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變成謝景式的兩面人。吃一塹長一智,我哪還會再在你謝家兄弟身上吃虧。

“阿蕙,你是在想我皇兄麽?”謝致竟似猜著了常蕙心的心思般,他眸色沈穩,臉上急切莽撞之色全去,渾似換了個人,“我和皇兄到底還是有一點不同的,不管何時、何地、何種情景……”謝致眸中亮光一閃:“……我不會對你痛下殺心。”

常蕙心本能地後退三步,心上驟然縮緊。

謝致攤開雙臂,委屈道:“阿蕙,別躲我啊。”見常蕙心不理他,謝致給自己緩解尷尬,慢悠悠幾步晃到桌邊坐下,“阿蕙是想坐下來敘舊麽?坐下來也好,孤攢了十年的話,想慢慢同阿蕙說。”

謝致的面龐英俊朝氣,常蕙心卻隱隱感到厭惡:“三吳,你這麽急著與我敘舊,是想把我獻給你阿兄麽?下一刻,便有禁衛們破門而入麽?”

“說笑了!孤若是想將你獻給皇兄,早在大街上就捕了你,何必兜兜繞繞?”謝致沖常蕙心頑皮一笑:“不過外頭是有些人守著,但那都是防著皇兄的啊,免得你覆生之事被他知曉,說到底,阿蕙,孤還是為著你好。說到外頭那些人……”謝致話音戛止,指尖在桌上輕巧,平平穩穩喚了一聲:“常樂!”

有人推門而入,一手擰著一壇釀酒,一手扣抓著兩只酒杯——酒杯玉造,沿口鑲金,不似客棧中的簡陋器物。

那人將酒壇和玉杯放置桌上,謝致親自拔塞倒酒,醇香四溢,“阿蕙,且飲一杯!”

常蕙心並未搭理謝致,而是挑起眼皮去觀察來人——這不是客棧小二麽?謝致真真心思縝密,讓屬下隨從也精致修容,做到滴水不漏。

“他沒有易容。”謝致笑說。

常蕙心眼眸暗轉,對上謝致的目光,見他笑容滿面道:“阿蕙,忘了跟你說了,這家客棧其實是孤的。”

說話的語氣,就像是“阿蕙,忘了跟你說了,趁你不在家,今天我偷嘴了一串糖葫蘆”。

常蕙心嘴邊噙著冷笑:“三吳,你好本事。”她以為謝致要假意謙虛一句“謬讚”,哪知他捋了捋袖子,坦然接受道:“那當然。”

接著,謝致下巴一點,真名喚作常樂的店小二躬身退下,臨走不忘貼心地關緊門。

常蕙心深吸了一口氣,本來不想把話說得太明白,現在看來,明白一點也無妨。常蕙心直接捅穿了講:“三吳,我消失十年,乍然歸來,你一點也不驚訝。街上重逢,僅憑一眼,你便決然要與我相認。相認前後,你自表‘漢王’,直呼謝麗光‘皇兄’,還言及‘覆生’,仿佛料定我已了解這十年巨變……你所作的每一件事,所說每一句話,都非常奇怪。”

謝致懊惱地抓抓發髻,“急見阿蕙,情難自禁。”

這話半真半假,常蕙心並不關心,繼續問道:“還有,你說你與謝麗光不同,不會對我‘痛下殺心’。”

覆述最後四個字的時候,她心上還是控制不住顫了一下,尾音也抖了。

原本漾著笑意,微微垂頭的謝致忽然擡頭盯了常蕙心一眼。他眼中的幽深在倏然間散去,只餘澈朗,卻又稍縱即逝,重如深潭。

謝致並不急於作答,房內漸漸聽出兩呼吸聲,從無到有,皆綿長卻不沈重,輕松卻不急躁。

良久,常蕙心催促道:“說說吧,是怎麽一回事?”

