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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茶煙透碧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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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茶煙透碧紗

第二天,錦繡的宮人傳來消息,圈禁在永定府中的永定公喬萬欲發兵救太皇貴妃,結果他的計劃被馮偉叢的手下探知了。喬萬化裝的隊伍走到朱雀街,就被等候多時的素輝和齊放中途劫擊。喬刀負隅頑抗,當場被齊放親手擊斃,緊跟著親康郡王的大部隊終有蹤跡,收到平安旨後,卻並未按旨回朝,反倒突破沈昌宗的重圍,並最後幾個舊部和武功高強的紫星武士挾世子逃入秦嶺,不知所終。

等我們得到消息時,素輝已收繳武德軍,所有參與謀反的將官全被斬首示眾。錦繡最大的靠山寧康郡王生死不知,再無人可領軍隊打回長安,盡管我向她保證非白不是傷害非流,並且我也已派了暗人前去營救,可是錦繡受到了巨大的驚嚇,發起了高燒,別說去法門寺了,她連站都站不起來,我便留下來照顧錦繡。

為保錦繡性命,初喜沒辦法,只得含淚交出錦繡在皇宮呼風喚雨的皇貴妃鳳宮印。此時的錦繡卻根本不在乎那鳳宮印,她總是神經質地拉著我的手,“你別離開我,你一走,他就要來害我。”

要麽就是緊緊抱著我,對我附耳壓低聲音道:“不要讓非流靠近我,他在等我引非流過來,好逼他交出玉璽,然後殺了他。”

她的眼神渙散,對我嘻嘻笑道:“木槿,我的流兒才是大塬真正的太子,等我得了這天下,我與木槿一人一半,可好。”

我對著她無言地淚流滿面,可是她卻嫌棄地彈著我的眼淚,一把推開我,用著一頭蓬亂的發髻,紫瞳高高在上的睨著我,“聖上不喜歡看女人哭,你以為哭哭啼啼就能讓聖上多看幾眼嗎?沒有人可以跟我爭寵。”

初喜流著淚告訴我,錦繡已經很多年沒有生病了,可是這一場小小的高燒令她病得不輕,所有的意志都垮了,曾經不可一世的紫瞳充滿了恐懼和憂慮,滿頭如雲的烏發竟然一夜雪白真情 為,美麗的面容急速憔悴,幾天之內失去了整整十斤。除了我和初喜,她不讓任何人靠近,凡是藥品和食物,她一定會圓睜著大眼睛看著初喜試過,然後再蹲在我跟前,仔細地看我再試過,她才會小心翼翼地服食,因為她深信非白會用慢性毒藥害她,如同當年她對待可憐的琴兒。

她整夜整夜的不睡覺,只是瞪著一雙眼窩深陷的紫瞳。死死地看著大殿的入口處——原來三十歲的美人看上去卻像四十歲一般,等待著前來拘押她的侍衛或者是非流的歸來。

二月二龍擡頭的好日子,在外面守著的初踉蹌著奔入錦繡的寢殿,流著淚喜泣道:“主子,殿下還活著,殿下已帶一個鐵衛回紫棲宮了。”

“昨夜寧康郡王欲帶著三千奉德軍沖下秦嶺,寧康郡王已被活捉,我君氏的暗人已救出漢中王殿下,是殿下為救寧康郡王和太皇貴妃,帶著一個鐵衛自己回來了。”小玉在一邊回道,“殿下現在在崇元殿門口舉著玉璽跪著,山呼萬歲,願終身為先帝守孝,只求聖上能免寧康郡王一死,免太皇貴妃殉葬先帝。”

錦繡的眼神如死灰一般,手一顫,金盞跌落在金磚上,發出急促而刺耳的聲音,她的聲音像死了一樣,“完了。”

小玉急忙說道:“請太皇貴妃放心,忠勇郡王於飛燕及其妻安城公主、太仆寺卿常栽道、大理寺卿朱迎九以及新赦的三口臨武將軍盧倫等皆同跪漢中王身側,為寧康郡王和太皇貴妃請命。”

我們同錦繡六神無主地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又見錦繡的宮人滿面淚痕地進來報說:“娘娘大喜,皇上準奏了,寧康郡王死罪可免,活罪難逃,貶為庶民;漢中王為奸人蠱惑,赦免無罪,今準其為先帝守孝,馬上就要過來與娘娘團聚了。”

