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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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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楚子苓很晚才離開後宅。附子中毒是可以靠甘草綠豆等來緩解,但因藥不對癥更加嚴重的崩漏,治起來可就麻煩了。就算是她,也只能勉強控制病情,以後能不能產下子嗣,恐怕要靠運氣。

不過這些,並不是最讓她震動的。那十幾個被拖出庭院,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女人才是。

公孫黑肱是開了恩的,並沒有要她們的性命。可是從密姬身邊服侍的,到西廂灑掃伺候的,全都被犁了一遍。而她們在挨打時,甚至都不會叫出聲來,似乎怕這好不容易得來的“恩典”,被自己一嗓子哭沒了。

那些註視她的目光,從好奇、敬重,變成了畏懼,就如同看到可怖異獸,嚇得瑟瑟發抖,避之不及。

當她好不容易走進西廂時,那高大男子正等在那裏,面上少有的帶了些嚴肅。上下打量了巫苓一眼,田恒突然道:“鄭府之事,你不該插嘴。”

不該插什麽嘴?楚子苓的雙手又抖了起來,過了半晌才道:“她們就該死嗎?”

田恒不答,反問蒹葭:“小婢,那些人該死嗎?”

蒹葭恨恨點頭:“該死!賤婢當殺!”

看著那丫頭認真的神情,楚子苓幾乎說不出話來。身為婢子,她跟那些人的處境有何不同?這次,光是慘遭牽連的,就有十數個。密姬讓人退下,那些婢子敢不退嗎?出了事,卻要算在她們頭上……

忍不住,楚子苓問了出來:“萬一你遇上了這種事……”

蒹葭立刻搖頭:“奴才不會背主!”

她的神情裏,有種盲目的自信,仿佛得意洋洋搖著尾巴的小狗。

她不懂的。楚子苓又扭過了頭,看向田恒。對方冷冷一笑:“怕也只有你,會把奴仆隸妾當成人看。”

他們不是人嗎?

蒹葭急急辯道:“女郎跟旁人不同。女郎是神巫,自是心善。”

不,不是她心善。只是她的認知,和這些人皆不同。在田恒和蒹葭心中,也許只有貴族,只有國人才能算人。而那些野人,那些奴婢,乃至蒹葭自己,都不算的。所有彬彬有禮,所有爽朗明快,所有溫情暖意,此刻全都退了一步。大幕拉開,露出的是冰冷殘忍的底色。這不是兩千五百年後的文明世界,而是剛剛擺脫吃人和活祭的殷商,誕生出“禮樂”的周朝。為什麽“禮不下庶人”?因為他們本來就不被當人看。

見楚子苓面色愈發難看,蒹葭跪了下來:“都怪奴未收好藥匣,讓那賤婢惹出禍事!女郎莫生氣,要罰就罰奴吧!”

錯怎會在蒹葭?楚子苓閉了閉目,掩去了之後的苦澀。身為醫生,她才是最明白濫用藥材後果的那個,而她竟然疏忽了致命的一點。在巫醫時代,人們是不會去學習辯證論治的,他們只會“模仿”,就像任何原始崇拜一樣,把病人覆蘇當成神跡,並模仿這些施法的“神明”,指望用同樣的法子救自己的性命。

因此,最初的醫學書籍上,會有那麽多古古怪怪的方子,很可能只因某個方子,救過某個人,便被當作驗方流傳。而一直到《本草綱目》誕生時,“人部”這種類巫的方子,仍舊被記載下來。有多少藥真的管用,又有多少得益於安慰劑效果,沒人清楚,“巫醫”的血統,也始終未曾清除。為何要做膏藥,為何要做丸劑,為何要處理藥渣,使人難辨藥材?也許最初,防備的就是這個。

而她,傲慢到了未曾設防。

伯彌如此,那偷看她治病的巫齒呢?又要有多少人,因她的草率送了性命?

這一刻,愧疚幾乎讓她難以承受。

田恒把那女子的神情看在眼裏,多少有了些松口氣的感覺。雖說是無妄之災,總是落下些好處,也讓這女子知曉世間險惡。輕哼一聲,他大剌剌道:“旁人犯錯,你們倒是管的寬。只是為這等人,不值犯險,把你的善心收收,切莫過了。”

這算是安慰自己嗎?楚子苓輕輕點了點頭,又俯身拉起了蒹葭:“不是你的錯,我也不生氣了。”

見她眉間陰雲散去不少,蒹葭又高興起來:“奴就說了,女郎的藥最是靈驗。那賤婢偷去也不抵用的!哈~看以後還有誰敢對女郎不敬!”

聽著這沒頭沒腦,卻又透著歡喜的聒噪,楚子苓在心底嘆了口氣,轉身收拾起房間裏堆積的藥材。

※※※

內室傳來一陣滲人的尖叫,還有疊聲驚呼。

“季羋!”“女郎!”“啊,莫扔,莫傷了手……”

站在門外的公子罷,只覺心急如焚,想要推門,卻又被人攔了下來:“公子止步,屋內不吉。”

失心之癥,妖邪侵體,自是不吉的,就連親眷都要回避。那可是他的嬌女,怎麽變到如此地步?