不期待謝致能完全如實相告,但真真假假,希望他講出三分真相。

謝致自斟自飲,連喝了三杯酒,最後幾滴漏沾在他唇角,他也不抹,目光尋到常蕙心的兩眼,鎖住,這才說:“是我救了你。”

常蕙心忽然很想也喝一杯酒。她欲伸手去拿謝致給她斟滿的那只杯子,手指才張開,就收回來。

算了,萬一酒裏有毒,杯子有毒,亦或是謝致斟酒的時候指縫撒了毒進去,豈不喪命?謝家人遞過來的水啊酒啊,她是再不敢喝了。

這次,謝致睹見常蕙心的防備,不再故作出委屈的模樣,而是嘴角情不自禁一抽。他聲音冷冷,仿佛在質問她:“我救活了你,你還防我?”

常蕙心笑著應答:“救命之恩,比天高,比海深。”

天高海深,仍然該防則防。

謝致給自己再斟了一杯酒,仰脖一飲而盡。轉眼間,佳釀已被他獨自喝去了小半壇。他喉頭一哽,詳細說:“那年,我睡了一覺,清晨醒來照例去找你,可是家裏哪一處角落都找不見你了。而且家裏仆傭也一夜之間全換了,我問陌生的她們,阿蕙去哪了,她們居然全都不認識你!我要去小朝廷找阿兄,仆傭們不讓,看守著我,不讓我出門。”時值小皇帝西“巡”,雍州設立了臨時朝廷。

“後來阿兄回家了,我找他要阿嫂,他居然引我見了另外一個女人。”

常蕙心插嘴道:“是現在的皇後嗎?”

謝致點點頭,繼續講:“當時我完全懵了,怔在原地,過了好久才反應過來,反駁說這不是我的大嫂。阿兄卻牽著那女人說,她一直是我大嫂,已經在謝家生活了好些年,我還有個侄子。”

雖然知道謝致的話不可全信,但是聽到這些字句,常蕙心還是禁不住兩眼發酸,難過。

“我瘋了似的搖頭,大喊我的阿嫂是‘阿蕙’。”

聽到這句話,常蕙心終難自控,一滴眼淚掉出來。

謝致卻沒有瞧見常蕙心這滴眼淚,他講得專心:“阿兄說,哪裏有什麽阿蕙,我的阿嫂一直是蘇家的嫡女。阿兄還反問我是不是做了什麽奇怪的夢?我那時有些傻,好哄,自己也懵了,難道真是做夢嗎?難道阿蕙從來沒有出現過?”謝致忽地一聲冷笑:“呵,他現在也把我當小孩子哄呢!”

“那也是殿下你演得好。”常蕙心接口道。方才初相認,謝致也不一直在她面前扮演毫無心機又善良的稚子嗎?

謝致稍揚下巴,對常蕙心的讚譽,對他自己的演技洋洋得意。

“後來那半年,我一直覺得心裏不舒服,堵得慌,這世上真沒有阿蕙,真是夢一場?可這夢怎麽那樣真實啊,我和你相處的每一日每一件事都是切切實實的,特別是金龍神廟那一晚,怎麽也不像夢啊!後來,我多了心,背著阿兄暗地裏調查,卻一直都沒有查出任何端倪。就在我快要絕望的時候,無意中發現,阿兄在家裏藏著一個秘密。書房的長桌笨拙,沒有四腿還是實心的,跟個箱子似的,平時鋪的桌布垂尾落地,誰也不會去註意。”

常蕙心隨著謝致的講述回憶,當時璋縣家裏,書房裏的確有這麽個書桌。常蕙心擔心塵蟎影響謝景,還經常親自打掃呢。

“那實心書桌底下,其實就是個箱子,裏面沈沈的,不是木質,而是內嵌的千年寒玉棺,可令屍身不腐不朽。”

常蕙心身子一抖,“我就一直躺在裏面?”

