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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四章 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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遙遠的嘈雜聲音傳來。

隔著好幾條街道和拐角,喧囂來到這裏的時候,就變成了微末的漣漪。一切都歸於靜謐。

經歷了前幾天百目者襲擊的混亂和喧囂之後,這一座城市剛剛恢覆了穩定,秩序好不容易重整。所有人都在忙著重建城市和恢覆生產和工作。

這種偏門的小巷子,可以說冷清到極點,罕見人影,更別提是否還有人專門來逛古董店了。

在午後的時候,天上再一次地下起了小雪。

薄雪將血和死者覆蓋了,宛如裹屍布一般遮蔽了那些空洞的眼瞳。人們得以忘記剛剛發生在這個城市中的災難,繼續自己的生活。

接近傍晚的時候,小巷和老店迎來了罕見的客人。

有人推門而入,敲了敲櫃臺的按鈴,耐心地等待。

櫃臺後面,赫爾墨斯伏案疾書,頭也不擡地揮手:“本店歇業了,買東西等過段時間再來吧。”

來者站在壁爐旁邊,笑了笑,摘下了禦寒的帽子,露出滿頭的白發。

“我不買東西。”

他說,“來找人。”

那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保養得當,滿頭白發梳理在腦後,井井有條。說話的時候聲音緩慢而篤定,不見焦躁。

他一路走來,身上卻沒有落雪,黑色的大氅上不見水跡。

“原來是你。”

聽到他的聲音,赫爾墨斯楞了一下,擡起頭,眉頭挑起,嘴角習慣性地掛起一絲嘲弄地笑:“白恒殿下,好久不見。”

“好久不見,赫爾墨斯。”

白恒頷首,指了指他的酒架:“可以給我來一點麽?我可看到不少好東西啊。”

“隨你吧。”

赫爾墨斯搖頭:“你的身份,也不算辱沒了它們。”

白恒欣然從命,伸手,拭去了酒瓶上的塵埃,嫻熟地打開,為自己倒了一杯,又將一杯放在赫爾墨斯面前。

赫爾墨斯端著酒杯,撇著他:“這個時節,你不聲不響地來到聖城,你不怕那一位教皇陛下產生什麽猜想和聯系麽?”

“我的皇帝只有一個,而那個屬於我的皇帝不在聖城裏。”

白恒抿了一口,將酒杯放下:“雖然現在時候有些不對,但有些事情,拖了這麽久,總要解決。東王公與赫爾墨斯之間的糾葛,應該有個了斷。”

“我明白了。”

赫爾墨斯點頭,忽然問:“我可以反抗麽?”

“請隨意。”

白恒攤手:“如你所見,我雖然出身白氏,但從小並沒有被當做樂師培養,到現在,也不過是區區節律而已。你要殺我,很容易。”

“說得這麽好聽,為什麽門外還站著兩個人呢?”

“以防萬一。”白恒淡然回答。

漫長的沈默中,赫爾墨斯的指尖轉著那一支鋼筆,筆尖有意無意地對準了白恒的喉嚨。許久,他將筆放下,嘆息:

“算了,太麻煩了。”

赫爾墨斯擡起頭,問道:“你趕時間麽?”

白恒想了想,回答:“行程緊促,但一兩個小時的話,綽綽有餘。”

“那就等我一會吧。”

赫爾墨斯重新拿起筆,看向桌上的筆記,輕聲呢喃:

“我快寫完了。”

……

……

當白汐從靜默機關的加護病房回來的時候,已經過黃昏了。

聖詠樂師告訴她,葉清玄的恢覆狀態良好,以太波動趨於平穩,蘇醒指日可待。這令她的心情好了許多。

前幾日百目者的大舉進攻的事件,已經被稱為“永暗之夜”,在教皇宮的英明領導之下,人類奮起反擊,最後竟然擊敗了這一位惡神,取得了令人驕傲的成果。頓時令新任教皇盧多維克先生的支持率迅速上升。

而在事件發生時,挺身而出的葉清玄不僅修覆了聖城結界,保衛了聖城沒有毀滅與妖魔之手,甚至還在某些地方為人類做出絕大貢獻,因此而洗清了自己的嫌疑,得到了教皇的盛讚。

哪怕目前依舊時局動亂,諸國和天災的戰爭還沒有結束,但葉清玄的名字依舊傳遍了整個世界。

聲名之盛,幾乎只有當年蓋烏斯崛起之時可以比擬。被委以重任,出任聖城重要職位幾乎指日可待。

哪怕在病房裏,也有聖城各方的重要機構發來問候,樞機主教專程探訪,甚至赤之王都在百忙之中專程秘密探訪了一次。在為昏迷中的葉清玄授予了“聖潔勳章”以證明其品格完美無瑕之後,還將一件白色的教袍留在了病房中。

