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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迎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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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濃密的胡須全都被汗水濕透,黏纏在下巴和頸項上。他以束著衣袖的綁帶抹去滴進眼睛的汗珠,堅定的視線仍朝著郊野荒道的前方。

舉目所見,仍是空無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繼續催促跨下健馬前行,心裏只懷著一個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個蒙天道眷顧的男人,不會這麽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羆的身軀,令坐騎有點吃不消。為了行動便捷,伍文定已沒有穿著戰甲,只有短衣勁裝一襲,佩著的那柄野戰砍刀,正是從前領兵剿匪、在險惡山水間沖鋒陷陣的愛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殺氣騰騰又帶著焦急的神情,亦與當日打仗時無異。

自從接到寧王朱宸濠起兵叛變的消息後,伍文定就進入了這種繃緊的狀態。

他身後跟著一百二十多騎勇士,排成長陣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進捜索

這個戰馬的數目,已經是目前吉安府能動用的全部。騎兵裏占了一半是從前伍文定征討桶岡及橫水匪盜後仍然留在身邊的戰士,另一半則是這兩年來在吉安府裏重新調練的民兵。

自從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續任知府以來,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記王守仁的吩咐:在沒有損害百姓生計的情形下,盡量多練民兵,多存軍糧。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著韁繩,左手按著腰間那行走間晃動的刀鞘。這柄砍刀在兩天前才剛剛飲過血:寧王叛亂消息一傳至吉安府,城裏就有官吏及商賈驚慌逃亡。伍文定親手砍了其中五個,火速將城裏形勢與人心穩定下來,並急急廣發文書往吉安府內全境的城鎮,號令各地官民全力備戰。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風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間變成了另一個人,就如城隍廟裏那些形貌威嚴兇暴的神將。正因這種極端的轉變,眾人對伍文定的敬畏,蓋過了對寧王叛軍的恐懼。

一待吉安的形勢定下,又分配好戰備工作之後,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帶著這支騎兵出城往北而行,尋索王守仁所在。

曾經在王守仁麾下作戰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禍的,天地之間,唯獨王陽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經路過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撫孫燧等不願歸順者在南昌寧王府遭處死,遇害官員的名單裏卻無王大人,也就是說他逃過了寧王叛軍的魔掌,或至少暫時仍未就擒。

伍文定實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為官已久,當然也風聞寧王府這些年招集了些什麽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邊無兵無將的王守仁,面對寧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頭看見百多騎士跟在後面,忍耐著毒熱的太陽,一個個也是汗流浹背。他們已隨伍文定出城兩天,幾近馬不停蹄去搜尋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騎著,時刻保持在備戰狀態。逆變剛剛發生,以南昌為核心數百裏地以內都氣氛緊張,無人知道寧王府叛軍有何動向,也難確保任何一處不會遭遇敵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讓騎隊分散,眾人馬都集中在一起前進。

緊隨在伍文定身後的第一排騎士當中,卻有一人並非他所訓練的民兵,三天前更還不是他的部下。

這人是一百二十餘騎士裏唯一的女子。

霍瑤花披著一層薄薄的短發,那模樣就如一個剛蓄發還俗的尼姑,要不是擁有一雙長長明陣,實在雌雄難辨。她的臉比以往黝黑了許多,似乎是長期在野外幹活的結果,臉上的皮膚變得粗糙,底下泛起了點點雀斑。相比從前在波龍術王座下,現在的她脫去了妖媚氣息,而增添了另一種極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著的也是與男服無異的深色短裝,打著綁袖綁腿,踩著馬蹬的雙腳穿一雙舊草鞋。腰間佩著當天虎玲蘭贈她的仿倭軍刀,另外在馬鞍旁放著一根四尺來長的自制重棒,那桿棒前粗後細,前頭尺許包裹著一層皮革,是她準備在大戰場上使用、代替鋸刀的重兵器。

霍瑤花的身材明顯比往昔消瘦,卻反而顯得更健康,騎馬的動作嫻熟無比,那肢體協調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騎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瑤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騎姿還是不禁讚嘆。他以前在軍旅中從未見過如此人物,就連在剿匪戰中屢立奇功的八卦門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時刻都在暗中留意著霍瑤花。這個突然從廬陵縣來投軍的女子,實在無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後更甚。

