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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生命之激撞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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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陽光再次照射在武當掌門的道服上時,那白袍早因蒙塵而變成淡灰。

披散長發的姚蓮舟,踏上「遇真宮」已成廢墟的廣場。四周一切對他而言是何等寧靜。

——只因剛才炮擊震蕩下,他兩邊耳膜都已穿破。兩耳和鼻孔仍結著沒有抹去的血跡。

姚蓮舟左右看看。從炮擊中生還的門下弟子,一一從壕溝裏爬上來。有人開始朝「遇真宮」南方正門奔跑。那些振掉了泥塵的身軀,猶如從漫長冬眠中醒過來,帶著積存已久的能量和獵殺欲望,一一越過姚蓮舟向前沖去。

他身旁出現一個橫壯身影。仍然提著大盾牌的桂丹雷,亂發與胡須都被塵土染得灰白,好像忽然老了十年。桂丹雷拍拍姚蓮舟的肩頭。姚蓮舟沒能聽出他說什麽。

但不必要。從桂丹雷熱切的眼神,已明白他的意思。

額角一行流下的鮮血,把姚蓮舟左邊眉毛滲紅。他終於蘇醒,並且知道此刻自己應該去哪裏。

他的人生,從來只有一條路。

站在破裂的石板地上,姚蓮舟重新邁開腳步,與其他仍在呼吸的一百二十七名武當戰士,奔向最後的交鋒。

◇◇◇◇

黃本功深信,今天是他的幸運日。

剛才最危險的一刻,敵人的刀刃就在他胸前不足一寸處劃過。那時候黃本功根本沒能作出任何反應,眼睜睜看著刀光橫斬而來,他一直抱著的三眼手銃,粗壯的銃柄木桿就被那一刀輕松砍斷了。黃本功當時手掌間幾乎沒有什麽特殊感覺,然後發現手上的銃柄已經一分為二。

當了兵六年——其中四年還是在精英雲集的京城禁衛裏——黃本功從沒見過這樣可怕的刀。當刻發現自己未死時,黃本功及時瞧見斬出那刀的人。是個年輕小子,頂多也是二十五、六歲。卻有這樣的刀法。

那小子不久就跟同伴一起在血花中崩倒。

這刻黃本功仍然捧著三眼火銃的銅鑄銃身,跟許多戰友一起凝視著地上一具破裂的屍體。

那是沖進兵陣的最初與最後一個敵人。黑色的衣服在冒著煙。左臂穿戴那具像鳥爪的鐵甲和右手上的長劍,都被銃彈打得扭曲不堪。沒有鼻子、滿是新舊傷痕的怪臉仰對天空。

黃本功和身邊許多神機銃兵一樣,屛息看著江雲瀾的屍體良久,深恐又會看見這家夥爬起身來。

——畢竟他們曾經親眼看見,此人有如鬼神般兩度沖破火銃排射而不死。身為神機兵,他們比誰都了解火銃的威力,很清楚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之前就有曾經受襲的禁軍戰友警告過:小心對方穿黑衣服的,看見就拼命快跑。現在他們終於知道戰友的意思了……不,比想象中還更可怕。

又靜待了一刻,黃本功終於確定躺在地上的江雲瀾已然氣絕,這才稍稍松一口氣,回頭看看經歷過敵人突襲的己方兵陣。

七十多個武當人,一場短暫卻暴烈無比的沖鋒,猶如一股突來風騷,將神機營防線整個右翼狠狠撕裂,一直深入到中軍。他們不但將接近五倍數量的禁軍一同帶往另一個世界,更令整個神機營的陣線嚴重傾斜失序。

神機兵陣原本由樓元勝將軍按「遇真宮」外的地形精心布設,各隊伍能互相援護並配合進退,但這些功能現在都斷絕了。

身為一名小小銃兵,黃本功自然沒想這些。他只知道跟自己同一支銃隊的戰友,許多都慘死在武當刀劍之下,而自己則幸運地活著。

——媽的……我們這是來打些什麽鬼家夥呀?……千辛萬苦才晉升京城禁衛,還是朝廷最寶貝的神機軍,本以為無風無浪,相比常常要剿匪討賊的地方屯軍優勝多了,閑時給皇帝小子檢閱,放幾個統炮給他樂一樂就好……怎麽會來打這種仗……?

