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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關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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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梨揉著睡眼,身姿慵懶地拖著一雙赤足走出了房間,很快就在小屋角落的廚房裏,尋到那個熟悉的背影。

和緩的柴火上正煮著一窩粥。那背影的主人,拿著勺子輕輕在攪著,米香散發屋內四角。燦爛陽光自廚房窗口透射,映得那背影光潔耀眼,輪廓顯得有些朦朧。

然而宋梨還是一眼就辨出了他。

「小六...」

攪動沸粥的手停下來。燕小六回頭,朝宋梨微微一笑。

那笑容,跟仍在青城山時一般的純真。

「起床啦?」小六的聲音,在這寧靜清晨格外顯得清亮溫柔。「先坐坐。還得等一陣子。」

嗅著那粥香,宋梨感覺餓極了。但小六的笑容和聲音太有說服力,她還是乖乖坐到飯桌前,雙肘支著桌面,手掌托著下巴,凝視著繼續專註煮粥的小六。

這時小屋的大門打開。另一個帶著陽光的朦朧身影走進來,並輕輕從裏面把門帶上。

「你去太久了。」小六向進屋的人抱怨說,但聽得出並非真的不滿,只是老朋友之間的率直:「東西快拿過來弄好。我這窩粥正等著呢。」

提著一個大竹籃回來的侯英志抹抹額上汗珠,朝小六點了點頭,又向宋梨眨眨眼睛,把竹籃帶過去廚房那邊。

小英揭開竹籃的布蓋,掏出一把山菜,還有幾顆新鮮摘來的野菇。他挑了幾根菜和一顆野菇,熟練地打水清洗,幹活時跟身旁的小六有說有笑。

宋梨沒聽清楚他倆在說什麽,只是從後面凝視二人對答的表情。小六和小英。一對最好的朋友。他們又在一起了。而且在為我煮粥。在這座溫暖的小屋中。在這麽美好的陽光裏。

宋梨雖然饑餓,但心裏同時希望,這窩粥永遠也煮不好。

小英把瓜菜洗好擦幹凈,拿起菜刀準備切碎,卻敏感地察覺到背後的宋梨呼吸停頓了。

小英和小六回頭,只見宋梨沒有笑容,臉色蒼白地看著小英手裏寒光熠熠的菜刀。

小英向宋梨溫柔地笑了笑:「傻瓜,這不是劍呀。」

另一邊的小六也笑著說:「小梨,不用害怕。你忘了嗎?自從你爹跟宋師兄去了,我們離開青城山之後,就只吃素呀。永遠也不會殺生。」

小英把菜刀爽快地揮下,將野菇一開為二。「你看,沒血的。放心了吧?」

宋梨這才恢覆了呼吸,緩緩向兩人展示笑顏。

——是的,沒有血。不再會流血。

——只要跟這兩個人在一起,我就不必再害怕。

小英用刀背把切碎了的菜撈起來,撒進窩中。粥香更豐富了,宋梨嗅到心情更放松下來。

野菜粥終於煮好了。小英拿來碗筷,小六則小心翼翼地把瓦鍋端到桌子中央。終於一碗熱騰騰的粥放到了宋梨面前。

還沒有吃到嘴巴裏,宋梨已然深信,這將是她一生吃過最美味的東西。

可是當她把盛著粥的碗捧起來時,一陣不知哪來的震動,弄得沸粥濺出碗外,燙著她的手指頭。宋梨吃痛呼叫一聲,把粥打翻在桌上。

「是什麽?」宋梨握著灼傷的手指,四處尋找震動的來源。

那震動卻接連地來臨,而且越來越激烈。杯盆桌椅全都發出求助似的顫聲。整座小木屋都在發抖,似乎隨時就要塌下來。

宋梨無助地看著桌子對面的小六和小英,兩人卻只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苦笑凝視宋梨,不發一言。

「不要……我不要離開這裏……」

宋梨哀求著,但小六和小英卻像沒有聽見,只是繼續默默看著她。

他們相隔不過一張桌子的距離,宋梨卻感覺彼此已天涯一方。

終於,宋梨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在震蕩中她輕輕、無淚地閉上眼睛。兩張她曾經最親近的臉,消失在黑暗之中。

