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162章 出鞘劍

關燈
桃花殿中, 夕陽灑落一殿金光,姜太後在陰影裏安安靜靜地坐著。

“你回來了。”姜太後聽見腳步聲。

“是,母後。”汁琮換上王服,走進殿內, “兒子回來了, 祖宗留下的遺願, 兒子辦到了, 如今也僅僅是走出第一步。”

“我今日身上不好,”姜太後淡淡道,“沒有去迎接你,但全城軍民待你的歡呼, 我哪怕在深宮裏, 也聽見了。”

汁琮來到姜太後身前, 朝母親躬身行禮。

他看見姜太後膝上, 擱著一把出鞘的劍, 卻不是天月。

“孩兒們還好麽?”姜太後又問。

汁琮沒有回答, 只盯著母親手中那把劍, 衡量著以這個距離, 姜太後是否驟然出劍, 便能讓他死在劍下。

“汁渺戰死。”汁琮輕描淡寫地說, “姜恒逃了, 眼下不知道他去了哪一國,正在尋訪他的下落。”

“‘逃’了?”姜太後冷冷道。

“是。”汁琮答道, “姜恒被郢國策反,出賣了他的兄長,乃至汁渺落在敵人手中,壯烈犧牲。”

母子二人沈默了很久很久, 姜太後什麽也沒有說,就像當年汁琮前來,告訴她,汁瑯不行了的那天。

“你哥生前定下的中原大計,”姜太後淡淡道,“最後卻是耿淵的兒子為你完成了第一步,也算解鈴還須系鈴人了。”

汁琮沒有回答,姜太後道:“瀧兒是個好孩子,可惜了,本以為他能與他們好好相處,你去看過他麽?”

汁琮答道:“人總有一死,不是這麽死,就是那麽死,他現在無法接受,但慢慢總能看開的。”

姜太後淡淡道:“說得是,咱們遲早也要死,不看開又能怎麽呢?過來,扶我起來。”

汁琮沒有上前,註視著姜太後嚴厲的面容,她從他們還小時,便是這麽一副面孔,待他嚴厲,待汁瑯更嚴厲。只有在他們父親面前,才是溫柔的。

兩個孩子裏,母親更愛他的兄長汁瑯,汁琮向來很清楚。她生下汁瑯後想要個女兒,只是天不如所料,汁琮成為三兄妹裏中間那一個,也是最不得寵的那個。就連汁綾都比他更討母親歡心。

“母後既然身體不大好,”汁琮說,“就歇著罷,不要勉強。”

“我還是能動的。”姜太後將劍放在一旁,淡淡地說,“琮兒,你在想什麽?過來,你很久沒有與娘說你的心事了。”

汁琮背上竟不知不覺,已被汗水濕透。

此刻姜太後手中空空如也,汁琮無法再推托,只能緩步上前,眼睛始終盯著一旁的利劍。

“衛卓也死了?”姜太後淡淡道。

“是。”汁琮答道,來到臺階前。姜太後擡起手,汁琮一手背在身後,正在提防,姜太後卻把手搭在了汁琮的手背上,起身。

“怎麽死的?”姜太後沒有朝兒子動手,問道。

汁琮說:“與郢軍交戰時……中流箭而亡。”

他相信姜太後不知道安陽一戰的詳情,至少現在,其中的諸多齷齪還未傳到她耳中,全靠猜測。既然是猜測,這個時刻,她就不能下手殺自己。

“那可得好好厚葬。”姜太後朝汁琮說。

汁琮攙扶著母親,來到桃花殿外,看著院內綻放的花朵。

“是。”汁琮定了定神,答道,“三天後,兒子將為汁渺、衛卓二人親自扶靈,辦一場風風光光的喪事。”

“該南遷了罷,”姜太後又道,“汁家等了這許多年,終於等來了這一天,我見瀧兒已與他的門客,在籌備南遷之事了。”

未等汁琮回答,姜太後又輕輕道:“母後就不去了,你們去罷。”

“母後……”汁琮欲言又止。

姜太後面朝晚霞,面容恬靜,猶如回到了許多年前,自己仍是少女的時光。

“嫁給你父王那天,”姜太後說,“落雁就是母後的家,桃花在,他就在,最後這段時光,能在落雁度過,乃是我的心願。去罷,王陛下,我的兒。只可惜了那倆孩兒。”

汁琮放開姜太後的手,如得大赦,退後半步,躬身答道:“是。”繼而不再多言,匆匆退走。

姜太後在落日與晚霞中站著,猶如雕塑。許久後,界圭從樹後轉出,握著已出鞘的天月劍。

“我下不了手。”姜太後沈聲道。

界圭說:“他很聰明,知道有刺客藏身樹後。”

姜太後嘆了口氣,界圭非但沒有責備姜太後,反而道:“人之常情。”

“交給炆兒罷,”姜太後長嘆一聲,“若他仍願意歸來。你去看看汁瀧。”

界圭點頭,退後半步,繼而轉身走向東宮。

“想去哪兒?”界圭在太子瀧面前,語氣難得溫柔了一次。

太子瀧背著一個包袱,面朝外頭的侍衛,站在界圭身前,猶如窺見了希望。

界圭走過,隨手取走太子瀧的包袱,扔在榻畔,說道:“他倆還活著,我只能告訴你這些。”