黃本功在老家原名是黃木,到了京城擔當禁軍才花錢改了這個比較文雅的名字,希望幫助日後升官……

這時在陣中,好些負責指揮銃隊的將領都發現混亂的危險,焦急地呼喝著,叫掌號傳令的軍官揮舞各種旗號,下令各隊重新組陣布防。

然而黃本功跟許多士兵一樣,心靈仍然陷於剛才交鋒的震撼之中,平日接受的嚴謹訓練一時都拋到腦後,反應極是遲緩。眾兵卒雖已開始轉移布陣,但行動甚是淩亂緩滯。這是神機營最脆弱的時刻。

而武當派最後也最強的攻勢,就在這時候降臨。

◇◇◇◇

負責守備「遇真宮」正門前方的銃兵林君立,是其中一個首先發現異常的人。

在最初展開炮擊時,這支正門的神機銃兵隊奉了樓將軍命令,不分敵我射殺所有沖出門外的人;樊宗等七名武當「褐蛇」繼而又從這裏突破肆虐,在他們的暗器與刀劍之下,銃陣死傷不輕,殘存的銃兵久久未能平覆情緒。

宮門前的空地上死屍枕藉,加上炮擊的硝煙未散,猶如白日下的地獄景象。林君立與戰友守備著這麽一片死地,更是心緒不寧。

林君立看看地上的屍體,裏面許多是枉死在神機火銃下的己方鐵甲兵。有個被銃彈打掉了半邊臉,淒慘的死相暴露在陽光下,張開半排殘缺的牙齒,好像仍在發出無聲的慘號。林君立見了不禁疑惑:這人會不會是我打死的……?

他跟戰友抱著仍然燙熱的手銃,手掌都在微微顫抖。他們即使安然從此戰歸還,這罪孽也將終身陪伴。

這時神機兵陣東側正陷於激戰,林君立身邊各隊銃兵也都引頸張望,耳裏聽著那邊的殺聲,似乎正漸漸向中軍這頭接近,不禁擔心起來。

他們也都曾經目睹樊宗等僅僅七人的恐怖武功。沒有人確知武當派到底有多少人。但只要想象再多十倍這樣的「怪物」,已足令人膽寒。

就在此時,林君立似乎看見宮門前遠方,閃現出神秘的身影。

「啊……」他不禁低呼。

「什麽事?」身邊一名戰友回過頭來問。

林君立不敢確定自己看見的是不是幻象。剛才看著空地上的屍體時,他就好幾次以為瞧見仍有爬動的生還者,定晴再看才知只是盔甲上的紅纓或者破爛衣角被風吹動。

——還是我真的看見他們蠢動的怨魂……?

因此林君立一時沒有響應戰友,只是繼續註視著宮門。

這次看見同時移動的三個身影。

「有人!」林君立呼喊。

身邊五、六個銃兵也循他所指看過去。

「哪兒?」

「快告知把統!」

可是這時江雲一、廖天應、鐘亞南等人仍未死,正在大鬧神機兵陣右翼,大部分將士的註意力被吸引了,一時竟沒人留意林君立他們的警告。

然後他們終於清楚看見武者的身影。最前頭一個黑衣人左右提著雙劍,越過屍叢朝他們急奔而來,已然近在五十步內。跟在他後面的還有數十個躍動的影子。

強烈的恐懼襲上林君立心頭。他判斷此刻已經來不及排好銃陣和點火射擊。心裏某一層東西好像瞬間崩潰了。林君立發出驚惶的尖叫,轉身向後奔逃。

在他感染下,身邊幾名銃兵也都倉皇逃走。然後是更多。

◇◇◇◇

聽見林君立等銃兵的驚呼,駐在他們西側一支兩百餘人的五軍營步弓隊及時反應,趕上來迅速排開陣式,彎弓搭箭瞄向這些出現在「遇真宮」正門的新敵人。

麥三是其中一名步弓手,按照平日有素的訓練,挽著未張的弓箭守在第二排,一待前頭第一排的弓手放了箭,就緊接上前換排再射擊。

隔著前排的人叢,麥三向前張望,看見接近而來的數十條敵人身影。

他平生從未見過有人能夠奔跑得這麽快。

——已經這麽近了!

從經驗估算,麥三知道他們的弓隊最多只能發射兩輪,接著必然演成近接戰——那將是噩夢的開始!

麥三心裏祈求,第一排那百多名戰友,能夠率先將這群敵人射倒。

指揮的武官下令發箭。逾百箭矢密集飛射向沖殺而來的武者群!