“是,阿兄起兵,從璋縣殺到京城,舊家裏的東西也隨之搬遷,我才發現你在寒玉棺中。原來阿蕙是真的存在的,和我一起度過的日日夜夜都是真的,我伏在你身上痛苦。”憶事觸情,謝致心頭也開始泛酸。之前演戲,他能直視常蕙心的眼睛,扮出各種情緒,這會真難過了,謝致反倒扭轉頭去,避開常蕙心的目光。

他昂著頭,生怕掉淚。

常蕙心沒有註意到謝致的小動作,此刻,引她思緒飄遠的是另外一件事:謝景把她的屍身藏在書桌裏,他日日夜夜就在那桌面上辦公,常蕙心腦海裏甚至浮現出謝景從容不迫的神色姿態,謝景的心……還真是大啊!

謝致的聲音繼續飄入常蕙心耳中,“我當時藏不住心思,哭得忘形,阿兄早站在我身後了,我也不知。還是他……主動拍了我的肩膀,我才察覺過來。”

講到這裏,謝致搖頭自嘲,“我當時都不懂得忌怕阿兄,怒氣沖沖質問他這是怎麽一回事,阿蕙為什麽睡了這麽多年,是不是阿兄對她做了什麽?她幾時醒來?阿兄先讓我探你的鼻息,告訴我你鼻息全無,不是睡了,是死了,永遠不會醒來。我聽完,一拳就打向了阿兄,阿兄不還手,他沈默良久,說我揍得應該。我問緣由,阿兄方才道出某夜失手,錯殺了你。”

失手錯殺?常蕙心禁不住躥起怒火,欲站起來痛斥,但是轉念一想:謝致描述的舊事不能全信,就算是真的,信了,也不要表露出來。

她時刻自持,使面色如常。

“我飆著眼淚問阿兄,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會讓他一失手便重到誤取你性命?阿兄說,夜裏昏暗,床笫之事,我這個年紀不明白,也不便講的。”謝致斟酌了片刻,右手稍微往常蕙心的方向靠了些,方才道:“他說,正是因為錯殺了你,所以之後的床笫間,對續弦大嫂處處小心,避免悲劇重演。”

常蕙心一言不發聽著,心中暗想:最後那句話完全不必轉述給她聽的,謝致明明知道這話說出來,是在她心上淋漓一刀,卻仍要多添一句。

可見,塗黑哥哥比呵護阿嫂重要,他對她也沒多深重的感情。

也許曾經深重吧,金龍神廟裏小小的人,鼻涕眼淚鮮血全是真的,患難真情難得可貴。但現在呢,十年滄桑,多少說過的話,許過的真情,都淡淡如煙。

常蕙心擡起眼皮,對謝致一笑:“你哥哥親手殺的我,那夜我記憶清醒,具體真事是什麽樣的,都刻在我心裏,一輩子也忘不了。”所以那夜的事,你就不必多說了。

謝致抱歉一笑,“是我多嘴了。”他繼續講正題:“總之,阿兄就這麽一直背著所有人,將你藏在寒玉棺裏。後來他當了皇帝,就將你放在帝陵裏,明面上與他的皇後兩陵相望,暗地裏卻欲和你死而同穴。”

常蕙心終忍不住插嘴,“他真不怕。”

謝致聽聞這話,抿住雙唇,不再講。他用一雙安靜猶如無風湖面的眸子註視常蕙心良久,問道:“阿蕙,我阿兄不是失手錯殺,對嗎?”

常蕙身探手去捉酒杯,握杯輾轉,“他是有意為之。”

“我也覺得是。”謝致笑了,“阿蕙,所以這些年我一直遍尋能人方士,違天改命,修你機緣,續你陽壽,終讓你重新歸來。”

常蕙心靜靜聽著,閻王也是這麽告訴她的,因為某些機緣,她生死薄上突然陽壽未盡,得以打回魂魄還陽。

謝致探身詢問常蕙心:“阿蕙,歸來了,你最想做甚麽?”

“最想做的當然是報仇呀!”常蕙心嫣然綻笑,就跟遇著了什麽喜事,“殿下,這回答稱你的心吧?”

☆、明月逐來(三)

謝致表情微斂,覆又笑開去,他伸手指指常蕙心,搖頭感慨:“阿蕙,你真是變得太多,還是從前的你可愛!”

