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水的身體無視水浮力，被重壓不斷向下沈沒，我睜著的眼睛中，映滿了暗藍水色。

其實，早就料到這種結果了，明明知道這裏的一切，都只是我回憶中的一部分，結局是不可能有所改變。

然而，為什麼在這種情況下，還不離開呢？

只是為了想看清楚當年所發生的一切，還是……舍不得離開這平凡的幸福。

方曉晴……不，是我自己選擇停留在這裏，直至回憶的結局。

因為是在回憶中呈現在心中的情感，確實就是當時盈滿在心中的真實，竟會是如此的溫暖充實。

那並不是巨大的喜悅與歡喜，內心一直處在溫和安心的狀態，即使明白之後幸福很快就會粉碎，仍深受吸引，無法輕易離開。

這種行為雖然愚蠢，但是，也讓我更了解方曉晴一點了。

四肢微微一動，就藉由水的浮力，從水中躍起身，從空中跳往懸崖的後邊方向。

首先入目的是蹲坐在地上的蕭菀菀，捂住雙眼，口中喃喃自語著當時她曾說過的話語。

「曉晴，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我也沒辦法啊！如果沒有你的話，如果沒有你，我跟瑞就可以在一起了，可以過很好很好的生活，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吧！因為我們是最好的朋友，從以前到現在，你總是什麼事都讓著我，這一次也是一樣，你是讓我的，我什麼都沒做。」