卻在這剎那,麥三看見一個極奇異的景象:飛箭才剛脫離弓身射出的同時,對面那數十條身影好像遇到襲擊的蜂群,各以詭異的速度和角度散開躲避。武者的身體一一從箭叢間隙閃過,另有十多支箭被兵刃自半空斬落.,只得一人閃避稍有偏差,大腿中箭而仆倒。

——這是何等驚人的眼力與判斷!

繼而麥三看見更可怕的事情:那幾十人的奔跑勢道完全未受這輪箭擊阻礙,每個人都順著閃避動作繼續前沖,就像激流裏躲避巖石的游魚一樣。

雙方距離迅速縮短了一半。

這時剛發了箭的弓兵退卻,麥三緊張地與其他次排的戰友換上,擺開準備射擊的姿勢。

麥三正要拉弓,卻赫然發現一個黑衣雙劍手,已然近在自己七尺之前!

一一來不及了!

麥三跟黃本功一樣,也在軍中聽聞過關於敵方「黑衣人」的恐怖。懼意瞬間溢滿心頭。

麥三收弓欲避之際,那雙劍客右臂遙遙一揮,一柄長劍勁射而至,貫穿了麥三的胸膛!

當先沖鋒而來的衛東琉,與眾弓兵已經到了能看清彼此相貌的距離。弓兵以驚懼的眼光看見了:衛東琉雙瞳竟是顏色陰陽,左眼珠有如一顆黑球,右目則眼白通紅如紅潮漲溢。如此詭異的樣貌,配以一身黑衣,衛東琉在他們眼中不啻是死神的化身。

衛東琉咧著兩只上排犬齒,鼻梁處皺起一排深刻的折紋,沾滿塵土的戟張亂發散開,加上那雙陰陽異目,殺氣極是驚人。

他那顆像黑球的左眼,其實是上次與禁軍騎兵夜戰時遭戰馬撞傷,眼裏積蓄了大量瘀血,視力雖無受損,瘀血卻久久不散,甚至漸漸變成深黑色。至於右眼血紅,則是在交戰之前喝了大量「雄勝酒」,催激身體機能而出現的變化。

衛東琉不知道瘀黑的左眼將來會否惡化而致盲。此刻他只是對自己這副模樣相當自豪。

——眼前沒有比令敵人畏懼更好的事。日後的事等活下來再說。

衛東琉以飛躍之姿摔出右手劍,擊殺站得最近的弓兵麥三,這手功夫跟崆峒派的「飛法」暗合。他其實從未見識過崆峒武學,只是憑著長期修練及對戰的經驗自創此式。上次跟使用長矛槍的騎兵對抗受傷後,衛東琉深感自己雙劍面對各種戰陣軍械時,攻擊距離有所不及,故此在費傷期間想到這種飛劍手法,結果在實戰裏首次使用,馬上奏效。

——這些日子與禁軍交手的經驗,刺激不少武當弟子在武技上進步飛躍,也創造了很多新招式與心法。只是不知道這些修練的成果,最後有沒有機會保存下來……

衛東琉扔出飛劍後,身體著地再往前順踏兩步,左手劍緊接橫斬中路,另一名步弓手瞬間弓斷腹裂!

——衛東琉這條左臂在上次夜襲時,被禁軍戰馬撞斷了骨頭,全靠物移教藥物之助,短短時日下就迅速接續好,但仍未十足痊愈,前臂仍緊纏著厚布條輔助支撐,傷勢卻並未稍減他劍法之勇猛。

血花飛濺之間,衛東琉已然順勢旋身,踏在麥三身旁,此時胸口中劍的麥三還未倒下,衛東琉伸出右手,抄住插在他胸上的劍柄,屍身崩倒的重量令劍刃脫離,衛東琉馬上回覆雙劍在手之勢。

從飛劍、斬擊到取劍,衛東琉眨眼連殺二人的動作有如行雲流水,已隱隱有「兵鴉道」領袖葉辰淵副掌門的風範。而他還只是二十歲。

——衛東琉也是當日葉辰淵率領的「兵鴉道」四川遠征軍成員,在征伐青城「玄門舍」一役裏戰績過人,青城派「道傳弟子」裏的三師兄陳元植正是命喪他雙劍之下。

五軍營這支步弓隊本就不擅長白刃戰,此刻為衛東琉氣勢所攝,前排竟無一人敢朝他近距離張弓射擊,只紛紛退後逃走。

另一名劍士的身影自衛東琉身後緊接出現,使出一招「武當飛龍劍」,人身與劍刃去勢合一,劍尖準確刺進一個轉身欲逃的弓兵後頸!

