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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進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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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那群人出現在黃昏時分的南昌城大街時,氣氛異常地詭異。

七十個一身山蠻部落衣飾的獞人,在這繁盛街道魚貫而走,自然散發出一股不屬於城市的野性氣息,街上途人見了有仿如時地錯亂的感覺。

他們一個個衣袍色彩斑爛,繡有各種禽獸或天象的圖騰,頸上腕上都各穿戴著許多飾物。每人頭上圍著厚厚的傳統織巾,但式樣各不相同,有人的頭巾戴成一個尖塔狀,也有人包個圓球,當中更有十幾人的頭巾下面連著刺繡了咒文的蒙面巾,把整個樣子都遮掩了,只露出一雙眼睛。有的人衣服穿了好幾層,各處垂著一排排扭成花結的彩繩.,也有的下身穿著只及膝蓋的古怪皮革短袴,下面再打著草繩綁腿。大半的獞人都各自擡著好幾根新削制的木矛槍,亦有人帶著斧刀之類粗糙兵刃。

每個獞人身上只有兩樣東西一致:掛在頸上那狼兵獨有的木符牌;戴在腰側的兩尺餘長獞族獵刀。

要不是每人腰上這柄刀及手上的武器,途人見了還以為他們是賣藝人。沒有人敢向這隊狼兵指點發聲。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夥人正走向城內哪裏:寧王府。

狼兵進入寧王府三條街的距離時,情況突然變了:道旁再無半個途人,街上冷冷清清,只餘下他們七十雙草鞋踏過的腳步聲。

走在最前頭的儂昆知道這是為什麽:他們已然進了寧王府的控制與監察範圍。事前他們就得知情報,王府方圓數條街以內的土地方屋,皆被寧王威迫吞並,是王府護衛軍的居所外圍守備圈。寧王府儼然就如南昌裏一座「城中之城」。

——還沒看見王府門墻,我們已走進了虎口……

「別緊張。」儂昆身邊的狼兵首領越郎,察覺到這年輕接班人的情緒,以土語向他說。

「我沒有。」儂昆回答時,不禁回頭瞧一眼後面的族人。「只是……」

「我們獞人,這麽多年都在為漢人打仗。」越郎說:「不管怎麽艱險的戰場,我們總是走在最前。為的不過是在漢人朝廷手上吃一口飯。相比起來,我們這一仗有意思太多了。就算我們族人這次不幸死光,我也絕不會後悔。」

「為了救……一個女人?」儂昆皺眉。

「為了朋友。」越郎說著,不禁也回首瞄瞄後面的部眾。「曾經為我們拼過命的朋友。」

儂昆把頸上那道狼兵木符叼在嘴巴裏,思考了一會,徐徐點頭。

他左右看看,道旁的房屋許多都已點燈。雖然不見一個人,但他知道必有許多人從窗戶監視,只要他們稍有異動,隨時從各房舍出現,在瞬間包圍所有街道。

終出了路口,寧王府高聳的門墻驀然出現眼前。王府內裏的殿宇建築,都被漆成朱紅的高墻掩蔽,無法窺看。墻外每隔一段距離就掛著一頂大燈籠,此刻雖還沒完全入黑已然一一點亮,把外圍四周的街道每一角落照得清清楚楚,沒有任何可供隱伏的暗處。

