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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六章 葬禮(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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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夢見了美好的場景。

就像是童話一樣。

層層光暈之中,他看到了,白發的年輕人低著頭,微笑著為女孩兒戴上戒指,驅散了不幸和苦難。

那模樣……幸福得就好像讓自己也能夠解脫了一樣。

然後,夢醒了。

夏爾睜開了眼睛,聽見水壺沸騰的聲音,火爐裏的木柴發出劈啪的聲音。

有人坐在爐子前面,背對著他,看火。

“早上了?”

夏爾茫然地擡起頭。

“不,是午夜。”

爐前的男人端起水壺,起身,自顧自地從桌子上的茶罐裏抓了一大把碎末,丟進破鐵壺裏。

沸騰的熱水註入破鐵壺中,碎末翻湧著,色澤就變得昏紅起來。

搖晃了幾次之後,算不上芬芳的茶湯就這麽倒進了兩個破木頭杯子裏,放在床頭。

就好像在自己家裏一樣。

帕格尼尼拖過來一張破椅子,坐在夏爾的面前。

“很抱歉,打攪了你的美夢。”雖然嘴裏說著抱歉,可他臉上卻沒有什麽道歉的意思,只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靜。

“怎麽了?”夏爾茫然,“忽然……”

話被打斷了,帕格尼尼端起了茶杯:“喝茶麽?”

“啊,謝謝。”

夏爾下意識地接過茶杯。

他低下頭,聞了聞,還是一如既往的爛茶葉的味道,水溫卻正好,絲毫不像是剛剛沸騰過的樣子。

廉價的碎末在熱水之中漂浮著,向上升起或者是向下沈沒。

有那麽一瞬間,恍惚中,那一片渾濁的暗紅色仿佛變成了火焰,躥升蔓延在大地上,驟然升起,又消失。

幻影從茶杯中閃現,燃燒的大地和建築一閃而逝,火焰如潮水,淹沒了屍骸和骸骨。

伴隨著似曾相識的哀鳴。

有孩子們在哭喊。

啪!

夏爾的手哆嗦了一下,茶杯落在了地上。

茶湯潑灑開來,不切實際的幻象就消失了。

夏爾楞住了。

帕格尼尼的眼眸低垂,就像是什麽都沒看到,充耳未聞,只是應付一般地喝了一口茶水,然後將茶杯放回了桌上。

看向夏爾的眼神,就變得失望又覆雜。

“不論怎麽想都想不明白,為何神明會眷戀你這樣的人?”

“抱歉。”

夏爾狼狽地撿起地上翻滾的茶杯。

“用不著道歉,這不是錯誤,不,對你來說……或許是吧。”

帕格尼尼將茶杯從夏爾的手裏拿過來,低頭看著杯底的茶葉,就好像是個占蔔師,通過茶渣殘留的形狀就能夠窺探出未來的景象。

“走吧,夏爾。”

他低著頭,忽然說:“茶已經喝完了,你該走了,從村子後面走,河邊有人會接應你,送你到安格魯去。”

寂靜裏。

夏爾忽然感覺顱骨伸出傳來一絲深刻的痛楚。

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

只有一線鋼絲穿過之後所殘留的幻痛。

他下意識地按住額頭,又一次地聽到了遠方傳來的悲鳴聲,孩子們的哭聲,還有燃燒的聲音,大地破碎的聲響……

可那些聲音很快又消失了。

不,它們根本就還沒有發生。

可是那一線幻痛卻擴散過來,蔓延在脊髓之中,令夏爾驟然之間感覺到了寒冷,仿佛被投入了冰河之中。

寒流沖刷裏,帶來冰山碰撞的轟鳴。

錯綜覆雜的思緒驟然被截斷了。

帕格尼尼給出的暗示已經夠多了。

靈機一閃而過。

他已經恍然領悟。

“原來是這樣嗎?”

夏爾擡起頭,呆滯地看著他,“康斯坦丁先生,他……終於準備殺我了嗎?”

他的嘴角抽搐著。

像是試圖自嘲地笑一笑,可是表情卻十足難看。

不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能告訴我……為什麽嗎?”

“事到如今,還會問這麽蠢的問題嗎,夏爾?”

帕格尼尼憐憫地看著他:“自始至終,康斯坦丁只不過是你眼中的幻影而已。你的眼睛看得見一切的真理,可為何看不清人的本質?他就是那樣的人,滿腦子都想著求之不得的東西,執念深重,罪孽也深重,有誰礙了事,他就殺了誰。夏爾,你礙了事。”

“抱歉。”

夏爾低著頭,道歉,就像是已經習慣了一樣,“抱歉,我只是想要……”

“你只是想要從神壇上走下來而已,對不對?”