常蕙心想:你也一樣啊。她笑問道:“殿下一番苦心救活我,是想我怎麽報恩呢?”

謝致想了想,道:“阿蕙,你不用稱呼我‘殿下’,還是‘三吳’順耳。”

“好,三吳。早間你派人約我京郊見面,打算安排我與你護衛易容換衣,方能同行。這般煞費心思,是為何?”

“阿蕙,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麽!”謝致似羞澀淺笑,“我怕阿兄的人看到,知道你回來,對你不利。”

“哦?”常蕙心突然覺得同謝致對話,很有意思。她與他,不知誰是鉤,誰是魚,“你來見我也特意易了一回容,也是怕你阿兄發現麽?”

謝致不答,算是默認,他就一直凝視著常蕙心笑。

常蕙心兩眼媚態,啟唇嘆道:“三吳啊……你怎麽就這麽忌憚謝麗光呢?”

其實謝致之前已經提過了,“怕阿兄看見,對常蕙心不利”。但常蕙心還問,顯然表示她完全不信他的回答。

謝致便再告訴常蕙心一個答案:“阿蕙,實不相瞞,阿兄謀害你這事,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後怕。帝心叵測,你和他結發夫妻,都能痛下殺手,親弟弟又算得了什麽……所以我怕他呀!加上,他現在又盯得我緊。”

常蕙心輕笑兩聲,纖手松開玉杯,徐徐道:“三吳,你跟謝麗光雖然是親兄弟,年歲上卻差得大。反倒是他的太子,今年十九歲,只比你小四歲,謝麗光猜疑忌憚你,是擔心幾十年後他老病殘軀,甚至已經西去,而你正逢壯年,弒侄篡位。”

將一切小人之心推到謝景身上,不提謝致自己“年紀越大,對權力就越渴望”。

“是這麽回事。”謝致仰起頭,興致充沛道:“我也不瞞你了,近年來,皇兄對我的猜疑之心越來越重,我為了求全自保,不得不做下打算。”謝致敲桌,“有道是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與其束手待宰,不如廢兄奪位,自立為皇!”

謝致說完,給自己斟了一滿杯酒,痛飲而盡。喝完,他喘了口氣,問常蕙心:“阿蕙,我救你回來……你願意助我嗎?”

常蕙心端坐椅上,眉目四肢均一動不動,猶如老僧入定。

屋內的空氣的沈默的,寂寂蕭蕭,但並不壓抑。

“三吳,當年害我性命的事,你有沒有參與?”

“當然沒有!”謝致立刻否認。剎那之間,他朗月似面,清風如眸,不藏一點私,仿佛還是那個沖動的,藏不住任何情緒的孩童。

常蕙心不置可否,低頭玩自己手指。謝致又再道:“阿蕙,其實你必須幫我。”他頓了一下,“皇兄可以藏著屍身,懷念死去的你。但若得知你活著歸來,他未必會歡迎。皇兄會怒、會怕、會忌憚……他勢必不會容你,既然殺了你一次,就會再殺第二次。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裏去?所以,阿蕙,你若想活得自在無危,必須先除了頭頂那片令你時時提心吊膽的天。”

“三吳,你真是為我著想,不枉從前我把你當做親弟弟看待。”

“那當然,阿蕙是我最親之人。”

“那說說吧。”常蕙心笑問:“除了這客棧的裏裏外外,一路上你還做了哪些事,監視你的至親之人?”

謝致臉色驟敗,垂下頭去。良久,他訕訕交待:“之前我就說過了,皇兄在明我在暗,這些年來,帝陵裏也有我護著你的人。我手下方士給你續的命,我自然清楚你還陽的時日,派我的人去玄宮一查,就知道你已經出陵了。我料定你會來京城尋仇,原本沒打算路上還監視你,只在京中候你歸來。哪知無心卻碰巧,你陪容書生赴京趕考,路上……遇著了我的朋友。”然後就命朋友將常蕙心引來這家客棧了。

“韋俊?”

