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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番外一 小兒醫(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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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慌,就快行了!用力!吸氣,再吸,噓……能看到頭了,用力!”

草棚中,一派兵荒馬亂,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有驚慌失措的吵嚷,但是一道冷靜克制的聲音壓住了兩者,也讓眾人有了依憑,不至於崩潰一團。

草棚外,兩個男子遙遙站在遠處,其中個子稍矮的滿頭大汗,來回踱步,神色惶急;高壯的那個則眉峰緊蹙,面色沈凝,一副想要沖進去的模樣。問題是兩人長得沒有分毫相似,倒讓人摸不清是何關系了。

又轉了幾十圈,那矮個的終於憋不住了,拉住了身邊人的衣袖:“田郎!孩兒怎地還不落地?楚醫不是說胎位……”

然而話還沒說完,對方已經惡狠狠瞪了過來,他嚇的手一松,不敢再問,抱頭蹲在了地上。

田恒收回視線,繼續盯那草棚,雙拳已然攥緊。子苓去的可太久了,生孩子都要花這麽長時間嗎?可不能傷了身……

兩人一站一蹲,就跟長在了地上一樣,不知又等了多長時間,棚中突然傳來了嘹亮的嬰孩啼哭,那矮個男人蹭的一下跳了起來:“生了!生了!”

果不其然,不多時,一個婢子跑了出來,滿面堆笑道:“恭喜管事,生了個胖大小子!”

那男人“嗷”的一聲就叫了出來,話都說不利落了,田恒卻皺了皺眉,不都生了?怎地還不出來?

滿心焦灼的又等了小半個時辰,當那道身影終於從草棚走出時,田恒立刻大步迎了上去。

“你怎麽過來了?”接生花了兩三個小時,哪怕大多是坐著指揮,楚子苓也覺出了疲憊,然而剛走出產房就見到田恒,還是讓她吃了一驚。這裏可是為生產專門搭起的棚子,男人們是從不會接近,他來這邊,可有些不妥。

田恒哪裏管那些被他嚇到的仆婦,直接扶住了妻子的手臂:“怎地如此久?累到了如何是好?”

也不怪他焦急,此刻楚子苓腰腹已然隆起,只看著就讓人提心吊膽。懷胎五個多月了,萬一勞累過度,傷了身體,如何是好?

楚子苓見他緊張,笑著安撫道:“這是順產,已經很快了。況且我大多時間都坐著休息,不怎麽費力……”

這話完全沒能安撫到田恒,順產就要這麽長時間?那若是難產……臉色一白,他二話不說把人打橫抱起:“先回去休息。”

身體一輕,就被人抱在了懷中,饒是楚子苓早就習慣被這家夥抱來抱去,此刻也不由生出些略帶尷尬的羞澀。人多眼雜還是其次,她畢竟是剛給人接生過的,身上沾了血跡,這對大多數男子而言,可是避之不及的汙穢,田恒卻似沒看到般……

然而念頭只是一閃,楚子苓突然想起了什麽,也顧不得害羞了,讓田恒止步,目光在棚外一掃,落在了一個小姑娘身上:“菲,這邊就交給你了,要好生照顧產婦。”

那丫頭聞言頷首,利落答道:“主母放心,奴定好好守著!”

小姑娘還不滿十五,當然沒有生過孩子,但是見識了這麽一場鏖戰,依舊神色淡然,著實是個行醫的好料子。楚子苓笑笑,也不多言,倚在田恒懷中,任他穩穩當當的抱著,向回走去。

不多時,一個小院出現在面前,就見個年長的仆婦快步迎上,急急道:“主母終於回來了!屋裏燒了熱水,先擦拭一下,換件衣裙吧!”

一身又是血又是汗,確實需要好好洗洗,不過楚子苓仍舊沒能下地,直接被人抱進了偏廂。屋中燒著炭火,木盆裏蒸汽升騰,齊齊驅散了深秋寒意,楚子苓舒了口氣,伸手推了推身邊人:“怎麽,還要幫我洗嗎?”