伍文定仔細查問過與霍瑤花一同來吉安府加盟義軍的廬陵壯丁,得知此女子竟是從前肆虐當地的妖匪波龍術王的座下頭目,殺人甚多;那夥「術王眾」數年之前被王守仁率眾清剿,術王本人敗走後聽說投靠了寧王府,如今正是叛軍將領之一。而這個失蹤許久的女魔頭,卻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廬陵,當眾削發懺悔,乞求百姓寬恕,令當地人驚愕不已。

霍瑤花作孽甚多,廬陵官民自然不會輕易原諒她,卻也懼怕她的本事,不敢貿然將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許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廢貧瘠的農田裏住下來。時日久了,百姓見霍瑤花確無歹心,才漸漸放松對她的戒備,而她獨力墾耕那片荒田維生,並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後一直相安無事,百姓看見霍瑤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發在縣城四周修補小橋涼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塊和淤塞河流的雜草,令人難以聯想從前那個瘋狂的魔女。。

直至寧王府叛變的消息傳到了廬陵縣城,人們看見她從茅屋中帶著軍刀走出來,又去了縣城衙門,問當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現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後就跟隨十幾個壯丁來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繼續看著前方道路,心裏卻還在顧忌著背後那個女騎士。

——會不會是寧王府埋伏在這裏的奸細?可是並不像啊。沒有奸細是這麽顯眼又惹人戒備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絕霍瑤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過她這樣的強援。擁有如此武力和經驗,霍瑤花一人可抵數十名甚至上百個普通民兵。在這攸關大明江山的非常時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費任何力量。暫時註意著她好了。

霍瑤花依舊如常地騎著馬,臉上沒有展露一絲表情。江湖經驗豐富無比的她,怎會沒察覺伍文定對自己很懷疑?只是她默默承受著伍知府與眾人的冷待,不作一聲。

——經過這些年,霍瑤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語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側的一名騎士突然高呼,並揚起馬鞭向前方指去。

幾乎在同一時刻,伍文定聽到後頭傳來一記嬌叱。

霍瑤花催起坐騎排眾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過了最前頭的伍文定,往那騎士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應也不慢,馬上亦驅使戰馬前奔,朝霍瑤花追趕。他咧齒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時心生慍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嗎?

其餘百騎亦全速前進,在郊道上卷起一股塵暴。

伍文定的騎術始終難與馬賊出身的霍瑤花相比,與她始終相距著丈許。伍文定朝前頭遠眺,果然看見有一群人馬的身影出現,正在逐漸變大。

——不可給她先一步到達……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會幹出什麽……

更令他緊張的是:伍文定看見前頭的霍瑤花,已然把腰上軍刀「鏘」地拔出來,斜斜垂在鞍旁,陽光映得刀刃猶如燃燒中!

伍文定沒有那般紮實的騎功,可在全速策騎同時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繼續催促健馬上前。

霍瑤花與伍文定兩騎領先眾人有數十尺之遠,而他們已接近到對面人馬不足五十丈。陽光之下可見對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樣帶著明晃晃的刀槍,顯然不是尋常旅人,那夥人馬早已停下步來,並結成防守陣式。

霍瑤花就在接近到對方約三丈前,把坐騎收慢下來。伍文定乘機趕上去,越過了霍瑤花才勒住馬,右手握著砍刀柄,回頭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瑤花卻未有顯得不安,只是讓馬兒踱步到伍文定右後側,並對他說:「我掩護你。」

伍文定緊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齒。但他此刻並無選擇。他放開刀柄,右手朝天舉起,示意後方的百騎停在遠處候命,以防前方的來者有詐。

霍瑤花垂著刀,單手掌著馬韁,隨伍文定繼續上前,直至與對方相距丈許才再度停下。

只見那百來人裏大約只得二、三十匹馬,眾人所帶兵器都不是什麽精良軍械,披掛戰甲的人大約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類,顯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陣前那三十多人,雖然沒有披甲,但全帶著式樣相近的單刀,一個個挺立戒備的姿態,沈靜中蘊含著隨時爆發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門派的武者。