謝致眨眨眼睛,細長的睫毛震顫,“不,是周一川。”

常蕙心註視著謝致和顏悅色的樣子,心想:大家都說漢王脾氣古怪,“待所愛者便青眼相加”,看來漢王這些個朋友交得值,各個肯為他盡心賣命。又想起“待所鄙者白眼相向”,謝致沒朝常蕙心翻過一次白眼,這麽看來,她還算他半個朋友呀!

常蕙心忍不住笑了一笑。

“阿蕙,我什麽都給你交底啦,你總願意助我了吧?”謝致給自己倒酒,見壇裏酒也沒多少了,他幹脆將最後的醇酒全部倒出來,斟了滿滿一杯。謝致舉杯,指著常蕙心面前始終未動的那杯說:“來,你若答應,便與我飲了此杯。”

常蕙心還在猶豫,謝致已經嗤笑出聲:“這整個客棧都是我的,要想毒你,何必等到這杯酒。”

被這話一激,常蕙心竟有一刻意氣上腦,舉杯一飲而盡。

謝致含笑凝視常蕙心,徐徐飲完自己那杯酒,相邀道:“酒都肯喝,肯和我出去走走嗎?”謝致放下酒杯,彎腰去撿地上的人皮面具:“怎麽說今日也是上巳,不出去逛逛,於情於理,皆說不過去。”

謝致扮回原先的假樣貌,和常蕙心並行出門。客棧背街,大門對著東方,窄巷中無人穿行,獨有一縷陽光斜著照下,謝致和常蕙心一跨出門檻,這縷陽光就迎面刺入眼來。他和她皆禁不住擡手一遮。

放下手,謝致自言自語感嘆了句:“大好的春光。”

兩人轉入主街,行人頓時多了起來,車馬也多,常蕙心本是走在左側,靠著街邊商鋪。她卻習慣性繞過謝致,走到右邊,靠著車馬來往的主幹道。

常蕙心自己都沒察覺,謝致卻楞了一下,稍稍恍惚。他默不作聲,也不表露出來,將雙臂反剪至身後,隨常蕙心同行。

春至水暖,各地的物資經由梁河漕運,陸續順抵京城。街邊的臨時張起的各個攤位前,都圍了不少人,尤其以產自江南的桑絲彩帛最討姑娘心歡。許多女子佇在彩帛攤前細心挑選,金翠耀目,羅綺飄香。

常蕙心和謝致踱步前行百尺,邊走邊看,聽見一賣桑絲的客商操的是會稽鄉音,常蕙心禁不住停下步來。因著幾分親切,她往那攤位上多瞟了數眼,看中了一匹單絲羅,石榴顏色,極為工麗。

謝致左轉上前,掏銀子把這匹單絲羅買了,塞到常蕙心懷裏。

常蕙心大窘:“你買給我做甚麽。”接下來,她還得抱著匹衣料逛街。

謝致卻道:“從前,你怕我被車馬撞著,總護我靠著街邊走內道,你自己走外道。十年過去,還是沒變化……也有變化,以前我年紀小,阿兄怕我養成揮霍惡習,一個子都不給我。逛街遇著什麽中意的拾物,都是你都偷偷掏錢買給我,解我的眼饞。但是怕阿兄責備,你知我知,回家了,我們都不敢說與阿兄知。”謝致挺起胸脯,昂起頭,“如今,我有的是錢,來顛倒一回,你看中了什麽,我都如數買給你吧!”

常蕙心抱著單絲羅怔住:“這些事你竟還記得……”

謝致自嘲一笑,嘆口氣:“本來忘了的,最近幾年我自己走這條道,和別人走這條道,都從不曾想起舊事。卻偏偏和你一走,就什麽事都重憶起來!”

“冰糖山楂滾雪球——”前頭吆喝聲起,賣山楂的小販推著小車,由遠及近。常蕙心和謝致雙雙望去,小販激靈,趕緊把車推過來:“兩位公子,要冰糖山楂不?個大糖多,新鮮又便宜,一斤只要二錢。”

謝致當即掏錢:“來五斤!”