聽她嗔怪,田恒才小心翼翼把人放在了木質的高凳上,還不忘叮囑一句:“不可洗的太久,免得著涼。”

查了查水溫,又看了看屏風上搭著的衣衫,他才大步退了出去。

見主人走了,一旁仆婦趕忙上前為楚子苓解衣,還嘟嘟囔囔道:“主母下次可不能去這麽久了,有身子的人,可不能操勞……”

她這一開口,就打不住的嘮叨起來,楚子苓也不見怪,笑著褪去衣衫,用端來的熱水緩緩清洗手上、身上沾染的汙跡。坐著的木凳又大又寬,十分穩當,就算身重也不必擔心,布巾帶著水流擦過,連心情都舒緩了下來。

自從離開雍城,來到這個小邑,已經有三個多月時間了。當初此間主人曾帶兒子尋她過病,因為憂心有孕在身的妻子,專門請他們到自己的封邑小住,照料產婦。這個邀請,來的恰到好處,小邑距離雍城不遠,不必長途跋涉,單純的環境也便於隱居。更重要的是,她來這裏就是為了替人接生的,田邑中懷孕的婦人可不止一個,若能借此調教出幾個可靠的助產士,等她生產的時候,也會安全不少。

因此,兩人大大方方在小邑住了下來,主人禮遇,待他們不薄,還有婢子侍候,除了田恒偶爾會擔憂過度外,生活算得上愜意了。

“……總要等生完了再說,就幾月時間了,主母忍著便好。”那仆婦的話終於念叨完了,見她洗好,立馬取來幹巾。

楚子苓笑笑,接過白布緩緩擦幹了肚皮上的水跡。不知是不是感應到了母親的撫摸,裏面胎兒動彈兩下,似在回應。

今日她接生的嬰兒很是健壯,不知這小家夥會是個什麽模樣?還有菲那丫頭,不枉自己悉心教導,再跟著練幾次手,應當也能獨當一面了吧?

心底暗自思量,楚子苓穿衣也穿的漫不經心,還未穿妥,門扉“吱呀”一聲被人推開,就見田恒拎著個大大的裘毯走了進來,一把把她裹了起來:“當心地滑。”

根本沒有讓楚子苓下地的打算,他直接把人抱進了內室,安放在小榻上。等人坐穩,乖乖穿好衣衫,田恒才取了條幹布,替她擦起半濕的長發。

體貼的照料,讓楚子苓渾身筋骨都松了下來,伏在了堆起的軟墊上。這間內室的陳設和別處大有不同,她躺的這個小榻跟浴室裏的木凳一般,都有三尺高低,是特地打造的。這年代講究席地坐臥,連胡凳都尚未出現,這樣的陳設當然不合規矩,但是對於孕婦而言,極是便利,也不難想到打造這些的人,抱著何等體貼的心思。

並沒有洗頭,發絲上沾著的水汽很快就消散不見,那只大手捏了捏楚子苓有些僵硬的頸椎,隨後習慣性的握住了她腫脹的小腿。

“又腫了,定是坐的時間太久。”田恒眉頭微皺,伸手揉按了起來。

“本來就會腫的。”楚子苓答得渾不在意。

田恒頓時把眉擰成了“川”字:“等生完這個,再也不生了!”

最近又刮去了胡須,他的面孔顯得如此年輕,眉宇間的懊惱毫不遮掩,簡直都要溢於言表了。看著那人又是惱怒又是不舍的神情,楚子苓笑了起來。

孕育生命總是需要付出的代價。水腫、臟器移位、骨盆疼痛、皮膚損傷,乃至之後的產道撕裂、子宮垂拖。哪怕最順利的生產,也會在女人身體留下無法磨滅的損傷。楚子苓是個醫生,自然比旁人更清楚需付出的一切。

然而只要看著面前這人,她就知道,這些全不算什麽。

輕輕撐起身,楚子苓伏在了田恒肩頭,小聲道:“這個,我可管不住。”

這話裏,有些說不出的逗弄,田恒嘴角抽了抽,低聲斥道:“好好躺著!”

