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後的意思很明確。

和所有母親一樣，她畏懼死亡，在孩子還年幼的現在。

但她不相信世上有重生，並本能的意識到所謂重生需要付出代價，且代價多半是他人的性命。

這可真是讓人為難。

佘淑嫻暗暗想著，不知救皇後的決定是對是錯。

正當她左右徘徊時，瓜爾佳瓔珞走來，對佘淑嫻行禮道：“嫻貴妃娘娘吉祥。”

“富察夫人。”

瓔珞聞言，面有羞澀，道：“嫻貴妃還是繼續喊瓔珞吧，這樣聽起來自在些。”

“說的也是。”

佘淑嫻請她坐下，道：“瓔珞，娘娘的情況很不好，怕是熬不過這幾日了。”

“瓔珞正是為此事而來，”瓔珞道，“娘娘待瓔珞不是親人卻勝過親人，瓔珞希望在娘娘最後的時刻能陪在娘娘身邊。”

“瓔珞，你真是有心了。”

瓔珞卻道：“貴妃娘娘，瓔珞有個不情之請。”

“請講……”

“瓔珞想請娘娘與瓔珞一道覲見皇上，請皇上允許娘娘從今日開始不再是皇後，只做富察容音。”

“這——”

佘淑嫻不知如何回答。

瓔珞緩緩道：“瓔珞還在長春宮的時候，娘娘曾經多次對瓔珞提及她還是富察家女兒時的事情。那時的娘娘，無憂無慮，可以盡情地騎馬、說笑、看戲，想去哪裏就去哪裏，不用察言觀色，不用循規蹈矩……她說，那是她最快樂的時間……”

提及往日，瓔珞難免流下眼淚，傷感道：“娘娘貴為皇後，享受萬人尊崇，但瓔珞知道她不快樂，她一直都不快樂……瓔珞求不到上天讓瓔珞替娘娘去死，唯有盡我所能，讓皇上允許娘娘能在生命的最後幾日做回富察容音……”

“原來如此，”佘淑嫻道，“本宮明白了，本宮現在就陪你去見皇上！”

“謝嫻貴妃娘娘。”

……

瓜爾佳瓔珞的要求讓乾隆震怒，幸得佘淑嫻在旁提醒，讓他想起跪在面前的瓜爾佳瓔珞是傅恒的妻子、皇後的弟媳，這才沒有懲罰瓜爾佳瓔珞，令她退下，永遠不能再提此事！

然而，瓜爾佳瓔珞在長春宮當差的時候就膽大妄為，如今為了富察皇後，更是將生死置之度外，即使龍顏震怒，依舊直言不諱！

“奴才死不足惜，但奴才必須告訴皇上，娘娘她不快樂！她從進宮那天開始就一直都不快樂！皇上若是真的愛娘娘，就請讓娘娘做回富察容音吧！至少，在生命的最後一天能夠做回富察容音！”

“皇上……”

李玉也被這番話觸動，垂手在旁，等候乾隆對瓜爾佳瓔珞的處置。

乾隆沒有說話。

瓜爾佳瓔珞的話觸到了他內心深處最隱秘最柔軟的角落。

他自小學習帝王心術，最懂人心，怎麽可能看不出皇後不快樂？

只是他不承認，也不敢承認……

她是皇後，是大清的女主人，她怎麽可以不像他一樣堅強！

但是——

乾隆握住拳頭，五指哢哢作響。

“皇上……”

嫻貴妃也在一旁輕聲催促。

乾隆嘆了口氣，柔聲道：“送富察夫人下去休息！”

“嗻。”

李玉甩動拂塵，對瓜爾佳瓔珞道：“夫人，您——”

“我知道。”

瓜爾佳瓔珞起身，隨李玉退下，眼中燃燒著怒火。

乾隆見她如此不識擡舉，難免心有憤憤，轉身時又見佘淑嫻還在，冷聲道：“怎麽，你也覺得朕做錯了？”

佘淑嫻道：“皇上怎麽可能有錯？臣妾是羨慕皇後被皇上如此深愛，為了讓皇後開心，一次次地容忍瓔珞的頂撞。”

佘淑嫻的話讓乾隆很是滿意，點頭道：“你說得很對，若非皇後喜歡，朕早就殺了這不知死活的奴才！”

“是啊，皇上是世間最愛皇後的人，也是最懂皇後的人。”

佘淑嫻用恭維婉轉暗示乾隆。

乾隆這時也轉過了情緒，道：“……朕……朕……或許……朕或許是真的錯了！朕明知皇後不快樂，卻還是……朕……朕……嫻貴妃，你去告訴瓜爾佳瓔珞，朕答應她的請求，從現在開始，皇後……皇後……只是富察容音！”

“謝皇上恩典！”

佘淑嫻謝恩，退了下去。

乾隆看著窗外無雲的晴空，卻是一片茫然。

……

……

得知乾隆答應了自己的請求，瓔珞顧不上謝恩，趕緊抹著眼淚跑去富察皇後處，將喜訊告訴給皇後。

富察皇後慣常淡定，但聽到這個消息，也難免露出笑容，道：“瓔珞，你受委屈了。”