小販大喜,道一聲“好咧”,麻利稱了山楂,拿紙紮袋。

常蕙心忍不住問:“五斤你吃得完麽?”

謝致表情和動作皆是一滯:“記得你從前最喜歡吃的。”

常蕙心其實到現在也很愛吃山楂,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嗆謝致一下。她駁斥他:“從前是從前,萬一如今我口味換了,不愛吃了呢?”

“怎麽可能?”謝致稍楞,很快明白過來。他的目光在常蕙心兩瓣朱唇上游走,輕輕道:“就沖你剛才張嘴說的那句話,口中仍冒的是酸味。”

說完謝致側過身去,接了小販遞來的那包山楂,取出一顆送入嘴中。他眨巴眼睛,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嘖、嘖,酸死個人!”

這句話被小販聽到,急忙辯護:“公子,我家山楂不酸,糖多可甜呢!”

謝致斜眼瞟一瞟小販,嘴邊似笑非笑,那表情,分明是酸與甜本王自己心裏知道,不需說真話予你聽。謝致自顧自往前走,悠悠四、五步,他又止步回頭,手裏拿著紙包問常蕙心:“唉,你真不來一顆?”

常蕙心快步上前,狠狠瞪謝致一眼。她單手抱住布匹,騰出一只手來抓了一顆山楂。

謝致仰身大笑:“早說你騰不出手來吃山楂,我餵你啊!”

常蕙心吃著山楂,凝視前方,邊吃邊問:“怎麽人突然多了這麽多?”

“問問不就知道了。”謝致漫不經心回答。他隨便問了個路人,得知皇帝郊祭將返,他們都是守在路邊,等著再瞻仰一次聖顏的。

謝致立刻垮了臉,盎然笑意全不覆見:“他這麽早就祭完了……現在什麽時辰呢?”

☆、明月逐來(四)

路人旋即告訴謝致,現在快未時了,但距離天子回來還早,還須一個時辰。路人和幾位朋友早上來得太遲,站的位置較遠,只能看見前方圍觀百姓的後腦勺,完全看不見皇帝的玉輅。吃一塹長一智,這趟皇帝返程,幾位路人早早在街邊占位,願能將聖顏瞻仰得清楚些!

和他們有同樣想法的人不在少數,因此才至未時,街邊占位的人就已逐漸增多。

常蕙心聽到這種話難受,心似大海,不停翻波。

一路上,常蕙心屢見謝景風光,均強行自抑,將心裏話深藏腹內。此刻有了謝致在身旁,她便說出來,讓自己好受些:“為甚麽他會得萬民敬仰啊……”

“阿蕙,你不要這樣想。”謝致突然扣住常蕙心的一只皓腕,將她拉至一旁偏僻處,方才勸道:“別說什麽‘敬仰’,你換個位置想想,賣藝的街中央耍猴,許多人為了看猴,還不是早早去占好位置。”

常蕙心兩眼盯著謝致,這位漢王正將他同父同母的皇帝大哥比作猴。

謝致搖動常蕙心的皓腕,他剛吃了糖山楂沒洗手,一手糖都粘在常蕙心腕上,膩膩呼呼,仿佛肌膚與肌膚粘牢了,撕不開。

謝致笑得燦爛:“我這麽一講,你心情有沒有好受些?”他笑容稍斂:“再說,早上已經看過了。這趟我們就不看了吧!”謝致垂下眼瞼,早上打馬經過,見常蕙心蹲在地上,似傷心正泣,肯定是見著了謝景,痛苦難過吧。這趟謝景回城,何必讓她再見一回面,再傷心一回?

誰知常蕙心將謝致扣在她腕上的手撥開,“其實我和方才那幾位老伯講的一樣,早上,我也沒看清。”

謝致喉頭一哽,良久才說:“我知你恨他怨他,十年不見,迫切想睹一面。其實……要想清清楚楚看他容顏,卻也容易,但不是站在街上。”

“你要帶我進宮麽?”