武者裏唯有一人乘馬,乃是個已年近五十的壯年人,頭頂禿了大半,腰上佩著一柄貴重的雁翎刀,甚具氣勢。

這騎馬武者遠遠打量著伍文定一會,然後以洪亮的聲線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嗎?」

一聽這問話,一股熱血湧上伍文定心胸。

因為世上只有一個人這般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會按捺不住帶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見對面眾武者左右排開,一人騎著馬出現其中,穿戴平凡不過的衣冠,腰佩長劍,一副中年文士模樣,沒有什麽過人的威嚴長相,卻自然散發出令人肅然的氣度。

正是王陽明。

伍文定急急下馬,幾乎像是跌下鞍來。在他後面的霍瑤花把刀收回鞘裏,亦躍下了馬鞍,二人同時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頭朝著土地,眼淚幾乎就要滴下來。他此刻激動的心情非言語能述。

「時泰參見都堂大人!大人得脫厄急,未被逆賊所害,天佑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邊下馬,並招手示意伍文定與霍瑤花免禮,同時心裏苦笑。

——現在說什麽「天佑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護我的並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剛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與他四手交疊相握。王守仁看著這個文武雙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將,喜不自勝,而且心頭先放下一塊大石:伍文定帶兵出來,也就是說吉安府情勢穩定,官民在他統合下已有迎戰的準備。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決定離開臨江城南下。

兩天前他在「破門六劍」的保護下,兇險逃過寧王叛軍「玄林隊」的追殺抵達臨江城,得到第一隊軍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馬上審度形勢,分析出臨江並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敵方南昌本陣,而且地勢無險可守,叛軍如大舉出動船隊,隨時可在兩、三天內攻破;加上臨江府人心渙散,兵力不足,並非號召義軍積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斷就迅速執行,著令臨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帶著一隊兵壯離開臨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義軍本陣,正是吉安。

臨江與吉安相隔大約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馬上向後方騎隊招手,示意他們上前來參見王大人。跟隨王守仁而來的民兵眼見增了這百多騎強援,全都興奮起來。

在最前守護著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臨江府阮氏無極門門主阮韶雄及一眾弟子。他們並未如民兵輕易展露出亢奮神色,仍是凝重地註視著伍文定身旁那女子。憑著武者的直覺,他們都嗅到霍瑤花所散發的危險氣息。

阮韶雄更把右掌輕輕搭在雁翎刀柄上。只因他覺得這女子跟王大人站得太近了……

霍瑤花一直有意無意間借伍文定擋開王守仁的視線,同時不住往王守仁的部下人叢之中張望,卻始終尋不到她渴望看見的身影。她一雙柳眉緊鎖,難掩失望。

這時兩道如刀的目光投向她。霍瑤花看過去,正面迎受王守仁那正氣滿溢的眼光。她羞愧地垂下頭,臉無血色。

二人上一次相見,是在五年前的夜裏,青原山「清蓮寺」之戰。

王守仁當然沒有忘記她。

霍瑤花當場半跪下,把腰間軍刀連著刀鞘與佩掛的布帶解下,放在跟前地上。

「戴罪之人霍瑤花,參見王大人。」

她忍著眼淚,瞧著土地,鼓起最大的勇氣說。

回到廬陵這些日子裏,霍瑤花仍是不時聽聞百姓談論南贛巡撫王陽明的事跡,特別是他清剿賊匪用兵如神的功績。王守仁既以剛正不阿嫉惡如仇聞名,霍瑤花知道自己若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可能會有什麽後果。但她仍然選擇面對。

如今把佩刀放在面前,霍瑤花等於任憑王守仁處置。

王守仁俯視霍瑤花良久,才撫摸長須說:「霍姑娘的事,我早聽荊俠士他們說過。」

他頓了頓,眼瞳中閃出淩厲的光采。

「即使如此,你也應該知道,自己過去所犯的罪行,餘生亦不足補償吧?」

霍瑤花吃力把頭擡起來,接受王守仁的目光。

「我從沒想過自己還得了。」她一字一字地說。

伍文定從旁看著,眼光牢牢盯住霍瑤花的臉。伍文定過去曾在常州當過推官,掌理刑法,什麽狡惡之徒他都見過。此刻他從霍瑤花的神色判斷得出,她悔罪之情確屬真切,心裏不由嘆息。

