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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月照梨花(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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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旨的內侍也懵了,光憑借觀察謝致那張無甚表情的臉,根本猜測不出謝致的心思。內侍惴惴道:“殿下,您這是要……”

“孤 要娶她,卻不是要娶常蕙娘。”謝致面對眾人,朗聲道:“孤要娶的女人不改名姓,喚作常蕙心。她是會稽人氏,年歲卅四,與常尚書家沒有任何關系。”謝致身子 一斜,拉起常蕙心,與她牽手並立,道:“孤要娶的,就只有這一位常蕙心。不要她改名,不要她換姓,不要她換做別人。”謝致仿佛被人戳中了心底隱秘的疼痛, 越說越激動:“我初心不變,要娶她,要堂堂正正娶,要光明正大的娶,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非要改名字?!”他嗓音嘹亮鏗鏘,直將內侍嚇得連連後退步,解釋說 這些都是皇帝的旨意,皇帝也是為了謝致好。

謝致這才意思到剛才過於激動了,緩和了語氣:“公公不必擔憂,這些事與公公無關。臣記著陛下的好,至於這聖旨的,公公可以先給我,我親自進宮向陛下說一說。”

“多謝殿下。”內侍松了口氣,將聖旨對折,雙手捧給謝致:“還望殿下多擔待。”

謝致道:“公公放心。”伸手將聖旨收了,又命下屬給內侍打賞,送內侍歸去。謝致自己則轉身回府,他牽著常蕙心轉了半圈,卻發現轉不動——常蕙心呆呆佇在原地,雙腳仿佛生了根。

“回 去啦。”謝致隨口道,他伸掌在常蕙心面前搖搖,笑問:“發什麽楞呢,一個太監的背影值得你這麽看?”手掌右擺,謝致的視線裏露出她的右眼,眼眶中盈著一半 的淚痕,還有一半掛在眉梢。謝致一下子就慌了,好似下樓踩空臺階,心頭發虛,不知道她在難過什麽。他柔聲問:“怎麽了?”話一出口,謝致就自己反應過來, 只怕是他剛才那番話,又把常蕙心感動了。他心底就小小的浮起驕傲意,還有小小的歡喜。

果然,常蕙心說:“你剛才說的那番話,挺讓人感動的。”她又道:“我一時心裏酸暖,不知道該怎麽去回應你。”

“不知該怎麽回應我?”謝致教她:“那你喚一聲‘謝郎’來聽聽?”



謝致入宮,將心中思慮向皇帝周巒奏明皇帝。周巒聽後,沈吟片刻,頷首表示頭道聖旨裏,的確有需要再商榷的地方。正月初三,周巒重新下了一道聖旨,封常蕙心做一品吳國夫人,將她許配給謝致。

此時,謝景的斑斑劣跡已在宮裏宮外傳得沸沸揚揚,許多人已從不同渠道得知常蕙心是謝景前妻。這道聖旨一出,難免有非議的,平日裏謝景上朝,或者出行,總有那麽一兩道怪怪的,玩味目光投向他。承受著這目光,謝致心裏反倒舒服了,通體暢快,他就是要娶常蕙心。

謝致再次入宮謝恩:“臣屢次讓陛下費心。陛下的恩情,臣感激不盡。”

原本坐在圈椅上的周巒站起來,“小事小事,三吳啊……”最近,周巒聽見常蕙心喚謝致“三吳”,詢問後,得知這是謝致小名,周巒竟也跟著喚起來,“三吳啊,具體日子你倆定了沒有?”

“亦早不亦遲,再則我們也不早了,定在正月十五元宵節。”

“這麽早?”周巒脫口而出,繼而改口道:“也不算早,還在年裏,新婚逢節,喜上加喜,十分適合。”

謝致卻另起話題:“臣聽聞,陛下打算從初八開始,將他游街示眾,連續七日,直至十四?”

周巒直言不諱:“是,我心裏是這麽打算的,游街七日,正月十四,游街完。正月十五你要成親,不宜斬首,就推遲一天,到正月十六,年也過完了,城門口將謝景斬首。不過這事還得同你商量下,你沒得異議,我才會命人擬旨。”

只須臾沈默,謝致便道:“臣無異議。”

周巒喜道:“那太好了,斬完謝景,前塵舊事徹底了結,你與蕙娘也喜結姻緣。”周巒自個兒在那樂,過了好一陣子,他才發現謝致始終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

周巒心裏有些緊張:“三吳,你……還有什麽想法麽?”