這劍士就是「鎮龜道」資深弟子、經常負責謀畫調度的「軍師」陳岱秀,他這次不再居後指揮,率先趕在前頭施展快劍。只見陳岱秀「飛龍劍」的刺擊只入肉寸許,他隨即將長劍拔出,身體著地時大大張開馬步,斜身下勢,將劍刃往低處一引,又順勢削斷另一敵人的膝彎筋腱,那弓手慘叫著倒下。

——同樣是連環快劍,相比衛東琉的猛烈開合,陳岱秀則較幹凈利落,絕不花一分多餘力氣,就似以劍寫字,以血為墨,劍法精密一如他的性格心思。

有了前輩陳岱秀援護,衛東琉更無後顧之憂。振起雙劍再向前沖殺進去。

附近有幾個比較勇猛的步弓手知道來不及退卻,各自棄弓拔出隨身腰刀。這個預備搏鬥的動作,在衛東琉那雙黑紅眼晴裏就如挑綴,他馬上轉移向這數人。

拔刀的弓兵赫見這索命的使者沖過來,呼吸都窒住了,還來不及舉刀,一人咽喉就被自下而上的斜撩劍割裂,另一人握刀手腕中了劈劍,,雖然有射箭用的皮革護腕蓋著,劍刃切不進去,剛猛的劈勁仍隔著護腕將臂骨敲斷,弓兵慘叫俯身同時,那劍刃又往上反斬,切開了他的臉!

餘下那幾個弓兵看見:衛東琉連砍二人時竟然在笑。他們驚懼得丟了刀逃走。

另一邊的陳岱秀則很不一樣,本就平凡溫文的臉全無表情,只是冷靜地把劍尖一記接一記送進士兵身體的要害,每一擊都精準無比。

陳岱秀心裏沒多想什麽,甚至沒把眼前的士兵看作仇敵,唯一想的就只是保護武當。身為武當派前一代精英陳春陽的侄兒,陳岱秀自小就在武當山長大,九歲正式開始學武。就像姚掌門一樣,武當是他人生的一切,只不過他的經歷沒有像姚蓮舟那麽嚴酷峻烈,相反顯得平凡得多:入門順理成章,劍法功力沈實,穩坐在「鎮龜道」眾人中上之列,但也從不是同儕之冠.,經常協助師星昊謀畫武當派的組織行事,但這些功勞永遠很少被同門看見……

陳岱秀跟同門相比,唯一特殊之處就是喜歡讀書,每當「兵鴉道」要出征,他就托出門者帶些書回來。但陳岱秀愛看的並非什麽文章詩詞,而是關於工匠、耕作、天候、算術一類書。他也不知道為什麽,只覺得讀著這些沒有什麽仁義大道理、卻在述說著事物運作的書籍,很有一種安心的感覺。

年紀漸長,陳岱秀在武當派裏很得同門的信賴和尊重——那次往西安營救姚掌門,同行各人都依從他調度就是證明。不過陳岱秀知道,這種「尊重」不同於桂丹雷、江雲瀾和樊宗等人所散發的魅力,他們是同門師弟們仰望的榜樣,陳岱秀知道自己不是。有的時候他也會暗暗羨慕他們幾個,但同時陳岱秀知道,像武當派這樣的團體必須也有像他這樣的人存在。

「天下無敵,稱霸武林」。武當派是一輛拼命向著這座大山猛沖的馬車,而陳岱秀並不介意擔當車底一根人們看不見的軸,保守著馬車前進時不會失去平衡而翻倒。

於是他繼續揮舞著那冷靜的劍。

在他旁邊的衛東琉卻完全不一樣。從前躲在武當山苦練時,他也跟陳岱秀或任何人一樣,毫無條件地崇信公孫清與姚蓮舟「天下無敵」的理想。但自從第一次隨「兵鴉道」出征四川,雙劍在青城山上終於飲血後,衛東琉的想法改變了。沒有什麽事情比透過殺戮來證明自己的強大更令他興奮。他希望一再品嘗的就是這種純粹的感覺。武當派是否真的「天下無敵」,在他心裏已經變得不那麽重要。他只想挾帶著真正的殺意揮劍。一次又一次透過敵人的死亡和自己的生還來感受存在。除此以外的人生都顯得那麽淡薄。

