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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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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林止的聲音。

楚子苓望了過去,隔著薄紗,也能辨出那張臉上的關切。只是對於她而言,這些並無用處。

“無事。”楚子苓答道。

林止放下了手中花朵,面上神色也嚴肅起來:“林氏在商丘經營數代,也算小有家資,更有鄭、衛、楚、晉諸國門路店鋪。吾雖不才,但受人恩惠,當效犬馬之勞,若是大巫有甚不便經手之事,只管吩咐即可。”

他的話語極為坦誠,帶著股信誓旦旦的味道。楚子苓聞言安靜了片刻,突然道:“若有諸國準備交戰,你可能打聽到消息?”

沒想到她會問這個,林止楞了下,旋即頷首:“自然能。諸國交戰要提前召集國人,籌備糧草,商賈對這些最是敏感,不難打聽。”

楚子苓輕輕點了點頭:“若是如此,勞煩林郎關註一下周邊幾國動向,若有戰事,傷藥的路子也好鋪開。”

沒想到打聽這個竟然是為了賣傷藥,林止訝然失笑:“區區小事,何勞大巫掛齒?交給小子便好。”

一旁嬌娘可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只是把挑出了花朵攏成一把,遞給了過來:“大巫,這花美,你可喜歡?”

接過那捧尤為嬌艷的鮮花,楚子苓笑道:“多謝嬌娘。”

她問戰事,當然不是為了賣藥,而是為了記憶中的那些東西。屈巫出奔,似乎是在出使齊國的路上,她並不記得那是什麽時候,只有了解諸國動態,才能猜測屈巫下一步的行動,並且想辦法破壞。這種事,問華元顯然是不行的,若是林止能從民間探知一些消息,對她也有好處。

只是這些,不能讓旁人知曉。

有了這束花,帳中的氣氛又緩和下來,帳外的田恒卻看得滿心不爽,豁然起身:“吾去河畔弋射,爾等莫離開!”

說完,他也不管圍在身邊的女郎們,大步走開。

楚子苓被這嗓子嚇了一跳,有些摸不著頭腦的問道:“弋射是什麽?”

“就是用繩拴在箭上,專做捕雁之用。田兄怕是被人纏煩了,想露露身手。”林止笑答,隨手提起一旁的陶壺,“大巫可要添些漿水?”

“不必。”楚子苓的目光還未收回,她確實挺好奇這“戈射”的玩法,真能捕到大雁嗎?難不成跟網子一樣,可以捉活的?

只可惜,這裏距離河畔很遠,已然看不到那人的身影了。

田恒取了弓,徑自來到河邊。那群跟著他的女子非但沒散開,倒是又引來了不少本就在看人射雁的女郎。

突然來了這麽個身材矯健的大漢,正在炫耀箭術的士人都是如臨大敵,有人高聲叫道:“河畔落單之雁,都是吾等驅散的,君子勿搶他人獵物。”

田恒哼了一聲,自顧在幾支矰繳上栓好絲線,向前幾步,站在了河岸最邊。這裏細沙遍布,又濕又滑,難以立足,如何能張弓?然而田恒雙腿一沈,猿臂屈伸,長弓頓如滿月,箭在弦上。

他瞄準的並非近處落單的孤雁,而是河中的雁群。

立刻有人聒噪起來:“怕有五十步餘呢?如何能中?”

“哈哈,自不量力,原來是個豎子!”

雁群都在河心,戈射的短矢不比長箭,如何能中?就算勉強射到了地方,怕會在雁羽上打滑,全無用處。

然而所有譏笑,都沒落在田恒耳中。弓弦猛顫,長箭猶若驚雷,疾射而出,正正落在了雁群當中。只聽“嘩啦”一聲,十來只大雁齊齊振翅,飛向高空,一時間雁鳴陣陣,濁浪翻飛。

田恒並沒有去看方才的獵物,而是趁著大雁四散,再次開弓。弦聲緊促,箭箭緊追,只是幾息,他就射完了囊中所有矰繳,此刻別說河心了,連河邊孤雁也都飛上了雲霄,遠遠逃了出去。

還能如此戈射?莫說那些士人,便是圍觀的女郎都目瞪口呆。田恒卻不緊不慢收起了手上絲繩,不多時,就見六只大雁釘在短矢之上,被他扯了回來。

這竟是箭無虛發?五十步開外?不對!若是算上非到半空的,怕有六七十步了吧?而且除了當中一只掙紮不休外,其他幾只雁顯是一箭斃命,這是從哪裏冒出來的神箭手?!

尖叫聲這才響起,不知多少女郎擠了上去,嘰嘰喳喳吵成一片。

“郎君可願贈奴?”“妾名柳娘,剛問壯士如何稱呼?”“君子止步!”“吾父乃是朝中大夫……”

上巳戈射,為的是什麽,不就是贈雁給心儀的女子嗎?這人英武如此,怎能不讓年輕貌美的女郎們春心大動?雁可有六只,誰不想爭上一爭!

眼看河畔亂成一片,幾個射雁的士人哪還敢留下獻醜?個個舉袖掩面,避道而逃。

田恒看了看手中大雁,又看了看面前鶯鶯燕燕,心情非但沒有好轉,反倒又壞了幾分。

他專門跑來射雁,為的又是什麽?難不成想送人嗎?送給何人?