主教教袍。

這是一個暗示。

如果葉清玄醒來之後,願意穿上它,那麽便是教團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主教,不論是出使一方,還是進入聖城要害部門都絕無任何問題。日後更是一帆風順,自有遠大前程。

因此,負責治療的聖詠醫師也變得殷勤的有些可怕,幾乎每隔三分鐘,便進來探查一次,令白汐煩不勝煩。

連日以來沒有怎麽休息,在葉清玄的狀況穩定之後,白汐竟然在歸途的馬車上睡著了。

車夫將她喚醒的時候,她記得自己做了一個噩夢。

可究竟噩夢裏發生了什麽,她卻記不清了。

似乎有什麽可怕的事情發生在自己未曾註意的地方,將一部分屬於自己的東西悄然毀去,等她偶然回頭的時候,才看到滿目瘡痍。

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她站在小巷中,心神不定。

雪落在她的身上,融化了,變成水滴,滲入衣領裏去,冷得像是滲入了骨髓。

她搖了搖頭,不再去想,加快速度跑向了燈光下的門。隔著門,感覺到了壁爐的溫度,她心中的慌亂才微微平覆下來。

柔和的光像是將陰霾驅散了。

她推開了門,看到了血。

未幹涸的血從門縫中流出來了,流下臺階,流進了雪中。

在門後的壁爐前,溫暖地火光中,赫爾墨斯坐在椅子上,低垂著眼睛,像是睡著了。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酒液在爐火的烘烤下,已經幹涸,滲入地板。

猩紅的色彩從襯衫的裂口中流出來,順著他的身體,落在地上,匯聚成泉,蜿蜒地流向了門外。

白汐楞住了。

“赫爾墨斯?”

她踩著粘稠的血,向前,彎下腰,小心翼翼地觸碰著他的臉頰。那黯淡的眼眸擡起,似是已經模糊,便瞇了起來,看清了呆滯的女孩兒。

“是你啊,白汐。”他笑了,“你回來啦?”

“赫爾墨斯,你……你……”

“沒什麽大不了的,不過是要死了而已。”

赫爾墨斯看了看胸前的血跡,疲憊地搖頭:“從各種意義上來說,我‘做人’都很失敗。嘴那麽臭,得罪了那麽多人,也沒幹過什麽好事,不死簡直沒天理。幸好,欠的債都還清了……”

白汐只覺得自己的思維要凝固了。

一個漆黑的斷層出現在意識中,將一切思緒都吞沒而來。

赫爾墨斯要死了?

赫爾墨斯和死,這是兩個絕不會聯系在一起的詞。

這個混賬,沒心沒肺,惡毒刁鉆,冷眼看著這個世界。哪怕這個世界快要被毀滅的時候,他都能夠保證自己安全無礙。哪怕其他人都死光了,他都絕不會掉一根汗毛。

長久以來,這個王八蛋置身事外,冷眼看著別人在舞臺上表演的戲碼,或是鼓掌歡呼,或是嘲弄大笑。

就像是能夠這麽再看幾十年,幾百年……

可現在,他要死了。

某種冰冷的痛苦在白汐的肺腑中蔓延,令她喘不過氣來。

“你怎麽會死呢?”

白汐看著他的血,呆滯地呢喃。忽然又感覺到莫名其妙地憤怒,抓住他,奮力搖晃:“為什麽偏偏要在這個時候死啊!混賬!你給我起來啊!你是不是又在惡作劇開玩笑了?你的血包藏哪兒了?怎麽……”

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在赫爾墨斯被扯開的衣襟之下,是破碎的心臟。

她楞住了。

赫爾墨斯嘆息,將白汐的手拿開,艱難地重新將胸前蓋好。

“抱歉,我要死了。”

他低聲說,“這一次是真的,不騙你。”

白汐低頭,看著自己手上的血,忍不住哽咽:

“還有其他辦法的,對不對?”

赫爾墨斯笑了笑,搖頭。

“你裝什麽啊!你不是總有辦法麽?你先救你自己啊!”

白汐提高了聲音,像是發怒了,可是卻忍不住眼淚:“你說話啊!我、我究竟應該去找誰才好啊!我已經不知道怎麽辦才好了!”

“哭聲太小了,我聽不見。再大點。”

赫爾墨斯嘆息:“臨死前有人哭一下,這種感覺真好。可惜只有一個小丫頭片子,哭起來又不好看。還是算了吧……”

“餵,別哭啦,白汐,擡起頭來啊。”

他緩慢地伸手,捏了捏女孩兒的臉,渙散的眼瞳看著她的眼睛,告訴她:“你可是偉大的赫爾墨斯的唯一弟子,誰死在你的面前,你都不需要低頭。”

“可我……可我以後究竟應該怎麽辦才好?”