故此當姚蓮舟決定留在「遇真宮」與神機大軍一拼時,衛東琉心底裏是何等高興——不是尊崇掌門的號令,或者堅信武當派的戒條,一是真心以亢奮的情懷迎接這一戰。

於是他在兵卒之間揚起一蓬接一蓬的血雨,同時露出無法壓抑笑容。

在這一狂熱一冷靜的二名劍士開路下,十幾個武當同門緊隨著從缺口殺進人叢。

步弓隊無可制止地潰退,結果逃進了他們原本想援救的神機銃兵之間,兩隊士兵互相撞成一團。黃本功與戰友都被卷進了人潮中,不知所措。

衛東琉與陳岱秀率領同門追殺而至,牢牢咬著神機營防線的前部,令對方難以施展火器射擊。神機營空有百倍以上的人數,但由於陣形混亂,加上武當派武者一人戰力的震懾,竟像一大群被野狼閱入其中的羔羊。

從「遇真宮」裏源源而來的武當弟子,繼續成功沖進敵陣,一眨眼已增至四十人。他們無視四周十倍以上的敵數——只要到達刀槍能夠攻擊的距離,士卒在他們眼中就跟練武場上的木人靶無異。

最有利武當派的白刃戰,繼續擴張。「遇真宮」正門外的土地染得更紅。

◇◇◇◇

在神機營大軍防線的第二層,許多武官眼睜睜看著前頭己方軍士被屠戮,卻仍然沒有感受到深刻的危機。

——才不過幾十人而已……我們連同五軍營的翼軍有超過三千人呀!這些家夥很快會被消耗掉.....

然而校尉張修不是這麽看。熟讀兵書的他,知曉前代的許多戰例,其中靠著少數必死將士,擊潰十倍甚或以上大軍的先例,並非想象中那麽罕見。

勝敗的關鍵全在士氣。這是從前兵法老師衍明法師的教導:驚慌從來就極容易在人群裏傳染,面臨生死的軍旅更甚。前線一點小小的挫敗,如不及時制止,士氣的崩潰可能迅速擴散,最後甚而遍及全軍。那就像暴雨下的泥石崩流一樣,最初也只不過是山頂上一小片崩落,繼而積蓄力量,越滾越大,最後成為足以翻山倒樹的巨大泥石潮。

「一個人相信『嬴不了』,只是脆怯。」老師當年如此告訴張修:「一萬個人同時相信『贏不了』,那就成了自行兌現的預言。戰場上常見以小擊大,其實許多時候就是這麽回事:並非小隊真能以一抵百,而是大軍敗於自己的心。」

「可是老師,當雙方兵數極端懸殊時,多數那一方即使犯錯,不是也足以消耗對手而克服錯誤嗎?」張修當時問。十多歲的他正憧憬將來成為指揮萬人的大將軍。

「你有見過孩子打架嗎?」衍明法師微笑向他解釋:「人多欺負人少的時候,多的那邊每個人都覺得自己安全極了;但只要有一個同伴被揍得鼻子流血,所有人都會慌起來,因為一開始他們就沒想過要受傷。結果就是一、兩個孩子開始後退,最後全都逃跑起來。」

衍明向張修解釋:當兵數甚為懸殊時,多數那方的將士,反而容易生起互相依賴和推托的情緖,認為大軍足勝,自己何必要做冒險奮戰那一人?於是危險失利時無人果斷向前,坐看士氣不斷變壞,最後陷於無可挽救之境。

「打仗的是人。刀槍劍戟也好,火炮石頭也罷,打擊的不只是人的血肉之軀,也是人的心。」

此刻瞧著那四十個敵人揚起的血雨腥風,聽著士卒驚惶失措的呼叫,老師的話再次在張修心頭響起。

他拔出腰刀,點起自己統率的銃兵隊。年僅二十四歲,既無豐富的沙場經歷,也沒有什麽特殊人脈,張修卻已能晉升為神機營校尉,自然是有過人的才能,這一果斷行動即是證據。

張修指揮的兩百五十多名火銃步兵,在他一聲令下都同時起步奔跑,並將手銃背起來,改拔護身的長刀,準備迎接肉搏戰。近戰雖不是神機兵所長,但張修知道此際再難發揮銃射,故此決定作此變陣。

張修領著提刀的銃兵,從西側繞過此刻激戰處,全速奔跑向武當派武者的後方。

——包抄其後,先截斷後來者,不讓缺口擴大;繼而圍殺陣中這數十人,先為己方止血再說!