王府正面是一道七步石階,上方的朱漆大門緊閉著,門上鑲滿了加固的銅釘與邊緣銅框,以防外敵破壞,簡直就如一對縮小的城門。

把守在大門前的八名王府護衛,向越郎他們伸手招呼。儂昆也打手勢止住了身後的部眾。七十狼兵聚集停下,與王府大門前的石階僅丈許之距。

儂昆上前,向護衛呼喝:「告知李先生,獞人在此!」

那些王府護衛早得李君元吩咐,知知今夜要招待狼兵入府作客,但見了這七十人的陣容與驃悍氣息,仍不禁緊張。

「李軍師吩咐,招呼諸位入內。」領頭的守衛說:「但是王府的規矩,所有兵械不得帶進去,請統統留在門外,我等會代為保管。」

儂昆點了點頭,向身邊眾狼兵喊了句土語,眾人紛紛把矛槍刀斧堆放在石階一側的墻邊。

那守衛頭領盯著他們的動作,然後又說:「你們腰上的刀,也得放下。」

「這是我們獞族男人十三歲首次獨自狩獵時,村洞長老親手發給的獵刀,絕不離身。」儂昆回答。

「這不行。」守衛頭領說:「除了我們寧王護衛,沒有人可以帶刀入王府!」

「那麽我也說不行。」儂昆盯著對方。

守衛頭領嘴角掀起來:「我聽說你們有人曾被關在牢獄。當時大概也不是帶著刀坐牢的吧?」

「那時沒有選擇。現在有。」儂昆冷冷地回答。「不許帶刀,我們就不進去。你去跟李先生說吧。」

這時倒輪到這守衛頭領緊張起來,心裏既不敢壞了王府規矩,但又怕李君元怪罪他趕走了客人,心下猶疑。

另一名守衛見儂昆如此囂張.,勃然大怒。寧王府護衛在江西一地從來橫行霸道,怎受得了這氣?此時見狼兵裏有個站得近的人,臉上蒙著咒文布巾,心裏更氣,大叫說:「刀子還算了,這蒙面巾算什麽玩意?鬼鬼祟祟,都脫下來!」

他說著就伸手去拉扯那狼兵的面巾。

那咒文面巾給拉下來,露出一張黝黑剛強並長滿髭須的臉,輪廓不類漢人。

那狼兵突被拉下面巾,面容變成黑鐵之色,目中閃出殺意,伸手就拔出腰間獵刀,猛地橫揮!

那守衛來不及反應,只向後閃身半步,就被狼兵的獵刀劃過了胸口,破裂的衣衫迅速滲紅,整個人倒在石階上!

事出突然,那七個守衛看著同伴血濺臺階,一時都驚呆了。

這時對街的兩邊房屋紛紛打開門戶,各有人自內沖出,一眨眼就聚成了兩百多三百人,在狼兵後方包圍,各自都拔出了兵刃。

七十狼兵被包圍,馬上撿回地上的兵械,朝外結成一個陣式抗衡。

王府門前一時劍拔弩張,跟先前的平靜完全兩個模樣。

門前守衛頭領正要敲鑼,呼召更多同伴到場支持,卻聽到大門之內傳來一聲呼喝:「快開門!」同時已聽到門裏有提起木閂的聲音。

大門自內拉開,只見李君元帶著數名護衛和隨從匆匆走出來,看見門前的對峙,

看看倒在地上的守衛,不禁愕然。

「這是幹什麽?都把兵器收起來!」李君元舉起雙手高呼,又著部下去察看倒地的。只見那守衛被斬開胸口,流血甚多,但獵刀砍入骨頭,已然出氣多入氣少。

李君元盯著儂昆:「這算是什麽?假如你連同伴都管不好,我憑什麽招你入王府?」

儂昆神色平靜,指一指身邊那個傷人的狼兵,只見那狼兵此時正重新蒙上面巾整理著,口中念念有詞。

「是那家夥無禮,問也不問,就扯去我這同伴的咒巾。」儂昆說著,又伸手指一指獞人之間那十幾個蒙面者。「我們獞人雖稱一族,但各部各洞習俗都不同,這些是我們紅羅洞的族人,他們的規矩是凡下山出外就要用咒巾蒙面,不可給外人看見面目,否則就會被攝取魂魄。他出刀殺人,正是要將自己魂魄獵取回來。」

李君元從未聽過如此信仰,不禁一呆。他問問那守衛頭領剛才情況,確是如此。

「我也見到那家夥的模樣,確是蠻族的長相,並無可疑.。」那頭領又悄聲補充。

「這些紅羅洞族人,在我們桂林獞人之間以勇猛善戰聞名。」儂昆又說:「如果你因為他們蒙了面就不想要,那不打緊,我叫他們十幾個先回去好了。」

李君元看看這些蠻族狼兵,被三倍以上人數的王府護衛包圍仍無懼色,一個個神態身姿,看起來隨時準備血鬥一番,這種焊烈性情,正是王府求之不得的軍力.,如果借著招攬這七十人,再吸引更多獞人來投,這功勞可更不小。