王守仁聽了霍瑤花的說話,點了點頭。

「剩下來的日子,你都得活在懺悔中。但那不是說你的餘生就再無意義。你還是能夠做一些事情。」

他說時上前,俯身把那柄軍刀撿起來,遞給霍瑤花。

「荊俠士他們相信你。所以我也相信你。」

霍瑤花許久沒有這種熱血奔騰的感覺。最後那次大概是在跟錫曉巖並肩作戰的時候:有那麽一個人,令你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將生命托付給他。霍瑤花流著熱淚,雙手恭敬地接過軍刀,她那十根指頭都在激動顫抖著,就像接在手裏的是自己的新生命。

她抹去眼淚,將刀重新掛回腰間,身體比從前挺得更直。

「對了……」霍瑤花整理好軍刀之後又問:「荊裂他們……到哪裏了?」

伍文定並不太清楚她與王大人口中的「荊俠士他們」是誰,但他仍不能完全信任霍瑤花,厲聲叱喝:「事涉軍情,豈可妄自發問?」

「不要緊。」王守仁卻舉手止住伍文定,朝霍瑤花微笑。像霍瑤花這等高手,王守仁如要盡用其能耐,必得交托以關鍵的任務,假如不能信任,倒不如不用好了。

「只是此刻我們仍面對深重危機,分秒必爭。一邊回吉安一邊說吧。」

王守仁與伍文定並馬而行,霍瑤花和阮韶雄兩騎則在兩側拱護,亦在傾聽王大人的說話。

寧王朱宸濠宣布起兵叛變,於今過了三天。據王守仁估計,寧王府籌劃反叛已久,備戰所需時間不會太長,日內即可隨時發動大軍,而且估算全體兵力最少達八萬之眾,軍勢甚健。

王守仁設想自己若是朱宸濠,上策必是火速發動全軍乘江東向,一氣取下南京。

「濠賊若得故都南京,既取地利,又振軍心,可順勢宣號正位,一夕之間,將達成盤據半壁江山之勢,招引更多虎狼之徒加入。其時朝廷即使傾盡全力,勝負也難以逆料。」

王守仁說時眉頭深鎖。他更憂心的,自然是其時戰事將曠日持久,生靈塗炭,不管最後誰當皇帝,受害的仍是蒼生黎民。

要在朱宸濠還未將戰火燃遍大地之前,先一步阻止他,這是王守仁的目標。

然而王守仁此際最欠缺的也正是時間。他雖手握著能動員、指揮軍隊的旗牌敕印,但是要聚集足夠抗衡寧王叛軍的兵力,王守仁估算最少也得二十天。若是在這之前為了急於阻截叛軍而冒進出兵,必招大敗。

——即使是滿腹奇策的王陽明,亦不可能違背「兵力」這個用兵正道的原則。

「既然暫時無法出兵攔截賊軍,我們必得想一個方法拖住他們。一個不用兵卒的方法。」

伍文定聽著王守仁這麽說,馬上回想兩年前他們征討桶岡和橫水山匪的過程,王大人是如何用計牽制匪盜的主力,然後發動突襲……

一想及此,伍文定的眼睛亮了起來,與王守仁對視。

——是撒謊。

王守仁知道伍文定已然想到,微笑了一下,從懷中掏出一封文書,遞給伍文定。

伍文定在鞍上打開來看。只見乃是一紙報吿兵部的準令:

「……許泰領邊軍共計四萬,自鳳陽出,卻永分領兩萬邊軍,與許泰會合,陳金及諸部將共領兵六萬,分道會於南昌,劉暉及桂勇分領京軍計四萬,自徐淮水陸二路並進,王守仁領南贛兵兩萬北進……」