帕格尼尼打斷了他的話:“你想要改變這個世界,順遂自己的心意——不,任何人恐怕都會這麽想,但唯獨你,改變起來那麽容易……你會摧毀蓋烏斯的一切心血。這對你而言,輕而易舉。”

寂靜裏,遠方傳來尖銳的哨子聲。

“你該走了。”

帕格尼尼第二次重覆,面無表情地催促。

夏爾失魂落魄地看著他。

像是聽不懂他的話。

帕格尼尼皺起眉頭,最後,無奈地嘆息,然後伸手……動作飛快,像是電一樣,甩過去一個耳光。

啪!

然後又是一個。

眼罩被打下來了,露出空空蕩蕩的眼窩,眼窩的傷口崩裂,一絲血水從臉頰上流下來。

殘存的另一只眼睛終於擡起了,看著他。

眼神之中空空蕩蕩。

像是另一只眼睛一樣。

“真是不像話,連樂師的骨氣都沒有了嗎。”

帕格尼尼嫌惡地收回手掌,將一個盒子丟進他的懷裏:“帶著你的東西,快滾!不要讓我再說一遍!”

盒子在翻滾中被打開了,露出一隙,有純凈的輝光如水一般蔓延而出。

裏面是一顆被封存起來的眼睛,眼球像是異質化了一樣,變成了水晶,無數倒影在晶體上折射,宛如蘊藏著一切秘密和力量。

那是夏爾的眼睛。

神之力封存於此。

舉世獨一。

“為什麽幫我?”

夏爾輕聲問,“如果我死了的話,你不是就能得償所願了嗎?”

“不要太把自己當回事,夏爾。”

帕格尼尼漠然地瞥著他:“我想看到的是神明的死,不是你的。”

“——你差太多了。”

夏爾楞住了,很快握著自己的眼睛,苦澀地笑了起來。

“是啊,做個普通人都那麽失敗……還做夢想要改變什麽世界呢?”

他穿上了鞋和大衣。

臃腫又難看,像是一個圓球。

戴上了帽子。

推開門。

最後,回頭道別:

“再見。”

“不,永別了。”

帕格尼尼背對著他,聲音冷淡:“到了安格魯,放棄那些不切實際的夢吧。老老實實的做個普通人,平庸地老去,那樣更適合你。”

腳步聲遠去了。

跌跌撞撞。

天上下著雪,踩在雪地上,厚實的聲音漸漸遠去了。

他終究沒有留下來。

令人失望。

但似乎又沒什麽不好。

所以,就這樣,終生以一個不成器的人類的身份活下去吧。

這就是你唯一能夠完成的事情了。

帕格尼尼閉上眼睛。

爐火在門外的寒風中熄滅了。

“做了無所謂的事情啊,帕格尼尼。”

狼笛依靠在門框上,低頭抽著煙:“這是怎麽了,良心發現麽?”

“這大概是身為樂師的強迫癥吧。”

帕格尼尼的聲音平靜,“只是想著與其無法完成,不如徹底毀掉他而已。”

倘若夏爾能夠真的成為神明就好了。

這樣的想法,他不是沒有想過。

但倘若自己追求了一生的神明是那麽可笑的東西的話,還是毀掉比較好吧?

擁有那種力量對人類來說,絕不是什麽好事。

讓夏爾對神明的力量徹底失望。

拒絕自己成為那樣的東西……

從神明的雛形變成一個庸庸碌碌的普通人。

“血肉之體不能承受神的國,必朽壞的不能承受不朽壞的——”

帕格尼尼吟誦著聖典上的經文,眼眸低垂:

“我配不上,他也一樣。”

所以,就讓他以一個普通的人身份隨便在哪裏死掉吧。

倘若有命運的話,這就是對他最仁慈的下場。

寂靜中,任務失敗的狼笛沒有追上去,也沒有惱羞成怒同帕格尼尼動手。

只是低頭,將煙卷踩滅。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他說,“可惜……”