謝致竟掀袍跪下:“臣有一事,懇求陛下應允。”

周巒整顆心猛地往下沈,他心中已自猜著了八分,既覺得黑暗難過,又覺得可笑心涼。周巒面上保持著笑,卻攙扶謝致:“朕說過,殿下你永遠不需要跪的。”周巒嘴角勾起一絲笑意,掩著心中淒涼,明知故問道:“是什麽事呢?”

這一刻,謝致心中竟生愧意,不敢直面周巒。他低下頭去:“正月十六,嘉節已過,臣夫妻二人,想回江南看一看。”

周巒的語氣越來越溫和:“那你們幾時回來呢?”

謝致心中越來越不忍,剎那間竟有動搖,心想不如善意地欺騙周巒,騙他說三五載便歸。謝致牙一咬,答道:“暫時歸期未定。”

許久聽不見人說話,殿內周巒和謝致的呼吸均是愈來愈弱,最後微弱游絲。

周巒緩緩退後,最後退到桌子後面,圈椅前面,方才啟唇笑道:“你們要偶爾回來看我。”沒了在甬道裏說討厭話的蕙娘,沒了攬著肩膀任他哭的三吳,他,周巒,天下之君,一個人守在京城裏,會很寂寞的。

周巒覺得自己有點腿發軟,站不住,他悄悄扶住了圈椅,不讓謝致發現。心裏其實還有許多囑咐的,送別的,舍不得想挽留的話想說,可是一個字也不能說。

因為他是皇帝。

這氣氛太令人難受,謝致覺得再憋下去,自己的眼眶也要濕了。他猛然擡頭,直視周巒雙眼,承諾道:“陛下放心,臣一定會攜妻,時常回來看你的!”

“哐當”數聲,竟是周巒踢開的圈椅,繞過禦桌,走過來展臂一把抱住了謝致。

謝致一楞,身子僵了下,繼而豪邁大笑,亦展臂擁住周巒。

良久,謝致聽見周巒輕輕在他耳畔道:“好兄弟。”

正月初八,謝景被游街的第一天。

百姓們起初還有些怕,仍忌憚著謝景曾做過皇帝,是高高在上,不可侵犯的。不知是誰扔出第一個石子,擲起第一道浪,百姓們紛紛嘗鮮,石子、菜葉、雞蛋……紛紛向謝景投擲去。

起先民眾們是默然投擲,漸漸的,就有了叫好聲。再後來,又添了對謝景的叫罵聲,對謝景的謾罵,起先罵的是他證據確鑿的劣行,例如竊國賣國,殺妻殺子……到後來就什麽都罵了,子虛烏有的罪狀,只要大家都想得出來,就會加上謝景身上。

百 姓們越罵越憤怒,寒冬的街道上仿佛烤著炙火,湧著熱流。雖然從細處說,謝景的所作所為並不曾傷到這些百姓,百姓們卻突然像痛恨滅門仇人般痛恨起謝景,發自 內心的聲討他。怒與憤恨愈燃,百姓們咬牙切齒,若不是有禁衛維持秩序,百姓們定會一擁而上,將謝景生生焚死,或是千刀萬剮。

某家酒樓內,還是去年那間廂房,那扇窗戶。謝致舉著水晶鏡,只對著窗外望了一眼,就將水晶鏡放下。他的眸色晦暗不明,幽然道:“一場狂歡。”謝致將水晶鏡放到一邊。

常 蕙心聞聲將水晶鏡撿起,舉在目前看。兩側街邊圍繞的百姓多,道路擁擠,謝景的囚車走得很慢,所以常蕙心通過水晶鏡遠眺時,仍能清清楚楚瞧見謝景:謝景十分 消瘦,兩頰深凹進去,老得都辨不出年齡。他蓬頭垢面,陰暗的水牢裏待多了,導致謝景此時一直瞇著眼睛,不敢直面陽光。因為常時間被繡鐵桎梏著,他的手腕和 脖頸處均成紫紅色,肌膚甚至開始出現腐壞,想了他的膝蓋和腳踝應該也一樣慘不忍睹。

大冬天的,百姓們手頭囤積最多的就是大白菜,“啪”的一顆大白菜朝謝景臉上砸去,正中下頷,瞧見他嘴裏滲出了血,估計是牙齒被打掉了。謝景竟然嘴角帶血,顫聲笑了出來。常蕙心瞧著謝景的面部表情,仿佛能聽見他的笑聲,令人發毛。

百姓卻是不怕的,他們沈浸在對謝景的聲討聲中,常蕙心將水晶鏡往下移,發現一個小男孩,最多不過五歲,站都站得搖搖晃晃,竟也伸著十指向上,指著謝景面門痛斥。孩童小小年紀,受氣氛感召,神色頗為凜然,儼然化作為道義。