而這支將會是他與父親李士實的親兵——今夜之前他已再三囑咐,招納狼兵之事不可給商承羽一系的人預先知道,此際守備在這道門前的王府護衛也都是他的人。狼兵這支新力軍,將是他們父子在王府內部與商承羽抗衡的一大本錢。尤其數天之前,他剛收到飛鴿傳書告知,刺殺王守仁的行動失敗了,無法在王爺跟前邀一大功。李君元比任何時候更需要這支健軍。

——最妙的是,那姓商跟姓巫的這幾天剛好離開了王府,沒人從中作梗……這是不可錯過的機會……

李君元心意一決,面容立時轉為平日淡定的微笑。

「是我的部下不好……」李君元說著再看時,那中刀的護衛已然斷氣。眾王府護衛都瞧著他。但李君元知道此刻一定要硬著頭皮將此對峙化解,寧可將來再找機會安撫這些部下。「既是你們的習俗,蒙面當然沒問題。」

門前守衛的頭領看見部下遇害,心中怒氣沸騰,但是李君元是寧王親信,他自然違逆,只說:「軍師,可是他們帶刀……」

「你們偌大的王府,連幾把小刀也怕嗎?」儂昆盯著那頭領笑說:「這種看門口的貨色,我們獞人徒手也撕開幾個呀。」

包圍在街道的眾護衛聽了,不禁躁動起來。李君元舉手止住他們。狼兵表現的這股狂氣,更合他心意了。被招進王府的人馬,從來都是三山五岳,相互間經常爭執鬥毆,死人亦是平常事,狼兵憤怒下出手殺了一個守衛,其實也不算什麽。只不過是誰先來加盟的分別而已。

——最重要是能打仗呀。

「帶刀沒問題。」李君元向著那頭領輕輕拍了拍胸口:「有什麽我一力承擔。」他轉向儂昆又說:「如果連這點小事都不能信任,將來圖什麽大事?」

儂昆聽了,側頭跟另一邊的首領越郎竊語。越郎聽完微微點頭。

「這位是我等七十人的首領,越郎哥。」儂昆向李君元介紹。

二人相視,互相行了個禮。李君元隨即招呼狼兵進入大門。

跨上階梯時,越郎與儂昆心裏暗笑。

——荊兄果然沒說錯。要取信於這種人,就要令他覺得不容易得到你。

狼兵魚貫而進。經過許多籌劃,這夜終於跨入寧王府的門坎。

◇◇◇◇

位於寧王府南側的「武德校殿」,外頭的庭院對面連著一排大竹棚,插著各種旗幟,足可容納兩、三百人,平日乃是護衛軍兵停歇及整備之處,以等待輪流使用校殿操練。進入了王府的狼兵,正是被引領到這裏安頓,只見竹棚之內早就擺齊了桌椅,上面放滿各種酒食,還有侍從在旁邊烤著數頭牛羊,眾人未至已然嗅到香氣。

這當然不是真正的宴會所在。狼兵都進了竹棚分桌坐定後,李君元又請越郎及儂昆一起前往宴會廳堂。

「家父正在那邊恭候。」李君元拱拱手說,貌甚恭謹誠摯。這是他一向的專長:招納各路英豪時總是禮賢下士,全無王府重臣的架子。不過待得這些豪傑加盟,已然舍不得那份王府的俸祿之後,態度和關系又自不同——就像如今這些受他指揮的護衛一樣。

——要養一條忠犬,最初必然給它吃最好的肉。

越郎和儂昆早就知道對方不會輕易給他們七十人一起登堂入殿,必是如此安排,也無異議,點起了四個族人作隨從護衛——其中一人是紅羅洞的蒙面戰士——也就隨著李君元等再深入王府,留下了大隊。

儂昆臨行前回頭瞧瞧部下。一個坐在附近的紅羅洞獞人,頭巾戴得低低的,只在那上下布巾之間的洞孔閃出兩點銳利目光。他向皆昆微微點頭。

越郎他們走後,那餘下的六十幾個獞人也就開懷大嚼起來,互相熱烈用土語交談,又興奮地在飯桌之間走來走去。

竹棚外的四周各有數十名王府護衛,正在遠遠監視著狼兵。李君元剛才那句「信任」其實不過說笑而已,怎會放任給一支新來乍到的勇猛蠻兵在王府範圍內自由行動?王府護衛全都帶著刀槍,密切監視著這些獞人。