張修隨著部下奔跑同時,遙遙看向對面東側,發現同樣有一隊士兵,自反方向往缺口處包抄,兩隊不謀而合,正從左右一起,力圖封閉防線的缺口!

——有人想法跟我一樣,太好了!

指揮那東側另一隊銃兵的,是神機營銃隊把統程淩,領著八十名部下火速前往封截缺口。跟張修不一樣,程淩行動更是迅速,因他沒有叫部下拔刀,而直接下令他們提著長柄手銃當作戰錘來使用。

以火器充錘棒,這不得已的舉措,其實教程淩很心疼:明明是集合了智能與巧思的先進兵器,卻要像蠻夷部落打仗般當作棍棒來揮舞,多麽地浪費!

程淩比張修低了一級,但跟他一樣是禁軍裏的異類:不像許多前輩同僚整天只想怎樣升官發財,兩人都一心鉆研戰爭之道,思考如何強化軍旅,以守護大明天下太平。張修的興趣是研習行軍策略.,程淩則醉心於改良銃炮的運用,常與部下習練,改善火銃的精準與裝頒再射的速度。雖因官階低微,其建議進言常不被二級接納,但程淩仍是孜孜不倦地研究並未放棄。

先前在京城得知要來討伐武當派時,程淩是軍中少數真心認同此戰的武官。他堅信火器將會主宰戰場,智慧必能勝過一切的勇力。程淩無法了解,怎麽還會有群人躲在深山裏,鉆研怎樣互相砍開對方的身體?根本就沒有這必要。將來在戰場殺敵,你連對方的樣子長怎麽樣也不會知道。

——就以這一戰,告訴世人這個道理吧。

然而信念歸信念,戰場上每時每刻都是現實的。此際狀況下,程淩判斷出有必要盡快截止武當的後援沖進來,好讓神機營防線能夠重組態勢。他果斷點起自己的部下立時出動——在這種亂局裏,只有傻瓜才指望等待他人作出正確的反應。

兩支銃隊分從東、西兩側,逐漸向缺口合攏起來。張修和程淩已經幾乎能夠看見彼此。

當今朝政腐朽,軍備松弛,但有志之士也並非一個都沒有。張修與程淩二人,即是禁軍裏難得的後進,全心貢獻一己,以振興改良大明軍隊的戰力。

——只是兩人並不知道:從這股精神與志氣來看,他們跟眼前武當派的敵人,其實並沒有什麽差別……

此時沖在前頭的銃兵,卻發出淒慘的呼叫。軍刀與手銃連環落地,繼而是士兵的軀體倒下來。

張修和程淩都看見了:在他們將要封閉起來那個防線缺口上,突然出現一大叢長槍。

跟先前武當派那種快速沖殺的方式不一樣,這一挺挺尖銳堅實的長槍,呈前、左、右構成一個緊密的半圓陣式,並保持一致的步伐向前推進,就像一頭全身長滿了長長尖刺的大刺猬,闖進了戰陣中來!

跟刺猬不一樣的是,那些尖刺並非靜止:每一桿長槍在固守自己的方位同時,也朝外翻騰如蛟龍,不斷地迅疾挑撥刺打,一時槍影幢幢,沒有人看得清楚這槍陣其實有多少人。

長槍陣既嚴密又起伏活躍,趕來的兩支銃隊及原本站在附近的士兵,無人能攖其鋒,士卒一迎上去,眨眼就整排被刺倒,簡直像野草遇上鐮刀一樣!

「沖!」張修揮舞著腰刀,催促部下繼續迎戰:「必定要沖過去!跟那邊的人會合!」

呼喊時張修的心在痛。他知道自己正驅趕部下去死。但眼前就是勝負的關鍵,沒有退後的餘地。他們一退,東側的那支銃隊恐怕也會退,四周其他將士見了也會逃避——正如老師衍明所說,恐懼會傳染;相反,別的士兵看見他們冒死上前,也就可能加入來,令防線不斷加厚。再厲害的敵人,也終會被數量消耗。

——就算是用堆疊的屍體,也得把他們攔下來!