宋梨終於也知道那震動顛簸是什麽。可是清醒的她仍拒絕睜開眼來——即使這假睡,只是最後一點無力的抵抗。

◇◇◇◇

但她無法對抗充溢車廂裏那股香氣,肚腸不爭氣地響了起來。

「要吃就快起來吧。」一把成熟的女子聲音說:「我們就要吃光了。」

宋梨張開眼爬起來,瞧著說話的馬荻。

馬荻說著,又在嚙咬手上一條雁腿,撕下一片皮肉嚼著,冒出一陣燒烤的肉香,那香氣中夾雜著一股野性的膻味。

馬荻只稍長宋梨兩年,但身材骨格卻比纖弱的宋梨壯得多,即使盤坐在車廂裏仍難隱藏得住那健美曲線的體態。她披散著一頭微鬈的烏發,膚色比宋梨深;泛著油光的厚厚櫻唇,帶著一種原始的媚惑力。

然而跟這艷姿毫不搭調的,卻是毛裘的下擺處,突出了一個大大的肚子,竟是已有身孕,而且看來隨時臨盆。

宋梨夢中的震動,自然是馬車行走的顛簸。這車廂大得極誇張,幾乎等於一座帶著輪子的小屋,內裏陳設豪華,下面鋪滿了錦織棉被,車窗等縫隙也都封上了棉花布條,把寒冷隔絕在外。

除了宋梨和馬荻之外,車裏尚有一個韃靼美女,同樣在吃著燒烤的野雁,吃相比馬荻還要粗魯。宋梨與她言語不通,連她名字是什麽都不知道。

但有一件事情宋梨很清楚:她們三個都是同一人擁有的玩物。

宋梨爬起來,看見盛著烤野雁的盤子,伸手取了最小那塊,放在嘴裏晈下去;但她無法忍受肉汁裏那股膻氣,還是吐了出來。

馬荻看著她嘆了口氣,從車廂角落裏找來一個盆子,裏面是幾塊烤餅。宋梨接過時點頭致謝。

「謝謝姐姐。」

「其實你不用叫我『姐姐』馬荻叨著野雁的腿骨說:「你比我資格還要老。」

馬荻在七個月前,才成為了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的女人,而且過程非常荒唐:她兄長馬昂原本是延綏總兵官,因為貪汙遭免職,幸而有個同是軍旅出身的好友江彬,已貴為皇上身邊第一大紅人。二人商議後,馬昂就將自己美艷的親妹馬荻獻給皇帝。

然而最荒謬的是,馬荻其時已非閨女,早就嫁予指揮官畢春為妻;更不止此,馬昂將她送進「豹房」之時,腹中已然有孕兩個月!

正德皇帝色欲旺盛,且愛好女子口味不拘,宮殿內外早已人盡皆知,他第一眼即為馬荻的艷色與獨特個性所迷,也不嫌她已為人婦且有身孕,馬上納為「豹房」的寵姬。身為「國舅」的馬昂自然得賞,實時覆官並升任右都督;而獻美有功的江彬亦贏得了皇帝更大的信任。

宋梨吃著烤餅,從旁觀察仍在啃著肉的馬荻。在迷宮似的「豹房」裏,除了盛宴場合外,她們彼此很少見面,關於馬荻的事情,宋梨都是從宮女口中聽來。她對馬荻一直有種淡淡的厭惡感。

尤其為朱厚照寵幸時,一想到自己竟然跟個孕婦擁抱同一副身軀,就覺得很惡心。

這次出來,她跟馬荻朝夕相對,對這女子卻完全改觀了。尤其看見她那大肚子,宋梨心裏不禁生起憐憫。

馬荻卻似乎完全不需要她的憐憫。剛好相反,她時刻都顯得比宋梨更剛強,旅途上也不時對宋梨照應。宋梨感覺像突然多了一個從沒有的親姐姐。

「你還吃那野鳥的肉?」宋梨吃完烤餅後不禁問:「不怕.....不好嗎?」她說著摸摸肚子,示意馬荻腹中的孩兒

馬荻微笑:「不會啊。」她垂頭,用油膩的手撫摸著隆起的肚皮:「我是在關外出生的。我爹那時候是戍邊的軍官,聽我娘說,當年她懷著我什麽東西都吃,結果我生下來時,比從前的哥哥還要壯!」