伍文定讀下去,盡是各路朝廷大軍集結的兵數及方向。軍令裏並囑咐各師抵達集結地後務必緩行,以結成包圍南昌之勢,等待朱宸濠的叛軍一出城就前後截斷夾擊。

讀著那一行行的兵力報數,伍文定甚感興奮,可是再讀下去他才想起是怎樣一回事:整封軍令報表都是王守仁虛構的。目前能動員對抗叛軍的,就只有吉安那千餘人。

「濠賊殺死了一川大人,卻不知道他早就留給我一件厲害的武器。」王守仁說時瞧著遠方的樹林,心裏念著的是已犠牲的故人。

「一川」乃是江西巡撫孫燧的外號。在兵部尚書王瓊的安排下,孫燧與王守仁這兩名能幹忠臣先後到來江西赴任,為的就是預先應付朱宸濠的圖謀。孫燧手上雖無兵卒,不能直接打擊寧王招買的匪盜,但卻為日後生變早作準備,其中一項就是在江西以南昌為核心,暗中建立了一個探察與傳遞消息的線網,範圍囊括了沿江多個城鎮,都是孫燧預想寧王府起兵後會活動的地方。

而在今年初,孫、王二人曾入寧王府作客,孫燧已從寧王口中感知大變之期不遠,他就乘那次在南昌相聚的機會,將這情報網交給了王守仁,包括所用的各種暗碼符號及各地線眼接頭人名單。如今正好可以利用這個線網,在叛軍的根據地裏散布虛假軍情。

但是王守仁知道這仍未足夠。朱宸濠身邊謀士甚眾,僅僅是假情報,未必足以令寧王心生疑慮,因而按兵不動。必得制造一些更令對方入信的跡象。

——也就是說,必得派人前往敵後辦事。

在王守仁身邊,能夠勝任此事的,唯有「破門六劍」。

進入臨江城那一夜,王守仁雖然疲累至極,但已實時在思考對付叛軍的各種策略,並想到這散布假消息之法,又實時憑空寫了那封軍令。

心意一決,他就召集了「破門六劍」五人商討。

「如今得到臨江城的兵力保護,危機稍微解除了。」王守仁掃視荊裂等人說:「我在想,要是仍留幾位俠士在身邊,並不是善策。」

荊裂、燕橫等互相看了一眼。

「沒錯,王大人。」荊裂抓著胡須說。「我們『破門六劍』,從來都最擅長進攻。」

「王大人想叫我們幹什麽,說一句就可以。」燕橫拱手說。「我們心裏都已有預備,往後的戰鬥會比今天更兇險十倍。」

「只是十倍嗎?」練飛虹笑著說,但那笑聲觸動了肩上箭傷,白眉不禁皺起來。

王守仁心頭一熱。但他知道不是感動的時候。

——留待勝利之後吧。在那之前,說什麽感動,毫無意義。

王守仁把一切策略吿知「破門六劍」,也把那消息傳遞線網的暗號與名單抄寫一份,交了給荊裂保管運用。

朱宸濠大軍隨時就會出擊,牽制任務刻不容緩,荊裂等必得爭取時間行動。於是次日王守仁就與「破門六劍」一同出了臨江城,只是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方向…….

聽到這裏,霍瑤花忍不住策馬加速幾步,攔阻在王守仁與伍文定馬前。

「請王大人也派我去支持荊裂他們丨」她低著頭向王守仁懇求,握韁十指用力得指節發白。「瑤花流落江湖許久,而且對於……寧王府裏那夥人的行事很熟悉。要擾亂他們,正是我所擅長丨」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又與伍文定互視。事實上他們此際還在聚集兵力的階段,實在用不著霍瑤花的武力;若再多另一支人馬在敵後制造疑兵,與「破門六劍」互為呼應,也確實更妙。

——當然他們很清楚,霍瑤花自動請纓,有一半是為了再跟荊裂等人相見....

「可惜孟七河已經犧牲了……」王守仁沈痛說著。伍文定聽到當日剿匪的勇猛舊同僚已死,不禁心頭一震,大感惋惜。王守仁繼續向他說:「你挑選十個身手最敏捷並且變通機靈的部下,跟霍姑娘一同出動。」

霍瑤花聽了大喜,然而王守仁接著又嚴厲直視她。

「記著,你既投入我軍,一舉一動的成敗都牽系著萬民性命福祉。不可被感情或罪疚淩駕了冷靜判斷。」

霍瑤花左手扶著腰間軍刀,想起剛才王守仁把刀重新交予她的情景。——那是信任。但也是責任。

她直視王守仁,再無先前的羞愧,重重地點頭。

曾經跟隨波龍術王的霍瑤花從沒想過:服從,不一定出於恐懼,也可以來自榮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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