聽著那仿佛是錄音帶壞掉般的重覆嗓音，我心知這個回憶已徹底到達極限。

將濕透的長發向後一甩，我擡起頭看向天空，是個難得的圓月夜空。

伸出手掌朝向中央的月亮，看著從五指中透出的清輝，然後手掌向虛空一捉，在淒厲尖叫聲中，一名長相異常可愛的綠發小女孩已被我捏住喉嚨。

「操縱記憶及空間的魔法生物。」魔界皇族果然是對魔法生物最了解的一族，「居然能制造出我明知是假，仍願意停留在其中的幻境。」

那小女孩模樣的生物感受到我的殺意，狂動著四肢，尖細的嗓音不停大叫。

「我讓你出去，現在就讓你出去。」

「不是說過了嗎？我暫時還不想出去。」我沒放松對她的掌控，目光移向蹲在一旁哭泣的蕭菀菀。

進來這裏後，才發覺我對方曉晴這個人一點都不了解，一直以為她是個輕信友人的天真家夥，卻沒想到事實並非如此。

因父母離婚，被當做拖油瓶阻礙自己追求幸福的小孩，在兩個家庭間傳來傳去，因此性情乖癖，被嫌棄習慣了，無法相信會有人喜愛這樣的自己。

不愛人，也不被任何人所愛，直到那兩人出現了，事情才漸漸產生改變。

所以在死亡前，心中最先產生的情感並非強烈的憎恨，而是終於明白了，自己根本得不到這種感情。

事實上是相信的，相信這世界確實有著真實的愛情、親情和友情，只是，這些永遠不可能屬於自己。

一直以來，會有這種的想法，原來是因為這樣啊！

厲鬼魂中的怨恨悲傷太過強烈，每次一使用，都只能被這樣情感牽著走，害我還真的以為她只是一個為情所傷不甘心的女人。

這一點，不解決不行。

不過說也奇怪，魔皇對我做這些事是為了什麼？

想了想，我放開手上的小女孩，在她捂著喉嚨驚懼交加地看著我時，召出的西洋古劍就直直插落在離她不到一公分處，銳利的劍氣在那小臉上劃出烏黑的魔氣。

「把原因說出來！」說到逼供，我實在不太擅長，只好赤裸裸的用脅了。

幸好，這小東西似乎非常怕死，這種毫無技巧的逼供方式居然很見效，她馬上就嘰嘰喳喳把所有話都說出來。

「是公爵閣下要主人這麼做，主人要我這麼做，不幹我的事。」雖然語意有些不清，但總算能讓人搞明白。

公爵，如果只是這般尊稱的話，百分之百是亞蘭德，她口中的主人是魔皇，換句話說，老師要我來此接受封典，早就有其目的。

拔起劍，我不再看那小女孩一眼，往旁一揮，產生出的強光仿佛閃電撕裂虛空，就已劈開一道可離開這片幻境的裂口，臨走前，終究忍不住看了哭泣中的蕭菀菀一眼。

這些，果然還是不能逃避。

默默的，我走入裂縫之中，然後，睜開現實中的雙眼。

並不意外，眼前見到的是魔皇正慢條斯理喝著紅茶的模樣，動作極其優雅貴氣，看到我正盯著他時，還露出溫文笑容，完全看不到剛剛陷害我該有的愧疚感。

「亞蘭說過，如果你醒來了，要我轉達一句話。」

如果醒來了，換言之，我還是有可能永遠醒不來。

會做出這種事，老師對我，果然一丁點感情都未存下。

魔皇目光從紅茶擡起，看著我，突然露出意義不明的笑容。

「這也難怪了，佩斯蘭會控制不了自己的心情。」他說出奇怪的話語，放下紅茶杯。

「老師請您傳達的話是什麼？」我沒有深究他這句話的意思，直接問主題。

「如果你能夠掌控的話，厲鬼魂所蘊含的力量遠遠超過你現在所能使用的。」魔皇也爽快，直接就說出口。

老實說，這句像極了一名負責任老師的話語，讓我有些驚訝，然而，除了驚訝外，也明白到自己的一切早就被亞蘭德掌控在手裏。

本以為方曉晴的事，應該是只有我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卻沒想到，他比我了解得更深。