另一邊程淩則親身領著最接近自己的五十多名銃兵,一同舉著武器殺過去!

他卻發覺沖在自己前面的部下,倒下來的速度遠超自己預期。跟著程淩沖殺的銃兵,轉眼就減少了一半。

程淩自己也已沖到足以看見這群槍手臉孔的距離。這時他看清楚:原來長槍陣才不過由三十人左右構成;死傷倒在他們進路兩旁的士卒,轉眼卻已然過百。

——這是什麽威力?

程淩瞪著眼睛。這時他又看見自己前頭一名部下,呼喝著高舉手銃掄下去,拼死都想打出一個缺口,但其中一柄長槍有如活物般生起反應,巧妙一撥那劈打下來的銅銃,借其力量向旁引導,沈重的銃管將另一名士兵的頭殼打得碎裂.,幾乎同時那擊出手銃的士兵則被另一柄槍刺進心胸。

程淩看著這等槍法,心裏收回從前對武者的蔑視。

下一刻,他的咽喉就被他曾經多麽看不起的武當派長槍貫穿了。

◇◇◇◇

楊真如雙臂舒張,「峨嵋大手臂」的威力瞬間爆發,勁力直貫至槍尖,深深刺入七尺前一名一一兵胸腹之間,士兵因這突發的猛勁,整個人折呰起夾,身體帶著血泉脫離槍尖,飛出三尺外才倒下。

帶領著身邊的武當同門,楊真如踏過屍體鋪成的道路,繼續不知何時結束的殺戮。

他正站在二十九人長槍陣中央的最前端,所有人都跟隨他的步伐節奏。

眾人其實並未商議過,只是自然而然就以楊真如為首列陣。李侗與另外七名武當派長槍手在壕溝裏被炸死,此刻大家都很清楚,楊真如已成了他們當中槍法最優秀之一人。

而楊真如亦義無反顧地踏進了這個位置——即使他上武當山才不足兩年,資歷遠不如這裏許多同門。

——現在可不是謙讓旳時候。他限中只有勝利。

在楊真如心裏,這一戰的意義跟其他同門非常不一樣。

自從被神機營圍攻,武當門人早就預期,消息一旦傳出去,這幾年來武當派在各地武林收服的一道場」,必定乘機反叛,恢覆原有的門派名號——其中第一個更必然是裏面最大那一個。

果然,姚蓮舟不久就接到自四川接續傅來的飛鴿書信:峨嵋派已經宣布脫離武當自立,「神龍八槍」餘青麟重新出任峨嵋掌門。

——武當派駐在多地的「首蛇道」弟子都受到錦衣衛大量暗殺清剿,不過西南方因與禁軍南下路線無關,並沒受到打擊,故此仍能坆到當地的情報。

其貿早前當姚掌門拒絕朝廷封賜「忠勇武集」鐵牌之時,楊真如已經想到,不久之後武當的形勢極可能陷於不利,其時他的舊門派必定乘勢再興。現在一切都已成真。

峨嵋派當天一槍未動,就向武當遠征軍打開山門投降,又被葉辰淵統治總本山「鐵峰樓」好一段時日,這些事人所共知,門派數百年的聲譽大大折損.,但是峨嵋武者畢竟實力雄厚,司省另一大派青城更已消失,如今再次自立,招牌雖已蒙汙,但在巴蜀一地,又有誰敢當面恥笑峨嵋半句?何況峨嵋情況再差,相比武當面臨全體覆滅的厄運,怎麽說也要強一些。

楊真如想象得到:如今峨嵋山上的昔日前輩與同門,正如何慶幸度過這一難;又正在怎樣嘲笑他們這十幾個轉投了武當派的一叛徒。

——背叛師門,該死!

他們必然如此說。

楊真如卻沒有任何愧疚。從離開峨嵋山,直至現在沖殺於「遇真宮」外的戰場,他從來沒有一刻後悔過——他知道跟自己一起來的十二人也是一樣。

收到峨嵋重新立派的消息後,楊真如也想過,師父餘青麟現在如何。畢競是授業恩師,共度十多寒暑,楊真如這名從前的峨嵋精英弟子,曾經跟師父感情甚深;可是離開「鐵峰樓」一段日子後,楊真如竟發覺,記憶中師父的樣貌早已漸漸變淡,就算每次想起他,記起的都是他向葉辰淵卑躬屈膝那情景。楊真如心裏的餘青麟,永遠停留在那一刻。

