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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只是白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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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本該是場好戲,偏偏讓一條狗給糟蹋了。

我正坐在王城之巔的欄桿上,李卒站在門內——看上去挺勢均力敵的對峙,偏生一條黑狗趴在當中礙事。

我擡腳蹬住小黑的脖子,以免它那條濕漉漉的舌頭舔到我的下巴。

我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小黑蹬到一邊去,再看他,仍站在原處,動也沒動。

我本以為他會怪我悄然離去,或者是我對他成親的事出言諷刺,但什麽也沒有。

他一直站在門口看著我,直看到我別開視線。是我有錯在先,我沒有跟他商量就離開,也沒有告訴他我身上中了毒,命不久矣。

他緩緩跨出門檻,在離我三尺遠的距離站定,手扶著欄桿,眺望遠山:“還是這裏的風景最好。”

我微微轉頭,看一眼他那瘦削的側臉,以及鬢旁的微微華發,眼睛然不住一陣酸澀:“你看起來真老。”隨即視線轉向夕陽處,不願看他這副德行。

“你還答應了老頭子什麽事?”老頭子自然是指那個半死的太上皇。

“沒有了,他只要求我不再出現,不再妨礙到你的前程。”在這一點上那老家夥做得倒有點生父的樣子。

“所以你就打算找個安靜的地方等死?”

“我沒有別的辦法。”

“沒有別的辦法?”他的視線轉向我,“那你現在怎麽還活著?”

也許大祭司說得對,我也是個自大的中原人,以為自己解決不了的,世上所有人都解決不了。

“笨東西。”他低罵一句。

因他的罵,我轉眼看過去,不知該說些什麽,便下意識問一聲:“小孽障可還好?”

“你不必知道。”

我猜不出他是單純為了氣我還是說的真心話:“為什麽不帶她來?”

他轉回視線,繼續看他的風景,不再理我。

我緩緩滑下欄桿,挨近他身側:“你來這兒是為了看我,還是為了興師問罪?”我擡手輕拽一下他的衣袖,不管見面之前,設想了多少種理智的對話方式,最後見到卻總會一片淩亂。

他仍不作聲。

“非要把我訓成聽話的貓兒狗兒,你才罷休嗎?”在他面前,我已經完全找不到原來那個自己了。

“你不覺得話該反過來說?”他終於反手將我拉到他和欄桿之間,“你呢?想把我訓成什麽?”

因為近在咫尺,他臉上的瘦削越發驚人,幾乎讓我脫口說出“對不起”三個字。

我忍不住伸手撫摸他的臉頰。

“不必過意不去,我變成這樣全不是為了你。”他冷哼。

“是嗎?原來要成婚的人會變成這樣啊,難怪你之前一直不願娶妻。”

也許是我的揶揄太過於認真,他一聲嘆息。

夕陽漸漸沈入天際,最後一縷餘暉掃過,正好映出一對相擁的人兒。

“我對老頭子發過誓,不會再見你,不然他會要小孽障的性命。”我趴在他的肩上,無比眷戀他身上的味道。

“我知道。”

“你何必花那麽大的心思救我?反正遲早也要死。”我知道他讓大祭司救我肯定是花了很大的代價。

我這喪氣話說罷,他摟在我腰間的手臂微微一使勁,顯然是不讚同我的說法。

“大祭司讓我做‘天授伴師’,你知道的吧?”

“知道,你有這個能力應該慶幸。”他托我坐到對面的欄桿上。

“除了這件事,你還答應了她什麽?”

他揚眉:“一些我能做到的事。”

“比如?”我不想再被蒙在鼓裏。

“有機會再慢慢告訴你。”

他不想說,可見這些他能做到的事並沒有那麽容易。

“想什麽這麽出神?”

“在想老頭子什麽時候死。”我說罷看他。我口中的老頭子畢竟是他的生身父親,盡管他不承認,但事實終歸是事實。

他勾唇,並沒有糾正我的不禮貌。

“灰影回你身邊了?”自從我醒來後,灰影就一直不曾出現過,想必是回到他身邊去了。

“留在丫頭身邊。”

“是他告訴你我的去處的?”

“嗯。”

“看來他還是對你忠心。”我告誡過灰影,不許告訴他我的藏身之處,想不到最後還是告訴了。

“在意他?”他眉梢微揚。

我點頭:“他可是這世上唯一一個主動對我好,卻無欲求的男人。”

“那我呢?”

