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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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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情緒崩潰,終究沒讓楚子苓在宮外過夜。當晚,她就回到了巫舍。大巫出宮“采藥”,誰敢多問一句?沒有試探,沒有非難,所有仆從謹小慎微,愈發恭敬。

躺在漆黑冰冷的大屋中,楚子苓輕輕環住了手臂。印在小臂上的觸感仍未消失,就像那人還陪在身邊。然而楚子苓無法入睡,她甚至說不明白,自己匆匆回宮,為的是什麽。沒人會在乎那條因“不詳”葬送的性命,但是她知道,田恒是在乎的。如果自己繼續前行,踏過更多的鮮血,摒棄曾經的所有,那人會不會也在某一日,突然就扔下了她這個位高權重的大巫,繼續自己的尋劍之旅?

這一瞬的恐懼,甚至壓過其他,讓她無法再想下去。

然而不論多少波瀾,在天光出現後,便會沈入水底。第二天,君夫人又送來了禮物,楚子苓連那漆匣都未打開,便命人收了起來。從今以後,小君、世子也將信任她這個司疫,若有朝一日換了新君,這“從龍之功”又該換到多少獎賞?

楚子苓看著這些,看著這平緩陰暗的水流,再次淹沒了一切。巫紋,巫袍,以及大巫的身份,都能作為掩飾,但是她知道,自己失去了平衡,甚至連那期盼已久的“覆仇”,也變成了穿刺著血牲的刑柱。

她可以走下去的,可以為了目標,放棄許多許多。然而得到人人艷羨、懼怕,足以立足保命的權勢後,她還能剩下什麽?

這無人知曉的恐懼,在下一次出宮坐診時達到了頂峰。田恒沒來接她。那華美高大,足能讓人側目的駟馬大車,如同身後的殿宇一般,讓人渾身發冷。楚子苓木然的登上了馬車,用手扶住了面前車軾,五指用力,死死抓住了那根雕花欄木。

等會兒,她該怎麽開口?那人面上,還會不會掛著漫不經心的神情……

當駟馬在院門口挺穩時,她沒有看到那熟悉的身影。一步一步走下馬車,進到屋中,楚子苓緩緩坐在了席上,牙關鎖的死緊,一個字也吐不出。她該問問的,執事何在?

“子苓!”突然,一個聲音穿過了空曠的廳堂,落入耳中。

楚子苓猛地坐直了身,就見田恒推門而入,大步走來,劈頭便問:“林止上次來時,跟你說了些什麽?!”

她沒想到田恒會問這個,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

田恒卻沒停下,飛快道:“今日林止未到,我派人去請,誰料坊間的店鋪已經尋不到人了!幫閑的說,他們兄妹二人前幾日便出門遠行,還帶走了不少家當,似是避禍!”

避禍?避什麽禍?楚子苓腦中一片混亂,張了兩次口,才擠出一句:“他告訴我,夏姬到了鄭國。”

“你讓他查的?!”田恒劍眉都立了起來,“還讓他查了什麽?”

“沒有了。”楚子苓果斷搖頭,“我說不賣藥了,不需再查。”

“只問了夏姬……”田恒眉頭緊皺,按劍在房中走了兩圈,便搖了搖頭,“不行,此事怕有蹊蹺。那林止不是說要帶妹妹前來嗎?還有你讓他尋的藥,眼看就要尋到了,無緣無故,怎會遠行?你且在這裏坐著,我去尋華元!”

見他又要轉身,楚子苓忍不住身體前傾,高聲叫到:“無咎……”

田恒足下一頓,似是聽出了對方聲音中的不安,又轉身走回了楚子苓身邊,單膝跪下,平視面前之人:“事出反常,我怕他對你不利。此刻尋華元,你還是不出面為好,待我先去探探情形……”

像是想到了什麽,他放緩了聲音:“無需多慮,還有我在。”

那雙深邃沈靜的眼眸,在她面上劃過,帶著安撫和慰藉,一如往昔。楚子苓的聲音卡在了喉中,半晌,點了點頭。

田恒笑了,站起身來,大步而去。

那一刻,楚子苓只覺心中一直緊繃的那根弦,松了下來。她面對的,也許仍是危機重重,遍布荊棘的狹路,但是那人,還在她身後。

出了院門,田恒跨上已經備好的馬車,一抖韁繩,駢馬飛馳。方才的沈穩冷靜已經消失不見,他面上滿是陰雲,帶出幾分戾氣。

大意了!

那林止本就來意不明,為人又狡猾善變,他卻沒能一直保持警惕。病弱的妹妹,懇切的哀求,還在治療痄腮時忙前忙後,這些作態,讓他放松了警惕,沒能時時跟在子苓身邊。現在想想,在宮中設局,讓子苓連診八人的,未必是見她驅疫時的表現,而是子苓曾出宮為嬌娘診病,多治了一人!

可他竟然未曾想到!

現在林止得知了子苓在意夏姬,在意出使齊國的使臣,若是回到楚國探察一番呢?術法高明,年紀輕輕,就算楚宮之中,也不多見。若是猜出“巫苓”身份,得知這人曾被楚王妃通緝,屆時派來使臣問一問宋公此事,怕是華元都難保子苓的性命!

不論林止是誰派來的,都要早做準備。

馬兒一路疾馳,來到了華府。右師是何等身份?若是沒有安排,在府門前等個把時辰也不足為怪,但是田恒是大巫信賴的執事,通稟一聲就被請進了門去。

“執事前來,可是大巫有事吩咐?”華元帶著滿面笑容,迎接來人。大巫明日坐診,按道理應是剛剛出宮,這時派心腹前來,他豈能不見?

田恒面上卻冰寒一片,見面便問道:“敢問右師,楚國出使齊國的使臣可曾定下?”