宋梨打量馬荻的肩臂,確比很多男子還寬壯。有次在「豹房」的宴會裏宋梨就親眼見過,已經挺著微隆孕腹的馬荻,在校場上表演又快又準的騎射功夫,逗得皇帝拍手大樂。聽說這也是朱厚照寵愛她的原因之一。

——馬荻出身軍人世家,姿容艷美之餘人也極聰穎,這騎射武功全是在軍營出入耳濡目染下自學得來。此外她又從戰俘奴隸的對話間學懂了好幾種蕃語,才能大大超越尋常家的千金女兒。

看著馬荻健壯的身軀,宋梨不禁又羨又妒。回想起從前在青城派裏,病弱的自己就像個局外人,那時候是多麽的孤獨……

除了他們兩個還會關心我

一想起剛才那個破裂的美夢,宋梨的心窩像受著一股重壓,不由按著胸口緊皺眉頭。

馬荻默默看著宋梨的辛苦表情。她聽「豹房」的宮女說,宋美人就是靠這副皺眉神情,吸引皇帝憐愛,因此竟能在貪新好玩的天子身邊待著這麽久。馬荻這時仔細看,宋梨這表情確實有股難言的絕美,但同時也看得出並非強裝出來。

——美,只因為真。

馬荻見宋梨好像透不過氣來,向那韃靼美女說一句話。韃靼美女表情厭惡地回了一句,但馬荻又用蕃語呼喝了一聲。韃靼美女被馬荻那剛強的氣勢所懾,不情不願地放下手中食物,爬上前打開車窗。

同時馬荻拿來一件毛裘,蓋到宋梨身上。

寒風從車窗吹進來,卷走了內裏的悶氣,宋梨雖然覺冷,頭腦卻變得清醒,心胸的郁悶亦漸漸消退。她拉緊肩上毛裘,朝馬荻點頭致謝,然後爬到車窗前往外觀看。

出現眼前的是一片天地開闊的塞外風光,看不見盡頭的平原,教宋梨心頭震撼。她露出興奮的眼神,眺視遠方天地交接之處,藍天上有成陣飛行的候鳥群,教她悠然生起向往之情。

長年被囚禁在不見天日的宮室裏,宋梨此刻卻感覺,只要伸手出窗外就可觸摸到自由……

可惜下一刻看見的景象,就把宋梨從幻夢裏拉回來:一隊重甲騎兵帶著寒光閃閃的刀槍盾甲,自窗前呼嘯奔過。

宋梨伸首看看馬車前後,盡是成千的人馬與輜重車子,後面還跟著密密麻麻的步兵,漫天旗幟隨風翻湧,長蛇般的軍陣延綿不斷。

——而我,只不過是其中運載的一件貨物而已……

宋梨這時察覺馬荻正在自己身後,也在眺窗口外。馬荻並沒去看車子四周的軍旅,只是一心一意欣賞荒野平原的景色,眼裏流露著懷念神色。

宋梨想起剛才馬荻說過的經歷。

「你很掛念這樣的風光?」

馬荻點點頭,然後摸摸肚子:「好想我的孩子能夠在這種地方長大。」

說時她的眼神卻轉為幽怨:「要是我的臉長得醜些,這就不是作夢。」

這話令宋梨哀傷起來,無言地也看著遠方的風光。瞧著這片無垠荒野,宋梨想起燕小六:他仍然在外面自由自在地流浪吧?

懷想及此,宋梨的心像被尖錐狠狠刺了一下。

兩年前她出於對武人的憎惡,出言鼓動皇帝頒下「禦武令」,號召天下武者追殺「破門六劍」,當時她完全不知道燕橫就在那六人通緝名單之內;直至後來武當派覆亡,宋梨深慶大仇得報之後,才好奇想知道到底「破門六劍」是什麽人,武當何以竟不惜為他們跟朝廷作對?

