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亭雲被安排在走廊最裏面的病房，並且是單間，格外清凈。蘇錦跟著白然一路跑過去，也只碰見了三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或者護士。所以在走廊盡頭坐在輪椅上，像是專門等著的他們的那個人格外顯眼。

那是個和白然長得很像的女人，看著也和白然差不多大。如果白然化個淡妝，帶個假發，差不多也就是這個模樣了。只是她的目光並不像白然似的，總是溫和的，而像是淬了冰一樣，多看一眼都叫人覺得後背發涼。她雖然坐在輪椅上，卻像是高高在上的女王，睥睨著他們。她的身上蓋著一條薄毯，隱約露出些褲腿。蘇錦小心的瞥了一眼，才發現那裏沒有腿，空蕩蕩的。

白然在離她幾步遠的時候，驟然停下了腳步。他重重的喘了幾口氣，胸膛間的起伏沒有那麽劇烈了以後，才緩步走到她面前，而後單膝跪在輪椅旁，盡力與她平視:“姐……”

清脆的巴掌聲幾乎在這空曠的走廊裏發出了回響，白然被她打得側過頭去，白皙的面龐上浮現出紅腫的巴掌印。她打完這一下，還滿臉厭惡的從襯衫上的口袋裏拿出了一塊帕子擦了擦手，冰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情感:“叫我的名字，別再讓我重覆第二遍。”

白然輕輕吸了口氣，低著頭，沈沈的叫出了她的名字:“白馨……咱媽……怎麽樣了。”

“情況不太好，所以閑雜人等，還是不要進去添亂了。”白馨說著，看了一眼蘇錦。那樣的目光生生嚇得蘇錦退後了一步，寒毛直豎。

“她不是外人。”白然安撫的看了一眼蘇錦，讓她不要害怕。然後又轉向白馨:“媽怎麽會忽然病得這麽厲害？”

“這得問你啊，媽是為了你才留在這個傷心之地的。你呢？你每天都在做什麽？”白馨冷笑道:“忙著和你的小女朋友談情說愛嗎？如果不是我今年回去得晚，怕是媽死在家裏，你都不知道吧。”

白然被她說的滿面慘白，襯得紅腫的巴掌印愈發鮮明。他沒再看她，站起身低低的說了句:“我去看看媽。”便走進了病房。蘇錦連忙跟著他進去，關上房門隔絕了白馨的目光才覺得冰涼的四肢恢覆了些溫度。

周亭雲是醒著的，靠坐在床頭，看不出任何異常。她看見白然的臉上的手印，目光中還閃過一絲心疼:“小馨不願意讓你叫她姐，就不叫了。你們姐弟也只差了幾秒鐘，互稱名字也沒什麽。”

“姐姐終究是姐姐，她不認我，我卻不能不認她。”白然的面上閃過一絲悲傷，又很快被擔憂取代。他坐到周亭雲的床邊，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才發現她幾乎都瘦成了皮包骨。白然輕輕嘆了口氣，勉強壓下眸中的酸澀，語調輕柔又哀傷:“怎麽忽然就這樣了……媽，你怎麽什麽都不和我說。”

“也沒什麽好說的，這麽多年了，我也想你爸了。早些去找他，也挺好的。”

“媽，別這麽說。肯定還有救的……醫生都還沒有放棄呢。”白然的眼圈都紅了起來，把臉埋在她的手心裏，少見的脆弱:“父親走得早，姐姐又不肯認我，暮暮……暮暮跟著秋期。媽，您就……就多陪我些時日吧。求您了……”

“你這孩子，怎麽還和小時候似的。”周亭雲也有些哽咽，擡眸見蘇錦已默默流起了眼淚，連忙道:“阿錦還在旁邊看著呢，你這麽大的人了，還和媽撒嬌，也不怕把人家嚇跑了。”

“不會不會。”蘇錦連忙擦了擦眼淚，道:“阿姨，白然說得對，現在醫學這麽發達，肯定有辦法的。您……得了什麽病？”

“癌癥，肺癌。”周亭雲對她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消瘦得過分的面龐看著有些嚇人，這個淺淡的笑容卻依舊可以稱得上是風華絕代。

蘇錦心中一痛，她還記得第一次見到她時，她還親切的拉著她的手教她怎麽勾引白然，一點長輩的架子都沒有。那麽可愛又那麽慈愛，怎麽轉眼間就……

“會好的，一定會好的。”白然緊了緊握著她的手，指尖兒冰涼，卻還妄想著能傳遞給她一些生活下去的力量。

周亭雲見他如此，有些不忍。自他父親走後，日子無論過得好與壞，對她來說，每一天都是煎熬。如今終於煎熬著看著他長到這麽大，結了婚又離了婚，現在也尋覓到了肯真心待他的人，她真的覺得可以了。她想快點去見那個人，想問問他怎麽忍心那麽早就拋下了他們母子三人。可是面對白馨的質問，她不得不住進了醫院。如今面對白然的哀求，她也無法做出任何反駁。

她總不能告訴他，因為他幼時的任性，害他父親早亡，她早就想隨著一同去了。她要是告訴了他，那他得多難過。小馨因為那一場禍事失去了雙腿，已怪罪了他這麽多年。她又怎麽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再背負一份來自自己的責難呢。

“然然，你自己三十三歲了，這些年，你變得足夠冷靜，也足夠溫柔，我很欣慰。我會配合治療，但是無論結果如何，我希望你明白，生死有命，人力難違。”周亭雲斟酌的開了口，看著白然的目光也不由多了幾分眷戀。到底是自己的親兒子啊，就算他害死了自己最愛的人，她也不忍心怪他的啊。

“是，媽，我知道，我都知道。您放心。”白然哽咽著說出這一句，像是宣誓一般鄭重。他的手機又在他的口袋裏震動了起來，激得他渾身一顫，而後才後知後覺的拿出了手機，嗓音低啞地“餵”了一聲。

“老師不好了，咱班老三把隔壁班一個男生給打傷了，人都被警察給帶走了。說是要您去保釋他呢。”

是班長的聲音，眼看著快高考了，總不能讓學生蹲在公安局裏。白然低沈的說了一句“我知道了”，又坐回到周亭雲的身邊，歉然地道:“媽，我學生出了點事，我得去看看……”

“那趕緊去吧，你媽躺在這裏也跑不了。”周亭雲拍了拍他的手，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笑容。

“那……蘇錦，麻煩你陪陪我媽。”頓了頓，白然又說道:“我姐只是看起來不太和善，但是人挺好的，你別怕。”

人挺好的還能因為一個稱呼就打了他一巴掌？現在掌印還沒消呢。蘇錦憤憤的想著，但是礙於他們是親姐弟她又不好說什麽，只能對他笑了笑，道:“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阿姨的。”

白然又對她點了點頭，才大步走了出去。然而就在他出去的一瞬間，一直安然端坐的周亭雲忽然壓著聲音咳了起來，緊緊抵在唇邊的手指上一片鮮紅。

“阿……”

蘇錦的驚呼聲被周亭雲的一個眼神制止住了，她又壓著聲音咳出了不少血，卻是對著她很溫和的笑了，那笑容和白然如出一轍，她說:“阿錦啊，以後，就拜托你好好照顧白然了。他是真的對你動心了，你……千萬千萬，不要離開他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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