我暗中舒了一口氣,錦繡的憔悴容顏上沒有半點喜悅。

不消半刻,卻見有大隊人馬湧進大殿,走在最後面的是坐在高頭大馬上的非流,小臉又黑又瘦,神情凝重。

到得中殿,我讓監押的大隊等在殿外。非流剛給錦繡見禮,擔心地詢問錦繡身體,不想錦繡忽然一擡手,打了非流一掌。錦繡仍在病中,枯瘦的手力量減了幾分,饒是如此,非流的臉還是被打偏了,小臉上清晰地印著五道指印。 我們大驚,我按住錦繡的手,生氣地瞪著她。可是非流卻像沒事 樣,反倒上前一步,對錦繡擠出一絲笑容,“父皇一個人很孤單,正好兒臣可以去陪陪他。”

“閉嘴!”錦繡仍然板著臉,恨恨地看著非流,“我說過,你只需走,只需走得遠遠的,只要有玉璽在,何愁沒有皇位?”

非流鄭重道:“兒臣擔心母親。”

錦繡吼道:“誰要你擔心,他逼死我正好,逼死太皇貴妃,天下皆誅,正可以成為你日後覆位的資本。”

“母後糊塗,”非流肅然道,“父皇駕崩,非流不歸乃是大罪,皇兄可輕易帶領朝臣禠奪兒臣的皇位,廢兒臣及母妃為庶人。皇嫂說得對,只要活著,便有希望……”

錦繡楞了一楞,看了我一眼,轉而對我怒道:“莫非是你故意引我兒回來,毀他前程?難道你是想把我兒獻給非白好殺了他?”說著便揮著護甲要刺我。

好在錦繡仍在病中,力氣不大,我只覺痛心,也不與她理論,只死死壓住她,柔聲道:“你又瞎想了。現在還在病中,等養好身體,一切從長計議。”

“母後莫要怪皇嫂,是皇嫂的暗人救了我,不然我不是死於軍隊的流矢,便是被野獸吃了。”非流趕緊拉住錦繡,死命地給她磕頭,眼中流淚道:“兒臣之所以決定回來,是因為父皇駕崩前,兒臣偷偷看過遺詔,父皇根本就沒有想過要立兒臣為太子,不過是故意拿兒臣來激三哥罷了。而且兒臣偷偷聽父皇同近臣說過,就算要立兒臣,也要先賜母後殉葬,才可放心立兒臣。”

非流柔聲道:“如果要兒臣看著母後死在眼前,兒臣情願不要這個皇位。”

錦繡的雙頰一下子湧上不正常的紅潮,力氣大得驚人,使勁揮出右手的護甲,一下子劃破我的手臂,鮮血直流,把我推得老遠。她又拂開初喜,隨手取了一盞鎦金鳳燭臺向非流扔去,放聲大吼道:“你這沒用的蠢貨,只顧著情意,有個屁用!誰要你回來,你可知,我只想你登上皇……位……”

非流躲也不躲,正中額頭,不由鮮血直流。初喜趕緊上前用袖子按住非流的額頭,哽咽道:“請主子息怒,求主子多陪王爺多說說話,不然就沒有時間了。”

“你胡說什麽?”錦繡冷聲喝道。

“皇上命王爺為先帝守陵,巳時便要走。”初喜抹著眼淚道,“是皇後娘娘為王爺請來的恩典,同主子告別。”

“秦陵路途遙遠,冬冷夏熱,”錦繡大怒道,“我兒年幼,又從小錦衣玉食的,如何能吃得起這種苦,他是要逼死我兒嗎?”

“太皇貴妃慎言,”我爬起來,再次抱住錦繡,“我們這是在救他,漢中王節孝之義,天下必傳,若有人乘此加害,必為千秋罪人。”

我用力掐了一下她,她一下子安靜下來,紫瞳茫然地看著我,如同小時候受了欺負,卻不知如何辯解一般。霎時,我心中恁地難受,淚盈滿眶,只是咬牙堅定道:“錦繡,且信姐姐一次吧。”

西洋鐘當當地走到三點,領頭監馮偉叢過來,冷冷的宣旨:“巳時已到,請漢中王上路。”

眼看臨別時刻,錦繡眼神出現了一絲慌亂,張口欲言,忍不住眼淚長流。

非流再一次給錦繡磕了一個頭,朗聲笑道:“母後放心,兒臣這就去給父皇守陵,拜別母後,望母後珍重。”

錦繡想追出去,奈何沒有體力,她靠著我的身體,來到中庭,哽咽著叫道:“競兒。”

我對那馮偉叢說道:“還請馮公公稍後,須臾便好。”