當她從宮女手上拿到宮外廣為頒布的通緝吿示,看見上面寫著的「四川燕某自號青城劍派傳人」一行字時,整個人頓時像墮進了冰湖,當場昏厥。

我竟親手迫害小六!

被宮女救醒之後,宋梨焦急地差使她們查探(為此耗費了好幾件皇帝所贈的首飾),再三確定「破門六劍」至今無人伏誅,這才稍微寬心;然而「破門六劍」罪名始終未除,宋梨至今還是時刻憂心小六的安危。

此際聽了馬荻的說話,宋梨不禁回想當年在青城後山「泰安寺」與燕小六分手的情景。那時候她對小六說過的每一句話,都令今日的她痛悔不已。

假如那天我沒有把小六罵走……假如我那天跟著他……也許現在,我和他正在這樣的荒野平原中騎馬闖蕩,自由自在地過活。

——只要那時候我有多一點點勇氣……

那張「破門六劍」通緝名單上還有兩個女的。她們裏面會不會有一個是小六的……?

宋梨只感一股妒火在胸中燃燒。

兩年前,武當派在她一言煽動之下被朝廷禁軍消滅,可是成功覆仇的快感並未如她想象般強烈。禁衛監軍張永公公帶回來的逆賊首級,只得陌生的武當副掌門師星昊,既沒有那傳說中的姚蓮舟,也沒有宋梨念念不忘的仇人葉辰淵。兩人最後是生是死?宋梨也許以後都沒機會知道。餘下的只有巨大的空虛感,還有「豹房」裏持續的囚籠生涯。

宋梨已經不止一次想過死。唯一阻止她的是對小六的牽掛。她日夜在想辦法游說皇帝解除「破門六劍」的通緝令,卻始終沒有找到機會。

這時突然有兩騎走近車旁,坐在馬鞍上的是兩個全身披掛、身材健壯的太監,朝窗裏的宋梨和馬荻張望,目光特別落在馬荻臉上。

「兩位美人小心著涼。」其中一名太監木無表情地說。宋梨有點畏懼,想把車窗帶上,但身後的馬荻把她的手按住,並且狠狠盯著那太監的臉。兩名太監似感意外,在鞍上略欠欠身,拉著馬讓車子先行,但不一會又策馬踱步,在車後跟隨著。

「他們……」

宋梨以疑問的眼神瞧著馬荻。

「是楊廷和收買的人。」馬荻說:「來看著我跟這孩子的。」

懷有身孕的馬荻獲皇帝寵幸,此事震驚朝廷眾官,特別是當今首輔楊廷和,更加勃然大怒。楊廷和曾任職詹事府,為當年仍是皇太子的朱厚照之輔讀老師,皇帝對他自是敬重有加。楊廷和以老師身份,苦勸皇帝勿要招馬荻進「豹房」,但皇帝堅執不肯,此爭執再加上江彬從中唆擺,令正德皇與朝臣之間出現了裂痕。

楊廷和擔心的,自然是一旦孩子生下來,萬一朱厚照荒唐得將之認作親生骨肉,大明皇家的繼承血脈豈非都要亂了?此乃動搖國本根基的大事,因此楊廷和密切監視著馬荻,以作應變。

這其中的關系,宋梨早有聽聞,因此憂心地看著馬荻。可是馬荻卻露出堅強果敢的眼神,雙手抱著肚皮,像是擁抱著還未出生的孩子。

「無論怎樣,我也一定會活下去。」馬荻的眼睛仍然眺望著窗外遠方的天空。「為了他。」

馬荻的聲音和眼神,深深地打動了宋梨。宋梨隨即回憶起剛才那夢境。終於她也決定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