“你?如果我身上不是流著李玄的血,早不知被你扔去了哪裏。”他不是個好男人,卻是個好家人。

我這麽說出來其實是想聽他的反駁,但他沒有,最後失望的仍然是我。

“叫什麽名字有那麽大的差別嗎?”他不太理解我為什麽非要把李城斜和白桑分開來談,明明就是同一個人。

“但你之所以帶我這麽精心,都是為了那個人吧?”因為我是那個人的女兒,所以他才待我如親人。

“有什麽不對?”他與我一樣,對情感的事都是懵懂且自私的,硬要他說清楚怕也是為難他。

既然得到了我想聽的話,下面便到了說真心話的時候:“我不想讓你跟別人成親。”

聽了我這話,他的反應只是淡笑,大概是我的真心話取悅了他,或是他覺得我很可笑。

“可丫頭已經同意了。”

我沒想到小孽障會同意他娶別的女人,所以一時間想不出什麽話來反駁。“你知道我是做什麽出身的。”之前因為性命垂危,無力阻止這種事發生,所以只能放任,但是現在我活過來了,沒道理再放任下去。

“你確定自己能從我手裏取走一個人的性命?”他雙手撐在我身體兩旁,好整以暇。

“不能,但是我可以取走你的性命。”我註視著他的雙眸,“如果我殺你,你會反抗嗎?”

“只要你舍得,我不會反抗。”他一邊說著,一邊把下巴搭在我的肩上。

他的臉頰很燙,像是在發燒,背上還有股淡淡的金瘡藥味,可能是哪裏受了傷。

我拉他回到屋裏看傷口。

迷蒙的燭光下,他光著上身趴在床上,背上覆發的舊傷口泛著深紫,我尋來藥膏塗好之後,替他拉好棉被,再搭上他的腕脈——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他竟能把自己的身子弄成這般破敗。

“胡生……不在了吧?”我一邊試脈,一邊問他。

在得知是胡生把小孽障私自帶走,以及發現他是老皇帝的人後,我異常憤怒,便做了些過激的事,現在回想起來,讓他死,這懲罰似乎重了一些,即便不重,也該由他這個主人來發話才對。

“失去了一只手,放他逃生去了。”他閉著雙目,緩緩敘述。

“我當時太生氣了,也擔心他會對你們不利,所以……”所以才跟老皇帝做了那種交易。

他沒說雙目,只是點點頭。

“李卒——”試完他的脈搏,發現他不只是積勞成疾,還有些憂思淤積,我彎身趴在他臉前,與他面對面,“我有些不明白,你已經走到了這個地步,為什麽還會有那麽多煩心事?”他的地位早已非同往日,卻比以前更加憂思費心,這些都可以從脈搏和面相上看出來,“如果眼下這些東西都是你想要的,你該高興才對。”他眼睛裏的笑容卻一天比一天少。

他睜開雙目,眼瞳裏映著我的臉:“當一個人還不會走路的時候,他會羨慕能走路的人,當他學會走路後,便迫不及待地往前沖,費盡心思尋找他要的東西,越走人越少,越走越蠻荒,他開始懷疑前面到底有沒有他要的東西。一次又一次懷疑,卻一次又一次說服自己,直到前頭再也沒有路可走,他便自己動手劈開荊棘,自己開路,他仍相信前面的東西是最好的,直到他把傍身的野貓兒弄丟了,差點再也見不到,他才發現,他一直只顧著往前走,根本不曾在意過路邊的風景。當他想停下來看看風景時,卻發現不行,因為他正站在遍地荊棘的荒野裏,停下來就會被荊棘紮死,他必須繼續往前走。”

野貓兒?是在說我嗎?“那只野貓兒的爪子上是不是有毒?”我撫摸著他鬢旁的絲絲白發,“不然你怎麽會變成這副模樣?”

“確實滿身是毒。”

我忍不住失笑,他也跟著一起。

“你為什麽會答應娶一個你不認識的女人?”他早年推卻了那麽多貴族小姐,若真不想娶,誰也威脅不了他。

“自然有娶的理由。”

“我真的會殺了她的。”我不希望他覺得我是在說笑。

“你不會。”

“我會。”

“你走不出月革城半步。”

“要試試嗎?”

他伸手摟我過去。

“李卒……”我不想結束這個話題。

“噓——”他卻不準我說話。

我不願聽話,繼續道:“以前我不問你發生了什麽事,是因為懶,而且我也不懂你們那個世界,可現在我有想要弄清楚的事,你不能總這麽敷衍我。”

他的呼吸漸漸均勻,像是睡著了。

看來我的話又白說了。

因為想讓他多休息一陣兒,我陳早飯喝藥之際多給他用了幾味藥。

想不到他剛睡著,伊娃這個大嗓門便跑了過來。

她近來春心蕩漾,似乎看上了某個新晉的年輕大臣,相當的患得患失,因怕被外人知道,誰都不敢告訴,唯獨喜歡跟我說三道四。

“他們家與塔瓦家有婚約,他又只有兄弟兩人,他哥哥娶了柏羅爾氏的桑吉,他肯定要娶塔瓦家的小姐。”她坐在我的書桌對面,從進來一直嘮叨到現在,“塔瓦家的小姐出了名的潑辣,對待下人也嚴酷,聽說她們身邊的侍女經常被打得遍體鱗傷,他以後的日子肯定會很可憐!”