常蕙心忽然想起來,她上一次通過水晶鏡遠眺謝景,亦是謝景上一次游街,還在去年春天。那時候,謝景身為皇帝,攜皇後京郊祭祀,後頭跟著長大成人的太子,江山穩固同時子孫萬代。明君功德,萬人謳歌。誰知區區只一年光景,就墻倒眾人推,真的是“階下囚,俎上肉”。

再回首,謝景那萬般風光,已成虛無縹緲。

常蕙心輕輕嘆息了一聲。謝致聽到這聲嘆息聲,出聲道:“我曾同你說過,當年我在桌裏發現你沈睡如屍,一時哭泣失神,還是大哥站在身後拍了我的肩膀,我才轉過頭來。大哥說你不是睡了,是死了,我當即打了大哥一拳。大哥不還手,說是床笫間失手殺了你,他也頗為難過。”

常蕙心點頭。這事她與謝致初逢時,他便向她講了。只是那時常蕙心對謝致處處防備,便沒有相信這是真事。

謝 致道:“這事,其實我只講了前半截。那時剛與你重逢,我一點私心,生怕你去找大哥,就沒將後半截講出來。”如今,謝致可以放心大膽說了:“我哭到不行,不 理大哥在身後呼喚,直接就往馬廄沖。我騎上那匹唯一上了鞍的馬,沖出家門。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騎術也不佳,就一個勁往前沖,不久後,我就聽見後面有大哥在 喊我,一聲聲喚著‘三吳你回來’,我回頭望,發現大哥騎著家裏沒上鞍的馬,一直在後頭追我。我失了神,手上的韁繩沒拽住,立刻從馬上跌下來,失卻控制的馬 就要在踩我。大哥在後頭焦急喊著,聲音都變了,我的心都發顫了。大哥飛過來,將我壓在身下,替我擋了馬踩那一下。不,不是一下,是連著好幾下,能聽見大哥 右臂骨頭碎掉的聲音。我雖然仍恨著他,卻忍不住了問他是不是胳膊脫臼了?大哥說脫臼不是這樣的,又說他沒事,又說抱我回家。”謝致講到這裏,聲音哽咽,常 蕙心以為去他哭了,擡眼瞧時,卻發現謝致眼睛幹幹的,沒有一滴眼淚。

長長一段舊事,回憶到最後,他卻倉促收尾,道:“然後,大哥就單臂抱我上馬,我們騎著一匹馬回家了。”

常蕙心沈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謝景的囚車早就走過了這條街,透過廂房的窗戶,能聽見熱鬧的街道逐漸歸於寂靜。常蕙心攥著水晶鏡:“我把這水晶鏡收起來吧。”

“好。”謝致只說了一個好字。

臨到兩人要離開廂房了,謝致突然轉身,回頭望向在咫尺的常蕙心。常蕙心問他怎麽了,謝致卻輕輕淡淡地說沒什麽。走了兩三步,邁出房門下樓,他突然又說:“沒什麽好後悔的。”他做過的事,從不後悔。

常蕙心在謝致身後建議:“三吳,我們十五成親,十六日寅時就動身離京,早點走,可好?”

謝致點了點頭。

……

這廂,謝景的囚車環城打轉,軲轆軲轆碾過容府所在的街道。容桐隱在人群中,睜著一雙大眼,目睹謝景的慘狀。

容桐負手立著,心想:謝景真慘,被這麽游街。容桐又想起來,自己也曾游過一次街,但那和謝景可是大相徑庭,他穿著官服戴著高帽,高中榜眼,馬踏春風。

容桐旋起嘴角,綻放了一個稍微帶著愉悅的笑。他轉過身去,伴著陣陣咒罵謝景,討伐謝景的嘈雜聲音,容桐遠離人群,推開了自己家中的大門。

容桐一踏進府內,就立刻關緊了大門。

袁寶林前些日子流了孩子,身子變弱,一直調養都調養不過來——其實是容父不上心,根本就沒給她開什麽好方子。

袁寶林要不是這會下不了床,早出門去救謝景了。

袁寶林一見容桐進屋,急忙問道:“容大人,陛下怎樣,他還好麽?有沒有受苦?我隱約聽到府外有人在咒罵陛下。”袁寶林側身,情急之下差點從床上跌下來。

容桐扶住她,不急不緩道:“陛下很好,屋外並無人咒罵陛下,娘娘是思慮過多,聽得恍惚了。”容桐拍了拍袁寶林的手背:“娘娘好好養著身子吧!陛下暫時還不知道娘娘傷了身子呢!”

容桐這麽一提醒,袁寶林就怯了,心虛謝景要是知道她沒了孩子,還會不會繼續寵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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