那馮偉叢諂媚笑道:“但憑娘娘吩咐,只是皇上說了,”瞟了一眼拎著一個包袱的初喜仰頭道:“殿下去先帝那裏孝敬,已挑好了上好的奴才,還有一切用具都準備好了,殿下不用帶許多東西了,初喜還是放下吧。”

十幾日之前,馮偉叢看見初喜,還必要點頭哈腰,姑娘長姑娘短,而今卻敢直呼初喜的名字,可初喜卻敢怒不敢言,只得忍氣吞聲道:“多謝謝馮公公指點。”

我忟頭亦是大不悅,皺眉道:“殿下驟然回宮,又要遠得,頃刻母子分享,所謂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還望公公寬諒,讓殿下帶幾件衣裳便好。”

馮偉叢臉抽搐了一陣,擠笑臉道:“這,皇上有命,確然娘娘極有道理,只是皇上讓奴婢嚴格檢視隨行,可否讓奴婢隨便察看一下也好交差?”

我只得點頭應允。不想馮偉叢卻當真認認真真檢視起來,只留一些禦寒的冬衣和內衣,其餘日常的名貴用具全部撤走。

我對初喜略點一點頭,意思是不用擔心,我自會照應,初喜的眉頭這才松開,只是冷冷地瞪了一眼馮偉叢。

非流自馮偉叢手中接下同他一樣瘦小的包袱,客氣地道了一聲謝,扭頭便走。錦繡肝膽欲碎,跌跌撞撞地追了出去,眼淚淌了一地。我同初喜趕緊扶著她追了出去。

非流見狀,但再一次飛奔回來,跪倒在錦繡腳辦,緊緊抱著她的腿,小小的身子地顫抖起來。錦繡涕淚滿面,纖弱的手撫向非流,略想了一下,艱難地脫下手上僅剩的那三枚名貴的琺瑯護甲,塞在非流的手中,“競兒,母妃是喜歡的便是……看著你對母妃笑……”

我的聽到這話,想起那年我與錦繡分手時的對話,不由感慨萬千,熱淚翻湧。

等非流再擡起頭來時,滿是淚水的小臉上綻出一朵可愛的笑容,他抹去淚水,堅定道:“兒臣聽聞,皇兄十歲時,為奸人所害,雙腿折斷,雖遭小人踐踏,卻能心存高遠,臥薪嘗膽,如今才能成為大塬天子。兒臣也已經十歲了,既然同樣流著原高高貴的骨血,兒臣亦能好好地活著,母後為兒臣已經做了很多很多,現在該是兒臣來保護母後了。兒臣想過,皇嫂說得對,如今既交出了玉璽,且兒臣自請為先帝守陵,皇兄若想保住天下節孝的美名,必然不會再加害我們母子,現下只要母後保重鳳體,好好活著……只要好好活著,必然會有……同兒臣重逢的那一天,兒臣也最喜歡,最喜歡看母妃笑。”

非流再次對我們笑了笑,挺直了脊梁,轉身便走。錦繡癡癡地看著非流小小的身子消失在眼前,頹然倒在我的身上,撕心裂肺地放聲大哭。

元昌五年,癸亥元日,新帝行登基大典,其時因燕子軍為主的元德軍功勳卓著,死難將士多出於此,以紀念為天下死難的原氏兵官,改年號元德,故而非白在史上又被稱作元德帝,廟號世祖。念天下初定,新帝寬厚仁德,乃大赦崇元殿謀逆餘黨。

元德元年二月初,新帝冊太子妃軒轅氏義女花氏為皇後,賜封號端淑貞靜,史稱貞靜皇後。貞靜皇後上表新政,特赦舊宮人一千出宮,改宮女十年一期為五年一期,以示上寬厚性德,上允之。

太祖本意錦皇貴妃及眾妃殉葬,元德帝甚寬仁,並廢後妃殉葬古制,宣旨曰:“用人殉葬,先帝太祖所不忍也,此事宜自此止,後世勿覆為。”

只效法始皇帝,以陶人代葬,一時天下皆喜。

二月初二,三皇子非流小小年紀自請遷秦陵為先帝守陵,其母亦自請入法門寺帶發修行,為先帝祈福,一時傳為美談,天下傳頌。

南園春半踏青時,風和聞馬嘶。

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

春分過後,軒轅太後風體違和,下不了床,元德帝特準太後歸興慶王封地慶州養病,興慶王大喜謝恩。奈何,四月病勢加重,初七辭世,時人皆憐太後仁德,生前致力於軒轅舊宗室與原氏皇室之間的和平,不滿二十歲新寡,未留子嗣,後又早亡,元德帝特賜謚號聯義恭仁孝節太後,立祠供後人瞻仰。