楚子苓沒聽,反倒湊得近了些,在他耳邊吹了口氣:“我說過的,這幾月沒事的,不會傷到孩兒。”

“楚子苓!”田恒頭都大了,額角青筋突突直跳。憋了這麽久,還有人煽風點火,誰能耐得住?!

然而再怎麽咬牙切齒,按在小腿上的力度也未加重,更無半絲旖旎,兢業的要命。

楚子苓忍不住都要笑出聲了,正想安撫兩句,門外突然傳來了一聲尖利的叫喊:“大巫!求大巫救救我娘親!”

這一嗓子,讓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形,然而雙足還未落地,就被田恒一把按住:“不行!讓他去尋鄉巫!”

“會來尋我,定是鄉巫不治!”邑中是有鄉巫,但是求到自己門上,肯定是鄉巫無法處理的,若是她也不管,人怕就不行了!

“你腹中還有孩兒!”田恒牙關緊咬,幾乎是擠出的話。

“我知道,正因有孩兒,才不能坐視病人死在面前。”楚子苓用力抓住了他的手,分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外面的哭喊聲更大了,還摻雜了仆婦的喝罵,那聲音如此尖利,像是個男孩,一個為母親拼命的孩子。

兩人僵持片刻,最終田恒長嘆一聲,扶住了她的手臂:“不可逞強……”

楚子苓飛快點了點頭,在田恒攙扶下走出門去。此刻門外亂成一團,一個男孩不顧仆婦阻攔,死死跪在院前,不住叩首,在他身邊的草席上,躺著個婦人,小小身軀蜷縮一團,抖個不停,似乎嘔過,還有一股失禁的臭氣。

“何時發病的?病情如何?”楚子苓一下就掙脫了扶著自己的手,徑直走到草席前,撩起裙裾跪了下來,邊查看情形邊問道。

“娘親昨日便開始腹痛,痛的打滾,又吐又洩,大巫說不能治……”那男孩滿臉又是灰又是血,渾身都在顫抖,話也有些顛三倒四,“求大巫救她!”

說著,他再次用力叩在地上,額上鮮血溢出,染紅了一小片泥土。

腹痛,昨天就開始的。楚子苓心中生出不祥預感,立刻查看那婦人的下腹,不知是不是扯痛了哪裏,那女子無意識的一揮手,向楚子苓打去,還未碰到人,就被一只大手死死按住。

“子苓!”田恒額上都冒出了冷汗,厲聲喝道。

然而楚子苓並未聽到他的聲音,手指已經觸到了腹腔,只摸索兩下,面色就變了。是腸癰發作,而且已經穿了腸!

“去取我的藥箱!”頭都沒擡,楚子苓高聲叫道。

呆立原地的仆婦傻了半晌,這才飛奔回去,拎了個藥箱回來。楚子苓飛快取出粒藥丸,塞進那婦人口中,隨後抽出金針,快速刺穴撚轉起來。

這樣不行!只這樣不行!穿了腸,必須開刀截去壞腸才行!可是現在疽毒內陷,攻伐五臟,根本無法動刀!

汗水嘀嗒,順著額頭滑落,楚子苓捏針的手險些都顫抖起來,聲音卻努力保持著平穩:“備熱水,燒沸了。藥格一三、一七、三五、四四、五二,給我取來!”

要先護住臟腑,不使內毒蔓延,吊住命後才能動刀……

幾個藥格送到了手邊,楚子苓也不抽針,隨手抓了幾下,把配好的藥扔給了仆婦:“煎煮半個時辰,熬成一碗送來!”