太子瀧聽到這話時,頓時失去了所有的力氣。

“你該早說。”太子瀧道。

太子瀧面朝界圭,總覺得摸不清他的心思,從小時候起,他就有點怕界圭,畢竟容貌全毀之人,對一個小孩兒來說,太嚇人了。

“為什麽?”太子瀧道,“他們去了哪兒?安陽城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界圭重申道。

太子瀧知道再問不出來什麽,但得到耿曙與姜恒仍然生還的消息,對他來說就夠了。

“他們還會回來麽?”太子瀧又問。

“我只能告訴你這些。”界圭重申第三次。

太子瀧只得回到榻前,坐下。

“我其實挺奇怪,”界圭說,“你為什麽從小到大,總是這麽聽話?”

太子瀧望向界圭,這話許多人說過,或者他們不明著說,心裏卻都在想。設若界圭從前這麽說,太子瀧一定會覺得他在挑撥自己與父親的關系,嘴上則淡淡一句岔開。

但現如今,不一樣了。

姜恒改變了他許多,他更敏銳地察覺到,家人之間的關系,仿佛蒙著一層陰影。父親與祖母,父親與姑母,祖母與姜恒,耿曙與父親……

界圭做了個奇怪的表情,朝太子瀧道:“你這一生裏,有沒有某一刻,想過反抗你爹?”

太子瀧沒有回答,只安靜坐著。

“啊,”界圭說,“想起來了,你確實反抗過。那天殺回落雁,就是你的反抗。其實你時時刻刻都在反抗,只是用你自己的辦法。”

“界圭,你究竟想說什麽?”太子瀧的語氣忽然帶了少許威嚴。

“你們三兄弟,”界圭說,“一個像把劍,一個像本書,一個像面盾牌,底子都是一樣的。”

界圭轉身,離開寢殿時,稍稍回頭,又道:“有時我覺得,你與姜恒之間,隔了面鏡子。”

太子瀧註視界圭身影。

“好好做你該做的事罷,”界圭為他關上門前,又行一禮,客氣道,“若有緣,你們總會見面。”

三天後,雍國王子汁渺、衛卓同日出殯,場面浩大。太子瀧沈默不語,親自為汁渺扶靈,汁琮則護送衛卓棺木,巡過雍都落雁。汁渺生前衣冠送入宗廟內安葬,衛卓則葬入大雍忠烈祠。

遷都之舉提上議程,汁琮親自選址,雍國版圖重制,北至遠山,南至嵩縣,雍已占天下十之近半,延伸過黃河,觸及安陽、洛陽,更有狹長腹地,猶如一把劍,劍刃尖端則是嵩縣。

雍國出關,天下驚惶,梁國滅國,此刻汁琮卻昭告天下,十月十五,下元節當日,將在洛陽舉行“五國聯會”,一切照舊。

盛夏時節,姜恒跟隨耿曙,轉過山巒,隱隱聽見了浪濤之聲。

“上來。”耿曙牽著兩匹馬,姜恒早已按捺不住,驚呼,越過耿曙,沖過山地,站在山腰上,狂喊了起來。

“是海!”姜恒大喊道,“是海啊!”

他這一生,終於頭一次真真切切,用自己的雙眼看見了海。大海如此宏大,一望無際,海鷗鳴叫聲陣陣,夏日的烈陽照耀在海面上,泛起金光。淺海處漁船劃過,沙灘上沙粒細軟潔白,猶如鹽粉般。

姜恒難以置信,回頭朝向耿曙,耿曙示意去就是,並始終註意著周圍的動向。

姜恒跑向海灘,險些被袍襟絆倒,當即除了外袍,脫了靴子,站在海水中,怔怔看著眼前的一幕。

“你看!”姜恒撿起貝殼,讓耿曙看。

耿曙把馬兒拴在海邊,說:“待會兒找個人家借宿,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

猶記那年,朝耿曙說“我想去看海”時,七歲的姜恒以為自己一輩子也不會走出姜家的高墻。事實上這世上又有多少人,從生到死,俱不曾有機會離開家鄉?

但他這麽說了,耿曙便始終記得,十二年,他從未忘卻。

如今他們終於來到了海邊,碧浪與晴空之下,大海的彼岸,是否有著雲霧籠罩的仙山?羅宣、松華與鬼先生,想必已在海的盡頭開始了新生活罷?

耿曙曾巡視雍國國土,在最東面也曾見過狹長、破碎的海岸,那裏礁石嶙峋,海水一片漆黑,孤獨而荒涼。在見到越地盡頭、魚米之鄉的盛夏之都時,亦覺得很美。

而身穿潔白單衣、在沙灘上涉水的姜恒,仿佛已與這碧空萬頃、海天一色融為了一體。

耿曙笑了起來,那是他這一個月裏第一次笑。

他在距離姜恒不遠處坐下,將黑劍橫在膝頭,隨時註意著周圍的動向,哪怕這裏並無太多人。

姜恒看到海的那一刻,已近乎忘了所有的煩心事,不一會兒便半身濕透,他不時回頭看看耿曙,確認耿曙在沙灘上,耿曙便一手擋在眉眼前,朝姜恒笑。

與我看過的,北方的海不一樣。耿曙心道。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