謝致楞住,脫口而出:“我怎麽舍得帶你進宮!”

這話說得大聲了點,引得幾位遠處的路人紛紛側目,謝致面露緊張,連忙再扣住常蕙心手腕,將她拉走,至更偏僻處。

謝致松開常蕙心的手,低低喚了一聲“常樂”,立即就有一路人飛速走至謝致和常蕙心面前,垂首聽命。

常蕙心仔細觀察,這位常樂與客棧那位小二,面貌完全不同。不知是易容了,還是謝致手底下本來就有好幾位“常樂”?謝致並不向常蕙心解釋,只吩咐常樂,讓他速速回府一趟,取謝致的千裏眼來。

交待完一切,謝致這才抖擻兩袖,對常蕙心道:“你隨我來。”他臉上又恢覆了從容的神色。

常蕙心抱著單絲羅跟著謝致走,同時左右探看,不久後,便隨謝致來到一處酒家。這酒家修繕上等,平地立起兩棟四層高樓,中間由飛橋聯接,謝致引常蕙心踏入門內,立刻掌櫃親自出來迎接。謝致附在掌櫃耳邊低語幾句,掌櫃便躬身退了,謝致自引了常蕙心上樓,親車熟路,像是常來。

常蕙心一路走一路瞧,酒家的內飾也頗為奢華,珠簾繡額,往來的食客穿著氣度,舉止言行,無一不凡。

謝致雙手推門,領常蕙心進了左首第一間包廂,廂內煌煌蓮花燈自頂下吊,靠墻兩面擺滿了鍍金燭臺,可以想象,夜間燈火全部點起,該是如何晃耀。

謝致和常蕙心剛一入座,立刻就有五、六名小二魚貫而入,端來的皆是美味珍饈。量少,品種多,重在每個口味皆嘗一點。

常蕙心板著臉問謝致:“你這是做什麽?”

謝致已自動筷,他吃相不佳,口裏還叼著半塊燒鵝,聲音就含糊發了出來:“剛才街上,你沒聽那老怕提醒嗎?都近未時了,還是先吃飯來得好。”謝致說著,夾了數塊糖醋肉,硬塞到常蕙心碗裏:“吃、吃、吃。”

常蕙心本來不打算吃的,但是肚子不爭氣,發出“咕”地一聲——肚子都叫了,再推諉做什麽,她埋頭捉筷就吃起來。

小二們都已退出去,包廂內只剩下謝致和常蕙心兩人,謝致開口道:“阿蕙啊,別顧著吃飯,邊吃邊聊啊!”

常蕙心猛然擡頭。以前謝家規矩多多,飯桌上怎麽端碗,怎麽拿筷子,都有講究,“食不言,睡不語”更是最基本的規矩。常蕙心初嫁入謝家那段時間,特別不習慣,吃飯的時候飯桌邊坐著一家五口,卻無一人言,憋得常蕙心似貓爪撓心,萬分難受。

後來竟慢慢習慣了。

謝致見常蕙心盯著他,不由笑道:“怕什麽,現在只有我們倆,什麽破規矩,統統都毀了!想什麽吃飯怎麽吃,飯桌上想講多少話就怎麽講!”謝致將筷子插.進碗內,攪動筷子,米飯也跟著攪動,濺出數粒,頗為不雅。他黯然道:“自從你……走後,皇兄事情忙,我和那新嫂子又不親近,差不多十年沒和親人吃過飯啦!”

“唉。”常蕙心竟嘆了一聲。

……

常蕙心和謝致邊吃邊聊,不知怎地,就說到了報仇這件事上。

常蕙心恨恨發誓道:“我要亂了他的朝堂,謀了他的江山,毀了他的妻和子睦,揭穿了他的聖明,攆他下皇座,叫他性命抵償,才得解恨痛快!”

謝致聽完沈默不語,良久,緩緩拍掌:“大好!”