又有腳步聲遠去,踢踢踏踏,飛奔不見。楚子苓沒有理會,她心中也有東西在響,是秒針嘀嗒,猶如倒數。

有人擦去了她額上的汗水,有人遞上了滾燙的藥汁,有人舉火,立在了面前。楚子苓卻騰不出心神關註這些,針石、湯藥、續命的丹丸,一切能用的手段,全都用上了,病人的鼻息卻越來越弱,細若游絲。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某一刻,那緊閉的雙目突然睜開,直楞楞的望了過來。那張青黑淤腫的面上,竟露出點茫然的笑容,嘴唇輕顫,吐出句話來:“狗兒……”

那聲音也許發出了,也許沒有。眼簾再次垂落,游絲般的氣息,徹底斷絕。

“嗡”的一聲,楚子苓只覺腦中一漲,捏在手中的金針掉在了地上。

“子苓!”一條堅實的臂膀環住了她,猛地把她抱起,抱離了冰冷的軀體,“你盡力了!夠了!”

聲響回來了,哭聲,嘆息聲,火把燃燒的劈啪聲,還有倉促的腳步聲。有什麽冰涼涼的東西滑落,還未來得及滴下,就被厚實的肩窩吸了去。她被輕輕放在了錦被上,寬大的手掌撫在後背,如同哄孩子一般,輕輕拍打。

她早就經歷這些的,生死有命,總有些人是救不回的,不管她多努力,也無法救回。可是今天,在她手中剛剛誕生了個新生命,就又送走了一人,生死交替如此的近,近到讓人無所適從。若是能早一些,哪怕只早半天,她都有希望救回那女人的。如果……

“睡吧,先睡一覺。”那聲音在耳邊回蕩,有著痛楚,有著憐惜,也有著讓人心靜的沈穩力量。

在溫柔的撫慰下,楚子苓緩緩閉上了眼睛。

第二日,她是在一陣胎動中醒來的。昨日診病時全然消失的動靜,又重新回到了腹中,猛烈的昭示著存在感,讓人無法忽視。楚子苓怔怔的捧著肚子,不知為何,眼角微濕。

“怎麽了?可有不適?”一個急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楚子苓擡起了頭,看向跪坐在榻邊的男子,下巴冒出了胡茬,眼底凈是青黑,連那雙鷹眸都遍布血絲。

心中一痛,楚子苓搖了搖頭:“沒事,孩兒也沒事,讓你擔心了。”

一聲長嘆,另一只手撫在了她鼓起的腹上:“沒事就好。”

沒有指責,沒有警告,只有支撐著自己的臂膀,和那溫暖幹燥的大手。熱潮在眼底翻湧,卻未曾溢出,她蜷起身體,靠在了對方懷中。

“人已經安葬了,那小子還跪在外面,不肯離去,說要報恩。”靜默片刻,田恒突然開口道。

“我沒能救回他母親。”楚子苓不由擡頭,有些茫然。人沒救回來,何恩之有?

“但是你救了,拼盡全力。”田恒笑了笑,“這世間,不會有幾個人如你這般救人的。”

莫說只是個庶人,就算是國君、卿士,也不會有幾個人肯舍命施救。人命本就如草芥,可以隨意踐踏,視而不見。可是偏偏,他懷中的女子不肯放手,哪怕最卑賤的性命,也視若珍寶。

他傾心的,愛慕的,不正是這樣一個女子嗎?

被那笑容晃了神,楚子苓楞了片刻,才低聲道:“他是孤兒嗎?若是的話,不如留下吧。”

一個人拖著母親來求醫,家中怕也沒有別人了。八九歲的孩子,尚不足以在這個險惡的世界孤身存活,不如留下他,也算補償。

田恒哪能不知她的心思,輕聲道:“全聽你的。”

肚皮猛地又震了一下,兩個人的目光同時落在了隆起的腹上,一大一小兩只手,輕輕疊在一起,共同感受著那生機勃勃的躍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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