四月二十六,未時交芒種節,天下眾人皆尚風俗,設擺各色禮物,祭祀花神,言芒種一過,便是夏日了,眾花皆謝,花神退位,須要餞行,太皇貴妃便擇此日,並眾先帝新舊妃妾共三十五人,起程前往法門寺。

那日細雨蒙蒙,渭水邊上登上船前,她拉著我的手不放,只是望著我一言不發。

我輕拍她的手,對她笑道:“妹妹放心,姐會經常來看你的。非流雖遠,不必憂心,我亦會著人照拂於他,只求你們早日相逢。”

錦繡欲言又止,只是輕輕抱住我,蹭著我的肩頭,微側臉,輕輕在了耳邊說了三個字:“陳玉嬌。”

我微詫異,可她卻慢慢放開了我,不再看我。繡著荷花紋樣的絲袖口拂過我的臉龐,杜若的香氣直沖我的鼻間,我微一眩暈,等我醒過來時,錦繡已經登上船。

初喜特地領了恩旨,領著幾個宮人隔岸拜別錦繡,裏面還有一個步態輕盈、面容嚴峻的,應是她的舊武士。

初喜淚流滿面,隔江喊道:“主子多保重了。”

初喜他們沿著渭河岸邊一直追了很久,就好像我們小時候離開花家村時,大黃追著我們的牛車,跟了很久很久。

耳邊飄來輕輕一道古曲,如泣如訴。我回頭,卻見一個面上有疤的昂藏男子正執著一管楠竹長簫吹奏。我聽出來了,是一支《折揚柳》,旁邊還站著一個戴著面具的孩子。

我略有詫異,但仍靜靜地聽著司馬遽悲傷蕭瑟的曲子,一曲終了,我看著錦繡的舟舫,輕聲道:“多謝你來送她一程。”

司馬遽沒有說話,只是雙手抱著那管長簫,無有悲喜地看著立在舟頭如泥塑一般的錦繡。

面具下的小彧忽然發出像小貓在低鳴的聲音。我蹲下來,輕輕揭開他的小面具……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彧的面容……

卻見小彧同司馬遽一樣,自眉際起一道傷疤。即便這樣一道可怕的傷疤,卻仍然掩不住他與非流幾乎一模一樣俊秀的容貌,還有那一雙燦爛的紫瞳。此時此刻,那雙燦爛的紫瞳正不停地流著淚水。

窗陰一箭,夢斷千山,

雙輝樓空,唯餘鬤香裊。

我全明白了,一下子緊緊地抱緊小彧,我伏在她的肩頭哽咽道:“小彧不要哭,有姨娘陪你,娘親一定會回來的。”

一葉華舫在渭水中越漂越遠,錦繡獨立於舟頭,一頭白發迎風飄揚,遮住她沒有任何生氣的臉。也許隔得太遠,她無法看到小彧的面貌,她的紫瞳只是疲憊地沒有了任何情緒,那樣呆板,沒有生氣地看著我,漸漸地,消失在碧波天際。

我不知道司馬遽作何想法,只知道他無聲無息地雙手抱胸,站在那裏看著錦繡消失,始終沒有說一句話,默默地為哭得涕淚滿面的小彧擦凈了面,為他重又戴上面具,然後一把抱起,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我,仿佛一陣風一般,又仿佛他從沒有帶著小彧來送過錦繡,又抑或天地間本無一個叫作司馬遽的人,只是一個飄忽難測的鬼魂。

渭河的那一頭是一大塊剛開墾出來的農田,黑黝黝的土地上綠色盎然,正是新帝大赦天下,特將原本太皇貴妃欲求先帝賜給永定公的一塊莊園收回,改判為公地,賜流民開墾荒野。那些千辛萬苦活下來的流民終於有了自己的土地和居所,正匆忙地趕種著今年最後一撥的小麥,其中偶有好奇者,手搭涼棚遠遠地看著我們,然後更多的是撅著屁股,辛勤勞作,皇室的紛爭似乎離他們很遠很遠。

最後,錦繡的追隨著神斷傷地追一了另一頭岸邊,一心沈浸在悲傷中的初喜,哭聲卻漸漸大了起來,如同大黃最後停下了腳步,仰天悲鳴一般。

冷香縈遍紫棲夢,夢覺城笳。

山川滿目,嘆幾時富貴榮華?

箜篌別後誰能鼓,腸斷天涯。

東貴人去,一縷茶煙透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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