——必定要再見小六和小英。

——不管他們此刻在哪裏。

宋梨隨著馬荻眺望窗外廣闊的天空,眼睛裏燃起許久未有的生命之火

◇◇◇◇

在行伍的中段右翼側,一支為數不足二百的騎兵隊離群而出,在平原上馳行,雖然只是半速,但從人馬的利落姿態可知,全都是強健的精鋭戰士。

這支健軍確是非比尋常。此刻他們分為前後兩股,跑在前頭的三、四十騎乃是大明皇室禁衛的三千營鐵甲兵,一身雕飾講究的盔甲華麗整齊,策騎間合奏發出兵甲碰響,先聲奪人;前頭更有一名旗手,用皮帶和馬鐙支撐輔助下,單手舉著一面高高的直幡,飄動的布上寫著「威武大將軍」五個大字。

至於後面相隔不足三十步是另一股共百來騎的戰士,氣質與前頭的禁衛鐵甲騎兵截然不同,身上護甲簡陋得多,部件的位置和多寡也各不相同,顯然是為了配合各士兵擅長的戰法而添減,各人身上所帶兵器裝備也毫不統一。他們在戰盔下露出的一雙雙眼睛,透著饑餓而兇暴的氣息,不似鐵甲禁衛般莊嚴,略顯散漫但同時又令人感覺更危險。這些乃是駐守宣府的游擊騎兵,與韃靼人交戰經驗甚豐富,在這關外平原上策馬,就像回到了家一樣。

他們的指揮官也在其中。雄糾糾的江彬騎著心愛戰駒,背帶弓矢腰掛彎刀,連頭盔也沒戴上,只是隨隨便便掛在鞍旁,故意露出那張帶著勇戰創疤的臉,淩厲的眼神直直盯著前方鐵騎。

邊將出身的江彬雖已成為皇座旁的寵臣,取代錢寧掌管錦衣衛,並且長居京師陪伴帝側,但一直未有放開宣府親兵的權力,經常勸誘正德皇帝準許他將這支邊軍調動入京作防務及禦前演練,既保住他在邊軍的影響力,又可討皇帝歡心,更乘機掌握了護衛京師的部分權柄。

江彬一直密切監視著前頭的禁軍鐵騎。在那叢叢甲影之間,可見一名騎士身型略為瘦削,但策馬的姿態同樣矯捷,一身裝甲格外豪奢,甲片反射出燦目金光,背後是一面繡金的鮮紅披風,戰盔頂上兩側裝著猛禽翅膀的佩飾。

這背影不是誰,正是那面直幡上軍銜的主人:「鎮國公總督軍務威武大將軍總兵官」朱壽。

——說穿了,也就是當今正德皇帝朱厚照,自己給自己封了這麽一個又長又威風的官階。

在江彬的誘惑下,皇帝早就有了私自出京馳騁關外的念頭。三年前他曾嘗試過一次,結果卻在居庸關為忠臣攔阻,敗興而還。朝臣對皇帝意欲出關,當然極為緊張:誰都沒有忘記當年「土木之變」,英宗皇帝被俘、大明軍隊一代精銳幾乎盡折、京城險為蒙古鐵騎攻破的大禍,絕不想此巨大厄難重演。

但朱厚照並未甘心,再度與江彬謀劃,這次終於成功用計闖關而出,到了他夢寐以求的自由天地。

而江彬也如願了:離開了京城,爭寵勁敵錢寧與眾多朝臣都不在旁,天子為他一人獨攬;只要在關外好好招呼皇帝,給他過足帶兵歷險的癮,自己的地位就更穩如泰山,淩駕一眾朝臣之上。

——那時候錢寧也得看我的臉色……我甚至能夠除掉他……

然而此際江彬臉上找不到半點歡欣興奮的神色,反而肅穆地看著前頭正享受帶兵策騎的皇帝,眉宇間帶著憂慮與隱隱的恐懼。

原來出關之後,皇帝一行人到達江彬的根據地宣府,才玩了幾天就聽聞一個消息:

韃靼「小王子」率眾五萬,正往邊鎮大同來犯。

——是那個「小王子」。大明軍隊上下聞名色變的人物。

皇帝聽了消息眼睛卻頓時亮起來。

看見這眼神,江彬已心感不妙,但還來不及想辦法勸阻,皇帝已然下令,點起宣府邊軍精銳兵馬,禦駕親征大同府!