讓我變強，真的是老師的希望嗎？

「明白了！」站起身，知道了這件事的我，已無接受子爵受典的必要，「那麼，陛下，請允許我告退。」

並未為難我，他只是手一揮，示意我可自行離去。

走出宮殿，我盯著地獄馬車看了一下，終究決定不再使用這麼醒目的交通工具，讓它們自行去回亞蘭德城堡。

然後轉身離開皇族居住的內城，回到西盡城熱鬧許多的街道。

想解決厲鬼魂的問題，最根本的就是回到人界，找出那兩個人，雖時間已經過了近五十年，他們是否活著還是未知數。

但確認他們已死，或許也是讓厲鬼魂平靜下來的方法之一。

然而，不管厲鬼魂到底是想報覆或是原諒，都得先找出他們的行蹤不可。

但問題是，我並不知道該怎麼在那麼多的人類之中找出他們，畢竟記憶中的臉孔是年輕時的模樣。

先不論他們現在的模樣我還認不認得，萬一他們早已死亡，我又要怎麼確認這件事。

突然有點後悔，在幻境時實在應該搞清楚，當時在人界的地理位置是在哪裏這些細節的。

最後，為了整理腦中思緒與獲得資訊，我前往城內最大的圖書館。

與人類的圖書館不同，這裏的圖書館是要付費的，而且並不便宜，按時計價的話，視圖書室藏書情況，從一銀幣到百枚金幣都有可能。

我只是想找到清凈地方思考，並沒有去太高級的層樓，而是付了一金幣到進行研究專用的特殊房間。

這種房間通常會有各項練金器具和書籍，方便練金術士們研究使用，然而我選中這裏的理由，卻是它特別堅固的結構，會比較安全。

一進去房間，劃下結界，我就開始翻找自己的收藏中，有沒有什麼跟找人有關的寶物。

如果手邊沒有，可能就要翻閱這裏的資料庫，查找有沒有關於找人的小魔法或是寶物，再順手取來或買到手。

正當我沒抱有太大期望翻翻找找中，突然一透明的水晶球映入眼中。

這個是……當初我剛回到妖界時，鳴九給我回桃源專用的指路球，記得沒錯的話，在被老師擊裂內丹，躲在地底時，也是因為這顆指路球，我才被鳴九輕易找到。

雖找地方跟找人，是兩種不同的概念，但本質是差不多的，說不定我可以從其中研究出什麼來也不一定。

我握著指路球，開始用妖力探測其中結構，不到一會兒，就得到探測的結果。

太覆雜了，根本完全看不懂。

** ** ** **

沒辦法，我又不是古塔那種研究狂，除了對魔法陣稍微有些科學知識外，其它什麼法寶的結構等覆雜知識，一概不懂。

還是放棄，去尋找其它魔法或是現成可用的寶物比較實在。

然而，正當我要收回進去指路球中的妖力時，突然發生一件奇怪的事，有點類似一組功能鍵中，在我妖力的流通下，竟突然多出陌生按鍵的感覺。

奇怪，在無意中我竟自創功能了嗎？

既然是自創功能，很有可能就是在剛剛我滿腦子想著要找人時，新增的找人功能也不一定。

事情這麼輕易是很奇怪，不過有些高級法寶本身就具有一定靈性，會隨使用者心意改變其形態。

雖然這小小一顆指路球會是高級法寶，頗讓人懷疑。

盯著指路球好一會，我終於決定還是試看看，總比漫無頭緒的尋找好多了，而且，也不是可以拖延的事，畢竟人類的壽命有限。

人類的壽命……突然察覺到什麼，我怔了下，會出現這種想法，其實自己還是想見活著的他們一面，是吧？

一直以為，怨恨哀傷等強烈的情感都集中在厲鬼魂之中，所以我才得以用冷靜的心態去看待一切，然而，似乎並非如此。

不再猶豫，我操縱妖力引發指路球的新功能，貶眼間，就被從中冒出的墨綠色光暈攏於其中。

這種感覺……很類似傳送陣，只不過跟以往使用過的陣法不同，以前傳送陣的前方是一個固定地點，而這個的前方則是某種連系，並非固定的地點。

我真的啟發了這指路球的尋人功能嗎？遲疑了一會，終於探手出去，讓傳送法術啟動。

傳送的途中，沒有興趣看周圍一成不變的墨綠色光芒，我一直閉目養神，直到顯示傳送抵達的訊息出現，才睜開眼睛。

傳送的過程花了約十幾分鐘時間，說明這地方離我原本所在，頗有點距離。

向前一踏，我走出墨綠光芒的籠罩範圍，毫無預料的，腳卻踩個空，在水濺聲中，整個人墜入一淵異常清冷的寒水之中。

因吃了一驚，我並沒有馬上飛至半空中，直到下半身都快沈入水中，才反應過來。

正要運功起身，卻因眼睛瞄到了什麼，而再度失足，不但沒浮起反而沈得更深了。

鳴……鳴九，為什麼他會在這裏？

不！他在這裏不打緊，有問題的是，他身上竟然什麼都沒穿，而且，還全被我看光光了！

竟是被傳送到泡澡用的大浴池裏了嗎？這跟我想找的東西一點相關性都沒有啊！這該死的指路球。

相較我這個看光人家的偷窺狂，鳴九似乎是反應不過來，只是呆呆地看著我，太過震驚地動彈不得。

不管了，就趁他未反應過來前，快點離開，也省得尷尬，我腳下運足功力，就要離水而出，遁空遠去。

然而，功力卻在發散出不到幾厘米的地方，被水流給吞噬了，沒有功力的支撐，我的身體立刻不斷向下沈去。

這是什麼怪水，在驚訝之餘，我大半身體都已沈入水中，不管發出了多少功力，甚至使出純粹的物理力量，都會被這怪水給吸收，無法著力。

好古怪的水流，我一時無技可施，整個人沈入水中，心中閃過無數魔法陣，就是找不出可用的一種，只能不斷向下沈落。

奇怪的是，下方竟也是看不著底的深淵，清清幽幽，又深不可測。

有種感覺，告訴我若是被吞沒，是相當危險的事，到時真的只能不停向下沈落，無法脫困。

一想到會在這片水中永遠出不去，心中就湧出恐懼感，我前世死去時所感受到的絕望冰冷，瞬間湧上心頭。

就在極度慌張之中，一只手及時捉住我的手臂，拉我出水面。

在水珠四濺中，只看見鳴九那張俊臉出現在眼前，正盯著我看。

驚覺到他身上什麼都沒穿，我揮開他的手，就要後退，卻又因為這片怪水的緣故一沈，就如溺水者的反應般，我也顧不得面子了，雙手攀上他赤裸的肩膀，藉此不讓自己再度沈沒。

「朱華？」鳴九的嗓音充斥著淡淡疑惑，那並不只是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裏的疑問，而是在確認著什麼似的。