——而我無法接受繼續跟從一個這樣的人。這是我離去的最大原因。

此刻,楊真如跟十二個同樣從峨嵋轉投武當的同門,張開長槍的陣式殺戮推進,盡情施展他們揉合了峨嵋與武當精要的槍法,心裏只想著一個理由:

——要勝利。把武當保存下來。證明我們當天的決定是對的。

這時不知哪個禁軍士兵放出冷箭,正好射進槍陣中,一名前峨眉槍手閃避不及,頸側中箭,槍桿脫手,繼而整個人摔倒。

可是這武當長槍陣並未因折損一人而生亂,附近其他槍手迅速填補那人留下的空隙,陣勢又恢覆緊密無隙的半圓弧。他們沒有看那倒下的同伴一眼,跨過他的屍身繼續上前。

擋在楊真如眼前的是六名提著大盾牌和長刀的神機兵,他們是負責保護銃陣兩側防止敵襲的盾刀手。神機銃兵及火器皆甚珍貴,負責保護的翼衛自也是精挑的力士好手,勇猛程度並不輸於三千營那些重甲騎兵。

然而他們遇上的,是完全另一層次的武力。

面對那數面大盾,楊真如再次授起槍桿。又再發動「峨嵋大手臂」的發勁法。若單論長槍之術,武當派實在不如峨嵋武者般精研,「武當鎖喉槍法」雖也精妙辛辣,但變化技巧和力量遠不如峨嵋槍。

然而這些日子以來,楊真如等人的槍術在武當山上還是大有進步。他們投入鍛煉後就開始明白:武當武藝如「太極拳」固然上乘,但武當派所以在武林中冠絕群倫,不是純粹因為武功招法有多一害,而是訓練有道。即使同樣是最簡單的一招紮槍,在武當派那種峻烈而更接近實戰的磨練之下,其效能也變得不一樣。楊真如發現過去所學的許多峨嵋槍術招式,經過武當派的鍛煉方法,馬上有了全新的體會與改良.,而他們又將心得無私與武當同門分享,並且不斷互相交手印證。在楊真如這十三人加盟武當後,武當槍術大為豐富,派內長槍手成為一支獨特的健軍。

此刻那幾個盾刀手同時把盾牌緊密攔在跟前,假如是從前的楊真如,只會盡力在盾牌間尋找空隙把槍紮入,現在他卻化刺紮為掃打,槍桿前端擊在其中一面盾牌上!

這招看似硬來,但楊真如在掃出槍桿之前,其實密切註視那名盾刀手的身體姿勢,眼睛仿佛能透視到盾後,看見他舉盾時身體骨架如何擺布?,楊真如這一槍斜掃下去,擊打的角度正好是士兵舉盾抵抗時力量最弱的一方,結果大盾雖然擋住了槍頭的打擊,但「峨嵋大手臂」的勁力卻透過盾牌,完全壓到士兵左肩關節上,那盾兵怎抵得這勁度,盾牌反撞在他頭上,他繼而向側後方仰倒,碰在其他幾個刀盾手身上!

——楊真如這種判斷與對策,為門派槍譜所無,完全是靠大量實際交手搏鬥而培養出的戰法。

因為這一碰撞,六人的盾陣松散開來,各自露出空隙。

楊真如身邊的同門眼睛剎那發亮,猶如獵腦看見地上的鼠兔。他們幾乎不用思考,各將長槍閃電刺進盾陣空隙間。

長槍陣踏過落地的刀盾與新添的屍體,繼續前進。

張修與程淩帶來那兩支銃隊,未能絲毫阻延武當長槍手的推進,六成以上的士兵都死傷在尖銳的槍鋒下,其餘的銃兵亦被迫退避,包括不甘心的張修,帶著十幾名部下匆匆撤走。他心想只好暫時退卻,從後面召集另一批士卒,再來嘗試阻截。

楊真如等二十八人的槍陣,這時已經趕到了先前殺入陣內那四十名武當戰士的隊尾,眼看快將會合。楊真如看見那些同門就在前方不足兩丈外,立時大呼一聲:

「開!」

在楊真如號令下,長槍陣迅速一分為二,二十八人極有默契地分為左右兩隊,同時朝兩側揮舞槍桿前進。武當派旳長槍己令禁軍眾兵見之喪膽,槍陣這一打開,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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