「朕要去會一會他。」皇帝當時躊躇滿志地說著,撫摸手中的一柄銀飾砍刀。

江彬瞪著眼睛不發一言。

「會一會他」?那個韃靼「小王子」?

——你可知道我們此刻所在的宣府,三年前就被這「小王子」侵犯過,連陷多鎮,燒殺搶掠來回百裏,無人能擋?

——就憑你?你這個長居宮中、在「豹房」玩玩「練兵」游戲的小子,要「會一會他」?

但是江彬看見朱厚照的表情,知道他心意已決。江彬一身富貴,俱是靠取寵於皇帝而獲得,要在這樣的時刻掃皇帝的興,那是江彬死也不會做的事。

——只好暫時隨他心意……說不定過些日子,他自己害怕起來就自行撤退,我又何必冒失寵的危險,幹犯他的興頭?

可是今天已快將到達大同府陽和衛了,江彬看見眼前的皇帝,正威風地領著鐵甲親衛策騎漫步平原,半點沒有緊張害怕的跡象,甚至真的顯露了些大將軍的自信與功架。

江彬在京城「豹房」與朱厚照日夕相對,年輕皇帝雖仍舊愛玩,但江彬卻察覺他近一年多以來有了特殊變化,增添了些從前所無的氣度,卻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如今回想起來,似乎就是神機營消滅了武當派之後……

在前方,正德皇帝朱厚照領著四十鐵騎親衛,馳騁在夢想已久、自由開闊的平原之上,那襲豪華戰甲底下的身軀熱血沸騰,不知不覺間就驅使駿馬加快。

「陛下!」在皇帝左側後方的親衛一邊催馬緊隨,一邊高呼:「請別脫離大隊太遠丨」

——這些禁衛雖未曾戍邊,但也聽聞過韃靼騎兵來去如風,這關外荒原是何等危險。前一刻看似四野無人,下一刻可能就箭雨漫天。

朱厚照雖然愛刺激冒險,但並不是傻瓜,知道自己置身的已不是「豹房」的游樂園,部將的說話還是得多聽,於是收慢了坐騎,後頭的鐵騎隊也緩了下來,跟隨拱護在皇帝兩翼。

馬兒踱步同時,朱厚照自戰盔底下,眺視那片被陽光曬成金黃的原野。他知道在看不見的另一頭,無數敵人正跟他一樣騎著馬帶著刀箭,血液同樣的翻滾著,心裏懷著同樣的壯志……

——不。不一樣的。他們比朕饑餓。

朱厚照很清楚,他跟那些韃靼戰士不相同。他們為了功業富貴,為了家人吃飽穿暖,拿了性命出來賭博,踏上每日生死不知的戰場;而他自己,從出生一刻開始,註定掌握天下,本來就沒有任何奔馳在這荒原上的理由。

可是朱厚照心裏還是有一個沒填滿的坑——世上還是有些東西,是連皇帝也沒法隨手得到的。他離京千裏,就是要去尋找這東西。

聽聞「小王子」率兵來犯的消息,朱厚照毅然決定親身迎擊,並非如江彬所想般只為冒險好玩。先祖開國的勇猛事跡,朱厚照自小就聽過讀過無數遍。老師講述這些歷史,原意是叫太子體會先帝創業之艱辛;可是聽在朱厚照耳裏,意義卻全不一樣,心裏只有無限的欣羨與向往,甚至覺得自己生錯了時代。

——祖先曾經擊敗、驅逐過的敵人,他好想也擊敗一次。

促使朱厚照下定決心迎擊強敵「小王子」的,還不止此。他更是受到了武當派的刺激。

兩年前消滅武當派之後,朱厚照頗感後悔,之後多次接見從武當山之役生還而回的將兵,聽他們講述那場短促但慘烈的戰事到底如何進行,得知武當劍士在戰場上怎樣以一抵百,堆積屍山;以數人之力閃電入侵,敢死刺殺神機營大將;在炮雨銃林之間如神鬼般沖鋒而進,仿佛擁有不死之身……朱厚照聽完,既為下令毀了這麽一群不世出的戰士而痛惜,同時卻又恨不得當日自己率領神機營親征,能夠目睹那樣的奇跡。