他仔細翻過一頁書,盡量忽視掉她的喃喃自語。

“難道你都不難過嗎?阿卒師父也娶親了呀。”她終於找到一個能引起我註意的話題。

談到李卒娶親,我翻書的手不禁頓住:“光在這兒啰唆,解決不了事情,不如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什麽?”她端起茶碗喝口茶,對我的提議有些莫名其妙。

“你不喜歡那個察希爾娶什麽塔瓦小姐,我也不喜歡李卒娶那個姓周的,不如咱們換個手,我去把塔瓦家的小姐們都殺掉,你呢,幫我去中原把那個姓周的殺掉,這麽一來,既幹凈又沒人猜得到。”

“咳——”

幸虧我預先就料到她會噴水,先一步把書挪到身前遮擋,才沒被她的口水噴到。

“怎麽,不敢?”

“咳咳……你不怕阿卒師父知道後生你的氣?”她一邊說,一邊忍不住往內室探去一眼。

“我都跟他說過了,他敢娶,就該有這個心理準備。”

她與我對視了好半天,應該是沒從我的眼睛裏找到“開玩笑”三個字。

“我不要。”

“膽小鬼。”我把書放下,繼續看。

“不是我膽小,殺了又能怎麽樣?殺了一個塔瓦,月革還有那麽多女人,他總歸是要娶一個的,而我永遠成不了他娶的那個。我是女祭司,一輩子都不能嫁人,即便他喜歡我,也不敢娶我,我也不能嫁給他。”她有些落寞,也有些不忿。

“既然這麽清楚,以後就不要過來啰唆。”整天被她吵也就算了,難得我今天把李卒迷睡,吵到他可就不好了。

“你居然嫌我啰唆?沒有我,你們生不出小塵疏,我可是你們的送子娘娘。”

我擡眼覷她一眼。一個錯誤的人在錯誤的時間送了一個大大的錯誤給我,若非那個錯誤的結果我不討厭,我早跟她翻臉了。

“說不出話了吧?”她美滋滋地繼續自斟自飲,“哎,告訴你個好消息。”

我不認為今時今日,自己會有什麽好消息,尤其是從她嘴裏說出來的,十件有十件都是毫無用處的無聊事。所以當她湊到我耳邊時,我忍不住想對她用迷香,這女人很需要歇歇她那張嘴。

“哈瓦陛下要去中原。”

那又怎樣?

“大祭司要留守王城,陛下要帶我和白翼去,你是‘伴師’,也可以請示陛下跟隨一起,大祭司也不好反對的。”

這倒真是個好消息,不過小月革王跟我素來不對路子,我倆基本上沒有任何交集,我去向他請示,可以嗎?

可以不可以都要可以,因為我要見女兒。

月革王哈瓦早已不是幾年前那個不懂事的小男孩,十五六歲的年紀,形貌倜儻像男人的樣兒了。

對我的求見,他並沒什麽驚訝。

“我可以幫你,只要你答應一件事。”他正在練習刺劍,看也不看我一眼。

我順勢倚到身後的白玉屏風上,打算看他能說出什麽事來。

“我要丫頭。”這世上叫小孽障“丫頭”的只有兩人,一個是李卒,再有就是這個大我女兒十歲還有餘的月革王,“不是要你答應把她給我,你沒有這個權力,我要你答應以後不許反對。”

我聳眉,到底還是這小子聰明些,知道不跟我們要承諾。小孽障想嫁給誰,不想嫁誰,那是她自己的事,長大後,她會自己拿主意。

“李卒已經把她許了人家。”

他一劍刺中靶心:“我知道,那是我的事,你不必操心,我只要你的保證。”

“既然如此,那就隨便你了。”小孽障會不會選他,是她自己的事,我只要保證我不管就行。

協議就算達成了。

我站直身子,轉身離開。

這些人,不管是沈家,還是小月革王,想要小孽障的原因不過就是為了李卒手中的權力,既然如此,就讓他們狗咬狗去吧,勝出的那個才會成為小孽障最終的對手,希望這可以成為她的一種鍛煉。

回到西殿時,李卒剛起身,像是餓極了,正在吃桌上的點心。

“天剛黑,這麽早就起來?”我給他用足了兩天的迷藥,不想他一天就醒了,“爐竈上燉著肉。”