子苓是個巫女,通神術的大巫,要雁何用?!

覺出自己辦了蠢事,田恒咬著牙,把那六只雁全都捆在了一起,拎在手中:“閃開!這雁是某射來吃的!”

這不講情面的斥喝,讓擠在最前的黃衫女子目瞪口呆:“可,可今日是上巳……”

“上巳就不能吃雁了?”田恒手上一揮,雁身上尚未流盡的血四濺飛散,引得女子驚呼退避。這下,倒是騰出了路來,田恒也不管眾人,提著雁,大步而去。

身後女子面面相覷,不知追還是不追。

今日真是見了鬼了,走出老遠,眼見能看清前面錦帷,田恒才放緩腳步,只覺手中幾只雁比大石還重。那小子巴結子苓又如何?難道宋人就不懼鬼神,敢娶大巫了嗎?而且以子苓的脾氣,若林止真冒然示好求歡,反倒會惹她不快。那就不是一個關心情愛的女子,在她眼中,再英武俊美的男人,怕也沒有病患重要吧?

這踏春,恐怕真的只是踏春,倒是他被帳中花堆沖昏了頭腦,辦出這般可笑的事情。

手中大雁提也不是,扔也不是,田恒正琢磨著要不要先掛在車上,就見林止快步迎了出來,大笑打趣道:“這麽多雁?田兄沒送幾只出去?”

田恒冷著臉反問:“行之可想要兩只?”

好不容易喚他表字,說的卻是這種話,饒是林止辯才無礙,一時也說不出話來。這是個什麽意思?!

田恒哼了一聲,也不等他回神,繞過人來到帳邊,把一堆雁扔在了地上:“這些日疏於箭術,去練了練手。”

最終,他還是勉強找了這麽個解釋。

沒想到這麽快就捕回雁,還有六只之多,楚子苓忍不住看向田恒腰間那幾支短矢:“就是在這短矢上系繩嗎?”

她對雁的興趣,還沒對矰繳的興趣大,怕是根本不知送雁是何意思。田恒突然笑了,伸手取下一支,遞上前去:“就是在這孔上栓繩,以免落入水中……”

許是好奇,嬌娘也湊上起來,依偎在楚子苓身邊,一起聽田恒講怎麽射雁。站在三人身後,林止面上訝色已經全數退去,只帶著淺淡笑容,註視著幾人。

因為嬌娘體弱,這趟踏春之行,未到下午便告結束。重新坐上了馬車,楚子苓看著不斷後退的大河,和那漸漸靠近的高聳城墻,只覺心又沈了下來。明日,她便要回宮,重覆之前單調緊張的生活,這偷來的閑暇,果真如夢幻一般。

“你今日出宮,可是為了避開大祭?”前方,突然傳來了田恒的聲音。

楚子苓回過神來,輕輕點了點頭:“是。”

對於田恒,她不必隱瞞什麽。

“若你始終無法習慣祭祀之禮,怕是難登高位。”田恒此刻也想明白了,為何楚子苓會選今日出門踏春。上巳時,宮中怎會無大祭?其實說到底,還是她不喜歡那些人牲祭祀,選擇了避開。只是有些時候,心不硬起來是不行的。

“我不會占蔔,也不會咒祝,如何爭得過宋宮那些巫者?”楚子苓笑了笑,聲音中卻沒有笑意,“況且從上蒼手中救回人命,總是要付出些代價的。”

她想的非常明白,有些權柄,是她不能涉及的。比如上天代言人的職位,像是解釋天象,剖析夢境,告誡君王,預示戰爭……這所有的一切,其實都是權謀,是心計,是爾虞我詐和不死不休,她不是一個天生的政客,做不來八面玲瓏冷血無情,更不熟悉這個世界的運行法則。強去爭,不過會使自己成為那塊攔路的石頭,早早被人鏟除。

因此她需要的其實不是大權,而是某種層面上的獨立,超越凡俗,只落在“生死”二字上。只要那些人,君王、大臣、國人、乃至巫者本身還有惜命的心思,就能保住自己的地位。並且借這特殊的地位,試著完成自己想要完成的事情。

“若是如此,你會走的更難。”田恒聽懂了她的言下之意,她要放棄那些誘人神魂,引來血腥的權力,把這些作為代價,跟宋宮中的巫者們交換,獨善其身。然而誰能保證,那些掌權者能夠信守承諾呢?也許有朝一日,她什麽都不做,只是站在那裏,就會成為一些人的威脅,讓人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那些血食者的脾性,田恒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無妨。”楚子苓只答了這兩字。來到這個世界,哪一步不是走在刀尖上的?不過是多走幾步而已。

輕輕嘆了口氣,田恒也不再多言。其實若不是為了覆仇,為了扳倒屈巫,她可以選擇一些更輕松的道路。這女子真的不適合深宮,不適合這些讓人厭棄的汙穢。然而他不會勸她,心有不甘的滋味,他何嘗不知?

兩人不再開口,只剩車轅上掛著的那串大雁,隨著輪軸前行一搖一晃,發出些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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