瓜爾佳瓔珞道：“不委屈，瓔珞不委屈。只要娘娘能夠開心，瓔珞就不會委屈。”

“你呀！”

富察皇後輕輕彈了下瓔珞的鼻子，瓔珞露出羞澀的笑容。

明玉也跟著歡笑起來。

佘淑嫻看她們主仆歡喜，有意離開，跨門檻的時候，富察皇後突然道：“嫻貴妃，謝謝你。”

“娘娘——”

明玉不解，這事明明是瓔珞爭取來的，為什麽娘娘要謝嫻貴妃？

富察皇後見狀，解釋道：“若沒有嫻貴妃從旁周旋，以瓔珞那驢脾氣，怎麽可能讓皇上轉換心意？瓔珞，明玉，你們都要謝謝嫻貴妃！”

聞言，明玉與瓔珞起身，齊聲道：“謝嫻貴妃娘娘！”

佘淑嫻一直把自己定位為宮鬥大反派，突然收到真心誠意的感謝，頓感不安，道：“我不過是做了我該做的事情。娘娘，明日皇上啟程去德州，娘娘不妨登舟而行，賞沿路春光明媚。”

“如此也好。”

富察皇後笑道。

佘淑嫻又道：“皇上允娘娘從今日起只做富察容音，臣妾鬥膽，想與娘娘姐妹相稱，不知娘娘可否——”

“你我本就是姐……不，你從今日起就是我的妹妹，是我真正的妹妹。”

富察皇後含笑看著佘淑嫻，她已明白佘淑嫻話中的意義。

佘淑嫻笑著走出寢宮，對一直候在外面的乾隆道：“娘娘很開心。”

“朕已經看到，”乾隆道，“朕從來不知道要讓皇後開心竟是這麽簡單……”

話到此處，乾隆再度踟躕，道：“或許，容音這一生最大的悔恨便是成為朕的皇後。”

“皇上錯了，娘娘從未後悔成為皇上的皇後，”佘淑嫻道，“她曾對臣妾說，若時光倒流，一切回到當年，她依舊會入宮做皇後，但若有來生，她願與皇上永不見面，如此便可不相思不相念！”

最後一句話是佘淑嫻自作主張添上去的，以乾隆的自戀性格，絕不可能接受他深愛的女人並沒有他以為得那麽愛他的事實。

聽了佘淑嫻的話，乾隆果然很是觸動，道：“皇後，你……你……”

“皇上，娘娘對皇上從未後悔，但是也從未……”

“朕知道，她一直都不快樂，但因為她愛著朕，為了朕，一直在忍耐。”

乾隆長嘆一聲，道：“是朕錯了，朕讓她不開心，卻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嫻貴妃，朕要你明晚辦一個賞月宴，只為富察容音的賞月宴。”

“臣妾遵旨！”

……

……

一輪明月，半江清輝。

在明玉和瓔珞的陪伴下，富察皇後如願做回了富察容音，然而圓月終有西落之時，天色逐漸亮起，富察皇後也開始恐懼起來。

她突然抓著瓔珞的手，道：“瓔珞，陪我看完日出，好嗎？”

“好。”

瓔珞含著淚，握住富察皇後越發寒冷的手。

初春的淩晨時分，江面寒風凜冽，熹微的晨光中，隱約可以看見天邊有一道灰白色的亮帶。

富察皇後努力昂起頭，看天邊漸漸地燒起暗紅、淡紅、橘紅……

紅色不斷的變幻，忽而丹、忽而黃、忽而品紅、忽而絳紫，變幻莫測，極盡渲染之能事。

突然間，一道耀眼的日弦自晨光中泛出，將天幕撕扯，流血的天邊，瑰麗雲集。

太陽出來了。

它自黑暗中升起，那麽華美，那麽輝煌，淩駕雲端，普照天宇，以致沒有人相信至亮至潔的光芒的深處是不見底的黑暗！

“真美啊……”

富察皇後輕聲說著，垂死的眼瞳也被金色的光芒照亮。

這就是日出，無拘無束、無比壯觀的美，是被困深宮中的她傾此一生都不能得到的精彩。

“可惜……我什麽都不是……”

有些悲傷，又有些欣喜，富察皇後擡頭，看著不知何時已經站在身後的乾隆和佘淑嫻。

“皇上……”

她輕輕地喊了一聲，隨後便沒有再說什麽。

初升的日光為富察皇後的周身鍍上金色，反射死亡的眼瞳寫滿了憐憫，冷透的面容皎潔如月，嘴角隱約可見滿足的笑。

像……神佛一樣……

太陽升到了高處，慈悲地照拂在冰冷的身體上，甲板上，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在默默流淚，卻沒有人發出聲音。

皇後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平靜，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以富察容音的身份得到了永遠的寧靜。

直到——

很久很久以後，乾隆嘆了一句：“皇後，你終於解脫了，朕卻不知道該如何向他解釋。”

他，是他們的孩子，七阿哥永琮。

作者有話要說：

補充，因為皇後的事情，乾隆徹底忘了夏雨荷，連她留下的信箋都沒看。等他再次想起這個女人時，已經是十八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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