……

……

深夜的村莊靜悄悄的。

沒有聲音。

只有腳步聲回響在雪地裏。

像是泥足深陷。

夏爾試圖奔跑,踉踉蹌蹌地,最後跌倒在雪地裏,慌忙地向前爬行,回頭看向身後。

身後空空蕩蕩。

沒有人追逐。

遠方像是傳來了轟鳴的聲音,可是聽不清晰。

只有他在喘息。

明明這麽短暫的距離,可是卻如此疲憊,疲憊的讓他跌坐在融化的雪泥裏,不想再爬起來。

或許就這麽也好,就這麽睡一覺。

安安靜靜地死掉。

不會痛。

可幻覺一般的痛楚擴散在顱骨中,驅散了睡意,催促著他爬起,向前,繼續奔跑,跌倒,爬起來,再奔跑。

踉踉蹌蹌,踉踉蹌蹌,踉踉蹌蹌。

融化的雪將體溫帶走了,冰冷的幻覺擴散在腦海中,讓他看到焚燒的大地,積雪融化了,火焰彌漫在村莊裏。

一切都在焚燒。

孩子在火中哭喊,和大人們一樣。

很快,他們都死了。

因為自己。

因為自己……

他咬牙,閉上眼睛,嘶啞地咆哮,將那些該死的幻覺驅散了,繼續向前奔跑。最後,被腦後傳來的悶響打趴下。

倒在地上。

有人抓住他的頭發,粗魯地將他按在地上,興奮地大笑:“抓到你了!”

“運氣真好啊,撒個尿都能撈到一只大魚。”那個離隊的人咧嘴,露出黃色的牙齒,向著遠處高喊:“餵!快過來,他在這裏!我抓住他了!”

他將手套摘下來,僵硬地手指摘下腰間的繩子,試圖將夏爾捆住,卻聽見那個被踩進泥漿裏的人發出聲音。

“為什麽……”

是夏爾。

他低著頭,將腦袋埋在雪泥裏,卻忍不住低聲哽咽:“為什麽啊……”

他懦弱地流下眼淚和鼻涕,想要大哭,可是卻感覺肺腑中焦躁的像是吞下炭火一樣,難以呼吸。

劇痛擴散在內臟裏。

那是憤怒,催促著他掙紮,瘋狂地扭動身體,哪怕手臂折斷了也不能停下。從地上爬起,然後奮力將那個男人撲倒在地。

就像是小孩子打架一樣,抓著從積雪中摸索到的石塊,用力地砸著那個人的臉。

“告訴我啊——”

他怒吼,嘶聲竭力,卻只能發出尖細扭曲的聲音,像是哭喊:“我做錯了什麽!我究竟做錯了什麽啊!”

“誰來告訴我為什麽啊?”

“為什麽我就非死不行啊!”

他咆哮,猙獰的表情被鼻涕和眼淚蓋住了,變得滑稽。

那一張驚愕的臉破碎了,被石塊擊打著,扭曲著,一只眼睛從破碎的眼眶裏脫離出來,然後,又被砸成了泥。

“我只是想要讓這個世界變得更好……”

夏爾哽咽著,難以壓抑悲鳴:“我只是……我只是……我想要救你們而已啊!”

染著血的石塊落在地上。

那個人再無聲息。

遠方有火光亮起了,嘶喊的聲音在接近,隱約有幾個人跑向了這裏,信號箭升上天空,緊接著,爆裂成了熾熱的光芒,從空中緩緩落下。

光芒照亮了夏爾的臉。

他從地上爬起,麻木地狂奔,鉆進樹林裏,跌倒,再爬起,像是感覺不到痛楚。

向著渡口的方向跑去。

至少要離開這裏。

“往這裏!這裏!”

在渡口,一艘即將離岸的小船上,有人向他招手:“快點!他們拖不了多久!”

纜繩被解開了,那個人坐在船舷邊上,伸手在冰水裏,呼喚激流降臨。

夏爾狂奔,顧不上喘息,不去聽身後的異響。

然後,他看到了。

冰冷的河水被血染紅。

一顆頭顱自脖頸上脫離,落進了水中。

在船舷上,那一具無頭的屍體也緊隨其後。

只留下一把釘進了船板上的反曲刀。

一線回旋的冷光在那一瞬間迸發,幹脆利索地斬落了那個人的頭顱,幾乎斬破了船身,殘留在外的鋒刃發出淒嘯,嗡嗡作響。

緊接著,刀身上的音符亮起,煉金矩陣中的力量迸發,恐怖的震蕩擴散。整個船身連帶著刀一同,在震蕩中如沙粒一樣坍塌了。

落入河水裏,融化成一團粉漿,卷向下游,很快,消失不見。

只留下夏爾一人站在岸邊及膝深的冷水中,茫然地回頭,看向身後。

幽深的樹林中,無聲地亮起兩點深紫色的光芒。

那是什麽東西的眸子。

如同冥府中的寶石,不帶任何暖意和溫度,勝過冰流和寒風千萬倍的冷。

低沈的腳步聲中,枯葉和樹枝被踩碎了。

紫眼獅鷲佇立在月光之下。

看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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