他心裏就是如此矛盾:既後悔滅了武當,可又覺得賜給武當派這燦爛一戰,正正成就了他們的傳奇;武當派能夠在這戰中燃燒至盡,其實也是一種幸福。

——因著這心理,朱厚照並未追究禁軍折損慘重的罪責,諸將士仍留原職,戰死者眷屬獲得額外恩恤,監軍張永仍督領禁軍團營。

這年來朱厚照對武當派念念不忘,比從前更沈醉於武事;而曾經刺激他出兵武當的宋梨,他也一直留在身邊,甚至出關也帶在一起,仿佛她就是武當之戰的紀念品……

之後到了宣府,當聽到「小王子」之名時,朱厚照立時將對方與武當聯想在一起:

——朕出關之際,那家夥就正好來犯……如此巧合,千載難逢!也許他正是上天賜給朕的燦爛一戰!

朕此生也不可能練成如武當派那樣厲害的武者;但同樣能夠找到燃亮自身的戰場!

回想及此,朱厚照在馬鞍上伸手握著腰刀,作勢欲拔,仿佛在無人荒原上隱隱看見了敵人的身影。

朱厚照既非沙場猛將,也不是什麽絕世高手,可是身為斷天下人生死的九五之尊,殺氣一旦散發,身旁將士都感受得到,竟全體不自覺微微退縮畏懼,低下頭來。

「朕要打贏這一仗。」朱厚照目光不離荒野盡頭,向身後戰士徐徐說:「你們會助朕一臂嗎?」

這支親兵跟隨皇帝已久,卻從未聽過他如此認真說話,心裏一怔,一同在鞍上朝皇帝敬禮,眾多鐵甲片發出響聲,各人衷心合呼:

「臣必死戰!」

在他們眼中,年僅廿六歲的皇帝在馬上的背影,竟是前所未有的巨大。——而他們不知道,這都是拜武當所賜。

◇◇◇◇

十三日後,正德十二月十日初六,大明皇帝朱厚照率同京師來援之張永、魏彬、張忠等部,於應州會合大同總兵王勳,兵馬共計六萬,迎戰達延汗巴圖蒙克五萬韃靼鐵騎。

——五十三歲的巴圖蒙克,明軍稱其「小王子」,自十六歲親政起兵,以不足廿年征服各部落一統漠南,此後率眾來犯大明邊疆大小數十回,燒殺搶掠,來回縱橫千裏,明軍聞風喪膽,無人敢戰。

應州之役,兩軍於霧中交鋒,正德皇帝親自披掛於陣前作戰,明軍戰意高漲,與往日怯懦之情態大異,令巴圖蒙克及韃靼部將甚為驚訝。

朱厚照不顧群臣規勸,率先帶兵沖鋒,因戰況混亂,竟深入敵陣,幾乎陷入韃靼軍的包圍;但他與親衛異常勇猛,先一步沖散了敵方陣形。

最危急時,一名韃靼士官接近朱厚照,竟與大明皇帝白刃相交。該韃靼戰士的彎刀力勁雄猛,朱厚照幾乎抵抗不住跌下坐騎;但電光石火之間,皇帝不自覺使出從前得武當派副掌門師星昊指點過的「武當行劍」招勢,身軀在馬鞍上斜斜閃過敵人彎刀,同時手上禦用戰刀橫斬,割破了韃靼戰士的頸項。

江彬及張永隨即趕到護駕。韃靼在明軍如此攻勢下不敢力敵,果斷收兵。

次日兩軍再戰朔州附近,然而這天霧色更濃,雙方也難調度。韃靼經昨日之嚴重挫折,又遇上遠超預料的頑強敵人,人困馬疲,終於決定撤退。朱厚照命臣下回京報捷。

同年末巴圖蒙克病逝,無人知曉是否與此次應州挫敗有關。他死後漠南蒙古眾部落又再陷入分裂,雖仍每歲侵擾邊疆,但已不敢再如此深入進犯。

次年正月,朱厚照因祖母去世返京服喪,並向朝廷回報「威武大將軍朱壽」之戰功,其中特書一筆:「斬虜首一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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