至此時，我才想起來，身體已從十四歲長大兩歲左右，不只身體，臉形也些微改變了，再加上現在頭發盡濕，全黏在一起的狼狽樣，也難怪他會有這樣的疑惑。

然後，內心首先出現的反應竟是否認，畢竟這麼丟臉的行為，實在很不想承認是自己做出來。

就在我考慮著出聲否認，假裝自己是陌生人、然後快快離開這片怪水的可行性時，他的手就朝我伸來。

輕輕按壓在我臉上，帶來與寒水不同的溫溫暖意。

太過震驚，加上雙手無法使用，我竟沒有馬上拂開他的手。

那雙綠眸是看得那麼專註，臉上的神情因此散出淡淡的光輝，讓人無法移開目光。

「原來，你還活著。」說完這句話，然後，毫無預警的，淚水就自那雙綠眼中湧出，劃過臉孔，滴落在寒水之中，化為細細的水圈。

內心瞬間凝滯了下，我張開口，卻終究什麼都沒說出口。

一直被瞞在鼓裏嗎？

關於我還活著的事，隱瞞的人，是為了他好吧！

只是，擡起手，我接住那一滴滴滑落的透明水珠，到底怎麼樣才算是真正的殘忍。

已經搞不懂了。

** ** ** **

當鳴九醒悟過來自己正裸身而且身上還掛著一個我，開始恢覆正常俊臉通紅時，時間已過了約半小時。

然後，我才得以從他口中了解目前的處境，知道後著實呆了片刻。

也許是欲速則不達吧！

沒想到為了趕時間，啟用指路球的後果竟會是這樣。

雖在漾真口中聽說過，在我死後鳴九被自家母親弱水帶走，卻沒想到，竟是帶到這個空間關禁閉。

沒錯，我所闖進來的空間是所謂的禁制結界，專門關犯人用的。

這個結界經過數千萬年的累積加固，強大到無可覆加，就算使用引魄魔力去吞噬，也只是如同螞蟻咬傷般的小小痕跡。

靠這微薄之力，要真正破開這個結界恐怕最少要花上兩年以上的時間，不如聽從鳴九的建議，等待弱水每固定時間一次的探訪好了。

打定主意，我也不再像一開始的心急，開始規劃在這裏的日子該怎麼過。

雖說是禁閉空間，但這裏的設施倒也不差，有十數個房間，藏書豐富的書房、布置舒適的起居室到一座小型花園，應有盡有。

當然，浴池也是有，只是這種中國古書中所提過『其水不勝鴻毛』萬物盡沈的弱水，也只有鳴九能消受，常人泡不起。

成妖快四十幾年，也大概能明白屬性到達極端的力量，往往是殺傷力最強的，顯然的，這片弱水就是其中的一種。

他的父母，果然都強者。

擡頭看向鳴九，其實在最近，我稍微明白自己為何下意識討厭他的原因了。

他很像齊瑞，並不是性格或是容貌的相像，雖不太清楚，但其中有著相同的本質。

所以，即使之前並沒有確實的記憶，但潛意識中，就已經相當厭惡眼前的這個人，被蛇咬過的人，看到井繩會厭惡的道理，大概就是這樣了。

然而，這是不對的。

我微微偏開眼，不對的原因，並不是覺得對他抱歉這種無聊事，而是，如果任由這種情緒掌控我，不就等於屈服於厲鬼魂的情感之下。

這種事，絕不允許。

不管如何，我不能討厭他！

再度將目光移到他身上，相較起剛剛手足無措害羞臉紅的模樣，他現在看起來冷靜多了。

總之，先找個話題聊聊吧！

就在我攪盡腦汁努力思考共通的話題時，他卻先開口了。

「要喝點什麼嗎？」一點也不為我自始自終的沈默而尷尬，他以主人的身份招待我這名誤闖進來的不速之客。

喝的東西？

「咖啡。」我幾乎直覺反應的將這兩字道出口，然後馬上感到尷尬。

在妖界要咖啡，就像在魔界要中國茶喝一樣古怪。

而且，我對咖啡明明沒什麼特別偏好。

是因為方曉晴吧！人類時雖不像娜蒂諾一樣，一天到八杯以上才解癮的可怕，只是除了水之外，咖啡是唯一會碰的飲品，除了提神外，也為那淡淡苦味及香味著迷。

所以，當時……他們過年逢節，往往是買咖啡當做禮物，尤其是齊瑞，總是費盡心思去尋找好喝的咖啡豆。

唔！突然醒悟過來自己在想什麼，我忙清空腦中不經意閃出的記憶片段。

我絕對不能被這些過去給影響，不是已經決定了嗎？要斬斷這些與過往的連系，所以，不能再想了。

正當我強迫自己停止思考，才發現對面的鳴九已拿出好幾盒精美包裝的咖啡紙盒，排排放在桌上，有的是即溶咖啡，有的是咖啡豆。

只不過，雖拿出來了，他卻有些不知該怎麼處理般，很仔細地看著包裝外的說明文字。

看完後，才鄭重其事拿出渲染山水墨畫的茶杯組，卻又因品茗專用的杯子容量太小而停頓好一會，最後收回這些杯子，拿出古樸大方的酒碗。

說句實話，除了有些驚訝他居然真的會有咖啡外，看這些沖泡的過程，倒是很有意思。

有趣的是，照他的理解沖泡出來的咖啡，倒也似模似樣。

端著酒碗，我啜著黑褐液體，香味並沒有損失太少，咖啡豆也很新鮮，雖沒有糖和奶精，但已很不錯了。

鳴九也有喝一口，但明顯被那苦味給嚇到了，不再碰第二次，然後，只是看著我靜靜喝著咖啡，嘴角流露出笑意。

「太好了，你能喜歡。」

咦？

因驚訝我停止喝咖啡的動作，擡頭看他。

「在過去，你似乎從未有過喜歡的食物。」他雖笑著，其中卻有著什麼，讓我的心突然一滯。

放下手中的酒碗，明明跟他相處的時間並不長，為何他會那麼清楚看出來這些事情。

「並不是真的討厭。」良久，我才開口。

並不是討厭，只是，沒有必要。

迷戀某種事物的行為，只會讓自己變得軟弱。

「我知道。」

他的回應，再度讓我一楞，總覺得，他好像長大了不少。

不再像以前那樣，輕易被我看透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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