狼兵在席間吃喝喧鬧,令他們無法看得清:每個狼兵都只是在假裝喝酒,實際都暗暗把酒傾在沙土地上,或是從嘴邊流到衣服的胸口上,實際未有一滴進肚。

還有一件事是護衛們沒有發現的:此刻竹棚裏的狼兵早就少了兩個,他們在剛才走來這校殿花園的中途就悄無聲色地消失。

◇◇◇◇

確定四周無人之後,那兩個蒙面的紅羅洞獞人半跪在一座神將的雕像底下,將密藏在衣服裏的裝備一一取出來。

九把連柄大約尺長的細小飛刀,其中一柄特別用紅布包裹著;兩條帶著鉤爪的飛索;一束十多條用來綁縛俘虜的皮繩;一把只比巴掌略大卻附著粗厚牛筋的彈叉,連同十幾顆帶尖角的鐵彈;收在長袍底的一柄三尺長仿倭軍刀;刻著「峨嵋」二字的鐵錬槍頭。

荊裂和島津虎玲蘭掏出這些武裝後,稍為檢視一下,就一一將之帶上。荊裂把鐵鏈纒在左前臂上,最後兩圈將鐵槍頭固定在臂外側,然後將飛刀插在腰帶內,再放了幾繃帶在腰間.,虎玲蘭拿了餘下的皮繩,將彈叉插在腰帶裏,裝著鐵彈的皮袋掛在蛻邊,再把軍刀斜背。

兩人各自拿起鉤索,整理好腰獵刀,在雕像下站起來,互相對視了一眼。荊裂四處張看,確定了自己所在及要走的方向後,二人就手搭著腰間的獵刀柄向前走。

他們都沒有取下蒙面巾,一來這顏色在夜裏帶來一點隱蔽作用,二來維持著獞人的衣裝,若意外被王府護衛發現,也許仍能拖延一點時間,有利突然發難。

「開局還不錯。」荊裂隔著面巾悄聲向虎玲蘭說:「一切都如預期。太幸運了。」

多得友好的阮氏無極門,曾經派弟子假意投身王府探查情報,他們在入侵前對王府的布置已知大略。可惜那名內應出入王府次數畢竟不太多,地位又不吃重,對王府深處尤其中央重地的所知有限,所以「破門六劍」這次潛入仍要講究運氣。

荊裂早前路經無極門,已經再此與那名弟子會面,向他請教更多細節。根據那弟子的估計,王府在招兵時安頓狼兵人馬,將有兩個可能的地方,其中之一正是「武德校殿」外的大竹棚。這個最終證明猜對了,荊裂、儂昆及眾人都確定自己在王府的哪一角落——這一點非常重要,關乎最後能否順利逃脫。

但是那無極門弟子卻始終無從確知霍瑤花的住處。他雖然把那封細小的密函成功塞進霍瑤花的煙草袋裏,但只是趁著她身處「武德校殿」時行事。他只知霍瑤花被軟禁於王府西南、屬於「龍騎上將軍」商承羽起居地的將軍所範圍內,但他並非直屬商承羽或巫紀洪,對那將軍所內部一無所知,更遑論點出霍瑤花被囚禁的確實地方在哪裏。

荊裂和虎玲蘭只好先向那將軍所進發,到時再作盤算。他們按著記憶裏的粗略地圖,在夜裏隱伏潛行。

寧王圖謀極大,一切布防自然不惜工本,王府防範甚為嚴密,四處的走廊都有許多燈籠照明,一些靠—近重要地點的區域,更是整夜亮如白晝。府中不時經過的侍從婢仆及巡邏的護衛甚多;荊裂和虎玲蘭要隱匿潛行也絕不輕松,行進的速度不可太快。

幸好寧王為人生活豪奢且甚迷信,府內各花園都喜歡樹立許多威猛禽獸與天兵神將的巨大雕像,以增加氣勢及催長武運。有負責王府保安的軍師曾經勸王爺將之統統撤去,以免削弱了防備,但偏執的寧王太喜歡這些工藝精細的雕像,並未聽從。此刻荊裂正是靠它們作掩護在園林之間前進。