“這是你的問題了。老師教了你這麽多,總不能把所有事情都幫你解決,對不對?”赫爾墨斯用力地吸氣,聲音嘶啞:

“趁著我還有力氣說話,先留遺言吧。”

他說,“我死後,這些年攢的那點東西,都給你。還有一件禮物,在外面,但願你會喜歡。不過,記得幫我把那個東西帶給葉清玄。”

他看了看桌子上,那本封面被染紅的筆記。

“奧斯維辛的事,我欠他的。”

他說,“我還。”

“好。”

白汐用力點頭。

赫爾墨斯便笑了,如釋重負,像是個小孩子一樣,滿心歡悅,哪怕擁抱著自己的是死亡。只是招手,示意白汐過來一些。

再過來一些。

靠在他的肩膀,坐在他的身邊,握住他的手。

這樣他的神情就寧靜了,不再笑,眼神也不再痛苦。

就像是小孩子要睡著了,你陪在他的身邊,他就不再怕那些黑暗中的怪物,得以安眠。

“白汐,你做過夢麽?”

他輕聲呢喃,恍若夢囈。

“我做過了。”

“做夢的感覺真好啊,就像是靈魂都得到了自由。”

“嗯。”

白汐點頭,忍著哭的沖動。

“白汐,我真喜歡人啊。”他說,“喜歡你們……喜歡你們撒謊的樣子,和背叛時的眼淚……真美……”

“白汐,我有些冷。可以擁抱我麽?”

白汐便擁抱著他,那麽用力,像是要將那些呼吸都留在原地,不準離去。

“白汐,好安靜啊。”

他握著白汐的手,卑微地懇請:“可以請你為我而哭麽?”

白汐用力點頭,已經,泣不成聲。

眼淚落在赫爾墨斯的臉上,稀釋了血,映襯著他蒼白的臉,就像是粉紅的妝。

他睜著眼睛,凝視著天花板,像是看向了久遠的過去和遙遠的地方。

所以口中便呢喃著那些人的名字,一個又一個,破碎而模糊。就像是漫長的旅行中與一個個的朋友擦肩而過。

直到最後,這人間的漫長旅程要結束了。

他放下了行禮,如釋重負,推開了最後的門。

回家了。

“不要苦著臉嘛,塞頓。”他笑著去擁抱記憶中的幻影,“笑一笑,我回來了。”

“歡迎回來,老師。”

白汐撫摸著他的臉頰,流著淚,溫柔地低語。感覺最後的溫度從他的指尖離去,便再忍不住胸臆中的悲涼。

永別了,老師。

……

……

……

紛紛揚揚的雪從天上落下來。

白恒坐在臺階上,沈默地抽著煙,聽見不遠處的角落裏。傳來了微弱的哀鳴聲。許久,他起身,走了過去,伸手撥開了那一捧枯草。

在薄雪中,母貓的屍體已經僵硬了。

還剩下一只小貓哀鳴著,吮吸著幹癟的母乳,奄奄一息。白恒掐滅了煙卷,伸手,將那一只小貓捧進自己的懷裏,回到了臺階上。

“九嬰,你喜歡貓麽?”

他小心地撫摸著小貓的絨毛,低聲問道。

在燈光照不到的影子裏,魁梧的從者搖頭,“從不。”

“很正常。”

白恒點頭,“你這種家夥,滿腦子都是想著殺人放火,從來不覺得孤獨,也不會覺得軟弱。可只有孤獨的人會喜歡貓。和貓待在一起,就覺得自己不孤獨了。我以前也很喜歡,在年輕的時候。”

九嬰沈默了許久,問:

“那現在呢?”

白恒笑了,沒有說話,只是將那一只小貓交給了九嬰:“替我好好照顧,難得來聖城一趟,這是我為陛下帶的伴手禮。宮內冷清,總要給她找個玩伴。”

九嬰接過,頷首。

沈默中,白恒起身,看著紛紛揚揚的雪,低聲問:“赫爾墨斯拜托我的那個女孩兒,是叫做白汐?”

“嗯。”九嬰頷首。

“是個好女孩兒啊。”

白恒說,“雲樓慶舒那個廢物配不上她,你去告訴她,從明天起,她就是我白恒的女兒,我死後,便是白氏唯一的繼承者。”

“如果她不願意呢?”

“她會的。”

白恒淡淡地說,“恨我也好,怕我也罷。只有跟在我身邊才有機會殺了我,不是麽?你也要小心一些,貓是會撓人的。”

九嬰的手指抽動了一下,錯愕低頭,看到那一只小小的貓兒掙紮著,在他的指尖撓開了一道破口。他的神情頓時尷尬了起來。

“還是交給我吧。”

白恒傷腦筋地嘆息,從他的手中講那一只小貓接過來,動作輕巧又溫柔。小指撓了撓它的下巴,貓兒便不鬧了,乖乖地閉上了眼睛,在他的懷中安然睡去。

九嬰走了。

在無聲的落雪中,只剩下白恒抱著貓兒,沈默地看著遠處。

“只是孤獨啊。”

他輕聲呢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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