過會,謝致又問:“阿蕙,那你打算詳細怎麽報仇呢?”不等常蕙心回答,謝致繼續道:“我以為,亂他的朝堂是第一步。”

須臾之後,常蕙心接口問道:“所以,你安排了周巒來赴春闈?”

謝致目露喜色,“阿蕙一點就透,果然你不是不聰穎……”謝致聲音急止,他本來想接著說,“你不是不聰穎,以前若似現今這般肯動腦筋,定不會落得個不明不白被人害死的下場”。

斟酌片刻,謝致未將後半句話說出口。

“三吳,你讓周巒赴春闈,可有把握讓他高中?”

“自然,我將下頭都打點好了。”謝致洋洋得意:“今年是第一次春闈,許多世家子弟都求了人,通了關系。據孤所知,起碼有幾十個考生已事先知曉了考題。”謝致見常蕙心臉色陰沈,忙說:“但無須擔心,就算他們知曉了考題,有孤的安排,一川必高中頭名。”

“可有一名叫韋俊的,家裏也有打點?”

“就是跟你們一起來京的那位麽?”謝致輕飄飄道。韋俊,小小工部郎中的外甥,若不是跟常蕙心一同上京,他還真不屑去查,“他姨父是水部司郎中,自然打點了工部的關系,中榜是鐵板釘釘,而後就會安排去工部任職……”謝致眼皮一瞟:“內定的是水部主事。”

常蕙心脫口而出:“科舉的初衷是為寒門賢士辟出仕途,這樣一來,與世家世襲有什麽區別!”

謝致聳聳肩膀,“人情世故,不可抗拒。”

常蕙心思忖了半響,倏地擡頭,凝視謝致道:“三吳,你若信得過我,就趕緊抽身,收回一切與春闈有關的打點、安排,務必要讓周巒落第。”

謝致兩眉緩緩挑起:“為何?”

“放榜後,令周巒擊鼓鳴冤。鬧得越大越好,就是要讓全城,乃至全天下知道,這次春闈徇私舞弊,用情取舍,多有不公。”

謝致手上還拈著筷子,一下一下敲在碗沿,發出“叮咚”的響聲。他緩緩接上常蕙心的話:“然後以皇兄多疑的性子,必定大怒,細查下來,六部將有多少人會牽扯出來……這下子,本朝要有第一亂啦!”謝致兩眼熠光,開心得不得了。

“嗯,正是這樣。”常蕙心點頭道:“謝麗光欲做古往今來第一明君,以為自己的朝廷無比清明,我偏要他嘔出一口血來。”

謝致垂下了眼皮,掩住俊眸內的幽光,他小聲嘀咕:“嗤,這世上,哪有完全幹凈的朝堂。”

“三吳,我要另外囑咐你一件事。”

謝致仍就垂著眼皮,張口就應:“你說。”

半響,謝致不聞常蕙心的言語,感到奇怪,方才擡起頭來。見她猶猶豫豫,纖細玉手都扣在了桌沿上:“有、有一位考生容桐,安州鄉試第三名的,這次春闈,你不要讓他中榜。”

謝致心裏陡然就不舒服起來,眼一瞇,出言道:“就是和你一路同來的那位容桐書生唄!還‘有一位’、‘有一位’,我又不是不曉得他!你大可放心,我會確保他落第的,讓他回家種田,隔年再考,避開這場風波。阿蕙,滿意了吧?”

謝致念念叨叨說了一大堆,常蕙心也聽出他情緒不佳,不便再多提這個話題,頷首僅道了句:“多謝了。”

謝致嘟嘟嘴,仍覺得膈應——常蕙心為著個外人,謝他這個親人。

常蕙心另起話題,問謝致:“三吳,這家酒樓也是你的嗎?”

謝致斜瞟了常蕙心一眼,“是。”

常蕙心柔聲再問:“你經營這麽多產業,頗累吧?”

謝致心眼珠一轉,立刻就猜出了常蕙心的心思:喲,她這是為了書生,轉移話題呢!

謝致向前傾身,獬豸冠亂了兩分,前額漏出幾縷青絲,正好在常蕙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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