我走著時,察覺虎玲蘭露出的眼神頗是焦躁,對尋找霍瑤花顯得很心急。他輕拍她的手背,以眼神示意她慢下來,否則一旦被發現即前功盡棄。

虎玲蘭見了點點頭,將高大的身體伏得更低。

荊裂很明白虎玲蘭的心情。這兩年來他都察覺.,虎玲蘭再不似從前那個豪邁的薩摩奇女子,眉宇間常有一抹陰影。他知道那是與當天武當後山發生之事有關。

因此不管多麽艱難,解救霍瑤花都是荊裂決心必要達成之事,並非只為償報「蛻解膏」之恩,也是要解他深愛女人心頭的郁結。

狼兵的酒宴相信還要舉行好一段時間。他們二人在王府裏耐心前進,且得壓抑著武者的戰氣。以他們的武功,若是閃電硬闖殺進,將遇到的守衛迅速一一解決,也未必有人阻擋得了;但他們估計王府的巡衛布防定然不會馬虎,必有監查回報與頻密換班的機制,只要一個守衛不知所蹤,時刻一久就可能引起護衛指揮的警覺,加強戒備及派人捜查,很快會發現有人入侵。其時不止他們難再尋找霍瑤花,留在後面的狼兵也都可能有危險,因此兩人只能把逐一避開王府中人。

不過荊裂他們仍然保有一個重要優勢:王府重兵守衛的,首要自然是寧王朱宸濠的起居地,然後是金銀府庫及軍械儲存的要所;又有誰會想到,有人千艱萬難地冒險跑進這號稱「地獸」的寧王府來,只為了拯救一個與王爺的雄圖大業無甚關系的女人?

——這是「破門六劍」與狼兵取勝的契機。

不久之後,荊裂和虎玲蘭就來到第一個關卡。

他們早從那無極門弟子口中得知,寧王府內的建築布置有如城砦,不只是外圍四周有高墻,內裏一樣建有許多墻壁分隔各個區域。雖然這些內壁不似外頭的高,但亦守衛嚴密,各處通道有人全日把守,沒有將軍或謀臣的個人腰牌,或者是每天更換的通行令符,絕難蒙混過去;內壁建得甚厚,壁頂就如一條條小徑,同樣布有守衛巡邏及從高處監察。從此地通向商承羽的將軍所,要越過的內壁關卡總共有三道之多。

兩人伏在關卡遠處的花園裏望過去。守住通道的護衛有四人,各自朝著門戶內外監視。

荊裂再看上方,只見較遠處的墻壁上方不同位置,亦有二人站著,緩緩在壁頂上來回步行,掃視附近狀況。

幸好沒有再加強守備。行的……

荊裂與虎玲蘭相視一眼,互相了解心意,也就手拉著手,默默視察著墻上之人。

虎玲蘭在心裏預習著他們已經練了幾百次的動作,隨時準備行動;荊裂則密切註視墻上兩個巡行者的舉動,觀察他們的習慣和視線角度,同時預估己方越過關卡需要多長的時間。

荊裂所要捕捉的,是稍縱即逝的夾縫。.