楚齊結盟是大事,而且從楚國前往齊國,少不得要途徑宋國,華元怎會不提前探聽?只是田恒問這個,有何用意?

他眉頭微皺:“是定下了,使臣不日就要啟程……”

“來使可是申公巫臣?”田恒沒等他說完,就直接說道。

這下,華元的笑容都掛不住了。他的消息可不是來自朝堂,而是身在楚國的信使快馬傳來,此刻整個宋國都沒幾人知曉。田恒不過一家仆,消息怎會如此靈通?!

見對方面色,田恒神情一肅:“右師有所不知,當日楚女正是因申公巫臣,才被迫逃離郢都。若此人出使,怕對右師不利!”

華元面色大變:“她竟得罪了申公?!”

華元可是在楚國住過的,就算是他,也不敢輕易冒犯屈巫。這人身居高位,才華橫溢,還頗有幾分睚眥必報的狠辣。若是讓他知曉楚女在宋宮,還不知要惹出多大的麻煩!

“並非得罪,只是不巧知道了一樁陰私。”田恒頓了一頓,“申公與夏姬有染,意欲出奔。”

華元差點沒從座上蹦起來。申公與夏姬有染?開什麽玩笑!說那夏姬不詳的,不正是申公本人嗎?夏姬在楚十載,也沒聽兩人傳出過什麽流言,怎地莫名其妙就要私奔了?

田恒像是沒看到對方神色,只道:“如今夏姬已回到鄭國,申公則擔任使臣,出使齊國。右師不覺太巧嗎?”

畢竟是老辣政客,聽到這話,華元就皺起了眉頭。是有些巧。他也曾聽聞夏姬歸寧之事,原以為是楚國打算借此事,與晉國修好。畢竟晉楚大戰已經過去數載,又逢楚王駕崩,新君年幼,想要停戰不無可能。誰料很快又傳出了楚國欲與齊國結盟的消息,若是齊楚聯軍伐魯,晉國焉能坐視?怕是立刻要再起紛爭。

那夏姬回鄭國是做什麽的,難不成良心發現,真是為了迎回夫婿的屍體?她可不是什麽貞婦!

這兩件恰好相反的事,放在一起看自是古怪。但若是為了私情呢?夏姬歸鄭,屈巫出使,可不是私奔的大好時機。

難不成真被楚女撞破了此事?!

等等!華元突然一皺眉:“若兩人真個私奔,我何險之有?”

如果楚女得罪過屈巫,而屈巫真的出使齊國,他怕是還要擔心一二。可要是屈巫真打算跟夏姬私奔,就根本不會前來宋國!那楚女是不是巫苓,又有甚關系?

田恒卻嘆了一聲:“原本是不相幹,就怕有人把這事捅了出去。若是讓樊姬知曉楚女就在宋國,還是右師請回,又會如何?”

華元的面色是真變了。楚女出逃,曾讓樊姬暴跳如雷,若真讓她知曉此事,自己渾身是嘴怕也說不清楚。更要命的是所謂的“靈鵲”,也成了笑話,他在朝堂要如何自處?

腦中飛轉,華元突然就明白了這人來意:“你想讓我擒住屈巫?”

“正是。唯有擒殺屈巫,右師方能給樊姬一個交代!”田恒答得幹脆。

華元心底卻起伏不定。若事情真糟糕如此,抓住屈巫,確實是脫身的好機會。這可是屈氏申公啊,竟然為了個女子出奔,樊姬怕是要氣個半死。而他因為“救了”巫苓,猜出了此事,幫她擒下出逃之人,之前的過錯不但會抹平,還能成為美談,讓人挑不出錯來。

只是他如何確定屈巫會出奔,又如何確定楚女的事情已經被人探知?

思索片刻,華元突然道:“田郎怎知事已外洩?”

“不瞞右師,坊間有一商賈突然闔家不見了蹤跡,那人之前曾出入大巫府邸,很可能是旁人暗子,探知了什麽。”

“商賈?可是那林氏?”華元對於大巫的動向極為關註,很快就說出這個名字。

“正是。當初右師想也查過,卻沒查出此人底細。現在人沒了,又逢屈巫出使,萬一有些牽扯呢?右師若是不信,自可去查!”田恒如實相告。

把這事告訴華元,也有好處。若是連華元都找不到此人,事情恐怕真會朝最壞的情況發展。提前做出準備,總是沒差。

“那若是消息真的傳出,問罪的卻比屈巫快上一步呢?”華元又道。

這也有很大可能。屈巫是出使,人多勢大,講究氣度禮儀,哪能快走?但是樊姬派來問責的就不同了,說不定會快上很多。有了這個時間差,他如何拿這份“功績”來抵罪?而且萬一楚女被識破,屈巫又未曾出奔,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若是大巫能暫避呢?等到屈巫出奔,被右師擒下,再回宮不就萬事大吉?”終於,田恒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他要讓子苓避開這個風口浪尖,不論局勢如何發展,此刻待在宮中,都是極其危險的。最好的辦法,就是出宮!而且要借華元這個右師之手,安安穩穩離開宮廷,暫時躲起來。也未有如此,不論下面局勢如何發展,都有應對之法。

而這一番“勸告”,已經徹底讓華元把自家安危和屈巫的出奔聯系在了一起。只要他不想失了權柄,就會拼命攔截屈巫。屈巫被俘必死無疑,如此一來,也能讓子苓安心。那時,是走是留,就看她的心意了。

一個真正能保命的萬全之法。

此話出口,來人的心思,華元便已猜出。然而此刻,他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向氏突然偃旗息鼓,本就古怪,還是要仔細計較方可。

想到這裏,華元鄭重道:“吾速派人去查,還請田郎轉告大巫,稍安勿躁,靜待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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