坐得規規矩矩,垂著頭徑自掖淚,別過臉沒有看他。歐陽夏倒是不在意的坐在她對面,目光灼灼的看她良久,“長寧,我很高興。”

她朝他邁出的任何一小步,都是他心中開出的花骨朵,微弱的燭火也可以照亮整個黑夜。

窗沿的日頭西斜過去了一些,那裏擺著前兩日他送來的紫玨草,小小的那麽一點嫩綠蕊尖,竟也長得那麽大了。她望著窗沿不看他,還未散去水光的眼裏倒映著窗外的燦爛冬景,瑩白的耳垂下晃蕩著通透的紅瑪瑙,他看得心尖癢癢,執起她的手就往外走,“外頭白梅開了好些,我帶你出去看看。”

她沒有掙紮,木偶似的跟他走,到了堂門口,他接過丫鬟遞來的狐裘,細心披在她身上。她擡頭,他正為她系頸前絲帶,眼底是隱忍不住的笑意,她心裏一窒,又微微垂眸。

“走。”他從寬大的披風裏探出手來,拉過她的腕。下人撩起厚重的布幔,兩人邁步走出內堂。

園裏一株株白梅欣然綻放,花蕊嫩黃,花瓣細小,頭頂蒼穹湛藍,光暈投射下來,整個庭院都盈滿香氣。她在梅樹下佇立,伸手去觸摸還未開苞的花骨朵,恍惚間好像回到了在玉屏山莊醒來的那個冬日的早晨。

原來,已經一年了啊。

去年還是孑然一身,今年已經為心愛的人身懷六甲。時光匆匆,變故繁多,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的命運是這樣的走向,從靈魂穿越到異世開始,她就已經是一顆棋子,而自己卻渾然不覺。地下的草地還有露水,踩上去,厚厚的靴子不會浸入涼意,不會打濕羅襪,也不會再有一個謫仙般的男人上前一把將她抱起,不顧她的掙紮驚呼,帶她穿越梅林。那一年的梅林沒有盡頭,她在他的懷裏,前方是詭譎的朝陽。如今,那個眼神清澈淡漠的人已然成魔,在燕川投下紛亂的硝煙,今夕何夕,物是人非,最是殘忍。

林裏突然起了一陣風,不大不小,刮起樹上的燦梅一瓣瓣的飄,冷風異香中,歐陽夏走近她,伸手替她拿下落在發間的花瓣,輕道,“落花人獨立,果真是極美的畫卷。”他拿下花瓣在鼻尖一嗅,極輕的笑了。

她轉過身,落寞的看他一眼,目光落在他身後的雕欄亭裏,淡淡道,“三個月就快要到了,你什麽時候放了玉翹?”

他緘默了一會兒,靜靜的看她,開口道,“嗯,是快到了,我會算著日子放了她的。”

她猶豫再三,還是上前道,“我不放心,我要親自送她下山,看她走。”

歐陽夏的眼睛瞇了起來,他不說話,燕長寧也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想了想,還是拉住他的袖子,低頭道,“擔心我會逃麽?我不是傻子,雙花蠱發作起來我找誰?你放心,我惜命,更惜孩子的命。”

他絲毫不懷疑她對孩子的眷顧憐愛,世上有哪個母親會親自把孩子推入火坑?哪怕自己死,也不能帶著未出世的骨肉一同赴黃泉。她的手牽著自己的衣袖,他喜歡這種被她依靠的感覺,那手素白柔軟,他看了半天,終是將那柔荑小心而完滿的包在掌心。

“好。”他爽快的答應了,“我信你。”他頓了頓,再開口時嗓音已有些蒼涼,“長寧,你……你恨我嗎?”見她訝異的擡頭,他淒淒一笑,“我對你做過很多不算磊落的事。先是在救命的丹藥裏混雜雙花蠱,縱那時放過了你,可卻在避子丸裏給你設下圈套,讓你落到我的陷阱裏,直到今日,無法脫身。”他說著,臉上莫名的多了一絲微苦,“不僅如此,我三番五次的要……強迫你,那時被激烈的情緒沖昏了頭,現在回想起來,真是有些戚戚的,你恨這個麽?”

燕長寧遙遙望遠處的山峰,山頭翠綠,頭頂雲際飄渺,在片片蒼翠投下變幻的光影。這個世上好像沒有絕對的公平。她心裏的那桿秤東倒西歪,最終停在了一個她自己也看不懂的傾斜角度上。

眼前的歐陽夏好像已經不是以前的歐陽夏,從他受傷那晚第一次與她認錯,到這段日子以來的包容守候,無微不至,他的改變是破土的苗芽,不知是否會長成參天大樹,而他的那份耐心也確實叫人動容。可他……擋在了她的康莊大道上,幾乎截斷了這一輩子的幸福,讓自己和肚子裏的孩子淪為被控制的傀儡,他用掌握的籌碼逼她就範,她忍痛割愛,狠心離開,痛苦不堪。他是仇人麽?算是。他是恩人麽?也是。不管如何,他曾經兩次救了她的性命,這份恩情她銘記在心。

可要說到人情,這真是很覆雜的東西。他愛她,為她改變甚多,她不愛他,所以想要回報。回報的念頭一出來,又想到他的暴戾狠辣,殺人於無形。截然不同的情緒時常混在一起,沖擊著她的心。

不說歐陽夏,她也欠了許多人一份情。比如玉無痕,甚至越崢她也隱隱覺得是欠著的。玉無痕因她成魔,她感到愧疚,但不知應該用什麽方式去彌補。這些人,讓她覺得心頭千斤重,無處回報。只有段麒麟,她不覺得欠他,雖然他也為她改變了許多,放棄了許多,可若和他在一起,便是極舒服的,不用考慮太多,一切都那麽自然,順理成章似的。所以說,這世上哪有那麽多人情兩清呢?別人欠你,你欠別人,一來二去,也怪不得她心裏的秤東倒西歪了。

或許人的念頭是這世上最飄忽的東西。前一秒你恨,後一秒你便愛,便愧疚,這麽彎彎繞繞,心思再玲瓏怕也是說不清的。她只覺得,珍惜當下便好了吧。不要再去想前塵往事,不再去追究她欠別人的和別人欠她的,只要一步步往前走,黎明就快來了。畢竟這是她放棄了一切得來的結果。

心裏感慨萬千,也顧不得他問的什麽了,只心不在焉的搖搖頭。

他見她神思恍惚,縱搖頭,也不大開心,心頭有些堵,手指撫上她小小的臉,自言自語的寬慰道,“……等過了這一陣就好了。過了這一陣,一切都太平了。”

她尚在神游,並未註意他話中深意。還未反應時,就被他輕輕拽進了懷裏,力度不似以往那般強硬,而是帶著點試探,輕柔的,小心的,撫上她的背。她木偶般的不動彈,他嘆息了一聲,結結實實的把她按在了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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