聽我這麽說,他放下手中的點心,起身到露臺取來燉鍋。

月革人做肉一向不怎麽精細,不外乎蒸、煮、烤,然後撒些鹽巴了事。他從小在這兒長大,對這裏的事物相當習慣,倒也吃得有滋有味。

“剛才去哪兒了?”他了解我的性子,不是個會走親串門的熱絡人,除了正事,極少出門,尤其他還在這兒。

“月革王要南下,答應帶我一起。”他昨晚說我不可能踏出月革城半步,我就踏出給他看看。

他頓一下嚼肉的動作,看向我。

我做一個“你奈我何”的表情,得來他一個搖頭嘆笑。

“什麽條件?”他切一塊肉送進口中。

“他說他要丫頭,讓我將來不要反對。”

他的眉頭微微蹙一下,隨即端起手邊的水杯喝一小口,並沒有對這件事做出什麽反應。

“你確實不適合有孩子,走到哪兒都會被連累。”我揶揄他一句,都是因為他,小孽障才會這麽吃香。

“那是因為我的孩子太出色。”他漫不經心地誇一聲自家閨女,“你吃過了?”

“我不餓。”我拿出一只珊瑚盒在他面前招搖一下,“這是我新配的毒藥,吃了它的人,死後的臉色與正常人無異,而且還可以保護屍首不腐,我打算留給你要娶的那位,你來給它取個名字吧。”

他想了一下:“夢。”

諷刺我白日做夢?

“好,就叫‘夢’吧。”我伸手將盒子放在行李的最底層。

其實從跟了他之後,我不曾用過幾次毒,都是嘴上說得厲害,狠心卻越來越小,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正因為如此,他才不相信我會再變回原來的白桑。

“不要,你很臟。”我推開他湊過來的臉。

“哪裏臟?”故意沈下眉。

“哪兒都臟。”

他故意用布滿胡楂的下巴摩挲我的臉頰,紮得我想一巴掌把他扇開。

“你不擔心小孽障的將來嗎?”我好不容易從他的胡須下逃出生天,腰卻被牢牢鉗住,想跑也跑不掉,不得不窩在原地與他聊天。

“擔心什麽?”

“沈鵬昊是你承認的女婿,哈瓦也跟你有師徒關系,兩人中間總要有個取舍。”

“這就是丫頭自己的事了,她想選誰,就選誰。”

“那沈家可要吃虧了,沈鵬昊可沒有哈瓦這麽多死士。”

“那要看他自己的本事了,能活下來就是能力。”

“可他們倆都是因為你才爭著娶小孽障,這一點,你也同意?”

“有什麽不同意的?他們倆無論誰娶到小孽障,都會一生一世把她捧在手心。”

“你以為這就行了?如果小孽障不喜歡他們呢?”

“她可以誰都不選。”

“我也想誰都不選,可我有選擇嗎?”當他的侍妾時,我也不是自願的,難道他希望女兒跟我一樣,永遠活在別人的禁錮裏?

他沈默。

“我不希望小孽障跟我一樣。沒有那兩個男孩,我相信她一樣可以活得很好,錢財我有,權勢也可以不要。”

“不要?”他伸手勾住我的下巴,“紅顏禍水,禍的不只是別人,更是自己。若生成你這等模樣,沒有權勢和能力,根本保護不了自己,難道你希望她像你一樣,成為別人覆仇的棋子?還是希望她生活在被人追逐和爭搶之中?”

“她是你的女兒,你會允許別人這麽做?”

“我總有一天要死,她總有一天要交托給別人,所以,我寧願選一個能保護得了她的人來關住她。”

“就像你關住我一樣?”這就是他保護我們的方式?

“對。”

“也許你是對的。”

他說到了我的痛處,我一向用涼薄來自詡自由,其實還不是靠著他的權勢為所欲為?因為我知道他不會放棄李城斜,我一邊責怪他不能全盤接受白桑,另一邊又享受著他對李城斜的寵愛,真正矛盾的那個人是我。

“你很討厭那個會殺人的白桑,是嗎?”盡管他也曾為我的容貌所惑,但始終與我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不讓我靠他太近。大概男人都不喜歡心如蛇蠍的女人吧?

“那不是你的錯。”

“是我的錯,我可以自行了斷,可以拒絕,只要我舍得自己的命,沒人能逼我去殺人。”看著他,我苦笑,“你一直都是對的。”“我去給你熬藥。”我起身逃跑,因為不想再拿自己的過去來審視。

把一個人放進心裏簡單,把自己放進別人心裏很難,更難的是把真實的自己全部塞進去,尤其當那個真實的自己醜陋到連自己都覺得不堪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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