他漸漸開始掌握墻上那兩個護衛的巡邏習慣。那兩人之間的空隙變得清晰。荊裂並沒有十足的把握——要是再多觀測多一會,把握也許能更提高。可是沒有這樣的時間了。

——這已足夠賭一把。

荊裂拉一拉虎玲蘭的手,示意出動。

二人向那關卡通道的右側走,在距離通道守衛大約三丈外的側面墻壁前停下——那是兩頂燈籠之間最暗之處,附近並有一座天將雕像,恰好在墻上投下了陰影。

虎玲蘭在到達墻下前,已往上扔出了鉤索,鐵鉤抓住墻頭同時,她運用從前錫曉巖指點過的「太極」巧勁,柔柔地拉扯繩索,鐵鉤牢固吃上墻磚時,只發出輕微的聲響。

虎玲蘭借助奔跑及拉扯鉤索的力量,身體已然飛躍起來。

荊裂等在墻下,站定了馬步,張開雙掌迎接飛過來的虎玲蘭。

虎玲蘭早就在他面前升起,足腿達到他臉部的高度,荊裂雙掌在虎玲蘭足底猛地一推,她整個人又急促再向上爬升。

虎玲蘭伸出長臂,剛好扳住了墻頭。

在她攀上墻頭的同時,荊裂則抓著她放開了的鉤索,踩著墻壁向上竄登;虎玲蘭在墻頭著落後也未閑著,向下伸手一撈,抄住荊裂伸出的手,再以平日足以猛烈揮擊巨大野太刀的臂力,將荊裂乘勢拉了上來。荊裂雙手攀著墻頭的時候,她已經將鉤索解下。

他們這個合作無間的登墻動作,幾乎在兩次呼吸中就完成,全靠事前已經習練過多次,盡顯二人默契。

兩人上了墻並無半刻停滯,低伏著身體沿墻無聲奔行,從高處越過那四人把守的關道,而且是趁著墻上高處兩個守衛都移開了視線的這一刻!

他們越過關卡兩、三丈的距離後,荊裂心想已到極限,也就帶著虎玲蘭沿壁面躍下。

他們才剛從墻上消失,東側那名墻上的守衛剛剛將目光轉了回來。

兩人以深厚的腿足功力著地,只發極輕微聲響,一著落就蹲伏不動,靜聽守衛有沒有騷動。

良久,一切寧靜。除了他倆快速的心跳。,

——過關了……

他們繼續緩慢地向前爬行,遠離了那關卡通道。直至確定安全之後,二人才相視而笑。

「想起來,很久沒有這樣了。」虎玲蘭悄聲說。荊裂點了點頭。兩人都回憶起那次在四川成都重遇,並馬上於黑夜中並肩作戰的舊事,心裏不由生起強烈的親密感覺。

「好。」荊裂在面巾之下,展示出他迎接難關時的一貫笑容。「只要再做兩次。很容易。」

◇◇◇◇

宴會的場所是在「武德校殿」東北面只有數十步之遠的一座別館裏。這原本是寧王親自在校殿裏指揮操練後休息及慰勞將士用的場地,但寧王其實甚少出動練兵,故這座別館也很少使用,今夜正好充作宴會廳。

大廳裏分設了各人幾椅座次,每張幾子上都早擺好了美酒果品,待得眾人坐定才開始端菜上來。屬於王爺的首座懸空著,其左右的椅子則坐著李士實父子。

李君元雖已為客人安排了六個座位,卻只得越郎與儂昆坐著,其他四個獞人站在二人背後守護,一動不動。李君元見了更是歡喜:這些狼兵如此忠勇,看見美食醇酒,竟不似那些來投的江湖人般貪婪大嚼,只是一心保護首領。

——雖然這些狼兵不好馴服,但只要能收為己用,在戰陣中必然忠心死戰……

心裏已在盤算,明日如何游說王爺撥一筆軍資出來,給這隊狼兵額外的待遇,並他們游說更多族人前來……

李士實則是一貫的那副好像隨時衰竭枯倒的模樣,弓著駝背,雙手撐著拐杖,幾上的酒杯沒有碰一碰,那雙分開的怪眼掃視著獞人。只見站在越郎身後的那個蒙面紅羅洞人,身材異常厚壯,簡直像一塊會呼吸的大巖石。這樣的壯士即使在王府護衛軍中也不多。李士實瞧一瞧兒子,露出嘉許的表情。

廳堂四周站著十幾名侍從,李氏父子身後亦貼近站了好幾個,看衣飾打扮他們只像是下人,實際都是這些年顏清桐為寧王府招集而來的各地武林人士,再從中挑選出的拳法好手,專門在這類場合使用,既能保護宴會中的要人,也不會冒犯了來客。

此刻這十幾個拳士,暗中都在盯著狼兵腰上的獵刀。

已經上了好幾道珍美佳肴,雙方又互相敬酒數巡,李士實見狼兵首領越郎吃喝得開懷,心想時機已經差不多,也就開口向越郎說:「我家王爺愛才之心遠遠勝於朝廷。往日貴部落常常得朝廷征召,助那些無能的官軍討伐匪賊,沖鋒陷陣,結果有什麽回報?幾石白米?還是上報軍功,隨便表揚一下?」

越郎聽了看看儂昆。儂昆便用土話把老人李士實的說話翻譯一遍。

——其實越郎的中土漢語甚是流利,此際裝作不懂,由儂昆扮作來回翻譯,只是令會面進行更緩慢,好給荊裂他們多些行動的時間。

待得越郎邊聽邊點頭,李士實向儂昆說:「告訴你家首領:假如投身我寧王府,保證封他一個將軍,狼兵人人供給一份糧餉,定然遠勝過在家鄉種田狩獵。若要把家眷接來同住也絕不是問題——王府外面的房屋全是我家王爺的。只要答應一聲,願為寧王效力,從此獞人代代衣食無憂。」

儂昆把話翻譯了。越郎拿著酒杯思考了一會,眼睛盯著李士實,以土語向儂昆回話。

「我首領問:寧王招兵買馬,是要幹什麽?」儂昆傳達。

李士實和兒子對視了一眼。這次輪到李君元開口。

「王爺具有先祖英雄之風,器量也遠勝那個只會玩樂的……」李君元微笑,轉過口風:「總之,將來一戰功成,天下都不一樣。你們獞人的地位也必然不一樣。」

儂昆聽了向李君元微笑,示意已經明白他話中含意:寧王是要推翻他侄子的王座。

儂昆把話翻譯之後,李君元又繼續說:「西南獞人,被欺壓賤視了這許多年,難道不想有朝吐氣揚眉?擔當朝廷中興的大功臣,這樣的機會不是隨便就有呀。他日族中子孫,都會歌頌你們。」

「假如打贏仗的話。」儂昆笑著回應。這次是他自己說的話。

「沒有東西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李君元也笑了。「我想你們住在山裏的獞人,定然很明白這個道理。」

他頓一頓,看看在越郎和儂昆身後的狼兵,又說:「若是賭臝了,你們的子孫就不一樣了。他們將享受你們的福蔭。許多年。」

儂昆聽了李君元的游說,竟真的心中一動。李氏父子也沒說錯:千百年來,漢人朝廷給過我們什麽?我們獞人一身的戰鬥才能,若是用在這關鍵之處,說不定就能擺脫長居窮山惡水的生涯……

要不是這次早就認定寧王府是敵人,儂昆倒真的會考慮這建議。

在旁默默聽著的越郎卻知道,這是很危險的交易,即使不是有「六匹虎」他們的立場,他也絕不會接受。

——長年與漢人打交道的越郎知道,當今天下雖不算什麽「盛世」,但還不至於危局;這種時候要走出來爭做皇帝的人,就只有以利益驅策他人,越郎直覺此等人絕不可信……

儂昆和越郎又用土話交談著。李士實父子耐心地在旁等待。越郎說著時,指一指那空著的首座。李氏父子不明所以。

儂昆轉過來,傳達越郎的話。

「我首領問,你家王爺要真是這麽有器量,為什麽現在沒有來跟他喝酒?」

此語一出,四周的「侍從」都有些溫怒。

——這等蠻人,竟對王爺如此無禮?

——你們以為自己會打點仗,就該得到王爺親自接待嗎?我們投身王府這麽久,與王爺同室飲酒也沒有多少次!

李氏父子卻沒有顯示半點怒意。李士實摸著手裏拐杖,微笑說:「今夜是李某自作主張,想先跟兩位認識認識。只要貴部落真的有意加盟,李某定會安排盡快晉見王爺。」

君元頓了頓又繼續說:「我爹乃是王爺座前首席謀臣。他答應你們的,也就等同王爺答應。」

越郎再聽了儂昆的翻譯,想想後回了一句話,就自顧自抓起幾上的糕點來吃。「我家首領說,他要再考慮看看。」儂昆說完,也拿起一塊紅燒肉大嚼起來。李氏父子相視一眼,心裏倒是更滿意。假如這狼兵首領很輕易就答應,他們反而懷疑他的決心。

越郎吃喝著時,表面神情輕松,但心裏不斷思考,要怎樣將這場酒宴拖延得更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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