還請那巫湯嗎?巫湯雖然靈驗,卻也只能讓阿元安靜旬月,再次發作,總會前次更兇上幾分。這是法術不夠,還是巫湯未曾施展全力?公子罷也不敢定論。可是次次如此,難免傷身……

“那巫苓,又治好了幾個?”忍了又忍,公子罷終於開口。

“聽說又治好了三例。兩個是婦人疾,一個是小兒疾。”那親隨答道。

“可有鬼神作祟的?”公子罷也沒料到,短短幾日,巫苓竟又治好了這麽多,猛地轉頭問道。

“這,小人無能,打探不到……”那親隨低聲道。

也是,內宅私密,豈是誰都能知的?公子罷有些沮喪,卻有不願放過這個新出現的神巫,最終還是咬了咬牙:“要不,也請巫苓過來看看?”

那親隨見他意動,趕忙道:“不若先尋巫湯,若是不成,再作打算?”

這也是個穩妥些的法子,公子罷遲疑良久,終是頷首允諾,派執事去請。誰料當人真的到了那游巫府上,見到的卻是一副不善面孔。

面對攜厚禮登門的公子府執事,巫湯神情倨傲,冷冷道:“公子心思駁雜,不敬不信,吾焉能驅季羋身上惡鬼?”

巫湯怎地知道此事了?執事額上汗都下來了,趕忙辯解:“豈有此事!若是不信大巫,公子又怎會派吾前來?大巫莫要聽信謠言……”

巫湯搖了搖頭:“此事多說無益。你且回稟報公子,吾可與那新巫一同登門,相較巫術。”

“大巫……”執事還想說什麽,巫湯卻不再答,把人請了出來。

執事無奈,只能回去覆命。誰料聽聞此言,公子罷非但不懼,反而生出喜色:“巫湯真如此說?”

“千真萬確!”執事苦著臉道,“怕是有人漏了消息……”

“好!好!”公子罷卻一臉喜色的站起身來,“如此也好!必要請巫苓同來!”

他心中存疑嗎?當然是有的。巫湯治了那麽多次,卻也只能讓愛女時好時壞,誰知是只能如此,還是不夠盡心。這份疑慮不消,他如何“盡信”?而現在,巫湯要邀巫苓比鬥法術,不論誰勝誰敗,兩人必然都要傾盡全力。對於阿元而言,豈不是件好事?怕只怕巫苓膽怯,不敢應戰……

又想了想,公子罷囑咐道:“此次你去鄭府,要好好跟鄭公孫說清楚,不可誤了大事。屆時吾會派禦戎親迎,以示敬重。”

執事哪還不明白公子罷的意思,這便領命去了鄭府。

※※※

“是妾輕信了那賤婢,才惹出禍事……”

經過兩天診治,密姬總算恢覆了些精神,見到公孫在自己房中,淚止都止不住,嗚嗚哭了起來。

見她花容不在,淒慘憔悴的模樣,鄭黑肱也有些不忍,輕輕握住了密姬的手:“若是生病,可尋巫苓,何必信那賤婢?”

聽到這話,密姬哭的更厲害了:“妾,妾不敢……巫苓受公孫喜愛,妾怕公孫厭棄……”

心中一痛,鄭黑肱低聲道:“她是巫,與我何幹?莫瞎想了。”

這話讓密姬又驚又喜,死死握住了公孫的手,連淚都收了些。鄭黑肱摸了摸對方黑發,倒是想起了之前她衣不解帶伺候自己時的情景。隨他前來楚國,密姬心中也是怕的吧?否則又豈會被那賤婢亂了心智。

他竟無知無覺。也許巫苓說的不錯,他是該憐惜眼前人……

“公孫,執事求見。”有親隨附耳道。

鄭黑肱又拍了拍密姬的手,叮囑她好好養病,方才走出門去。出了門,就見石淳面色焦急等在那裏。也不待他發問,胖大老者就上前一步:“公孫,公子罷遣執事前來,當速速親迎啊。”

公子罷乃楚王之子,雖為夫人所生,卻也深的楚王寵愛。這等人平日可是攀都攀不上的,如今派了執事前來,石淳怎能不急?

鄭黑肱不敢怠慢,隨他一同迎出了大門。

公子罷派來的執事,倒是個笑面孔,入了正堂,便彬彬有禮的說道:“吾家公子想請大巫過府,為愛女診病。明日會派禦戎來迎。”

為公子罷的愛女診病?石淳面上一喜,覆又一驚。只是請人診治,何必派禦戎前來?須知對卿士而言,禦戎、車右都是陣戰上可交付性命之人,最是信賴。公子罷的禦戎,品級甚高,又豈會輕易給別人駕車?

鄭黑肱在楚國的時間畢竟更長一些,就算臥病,也知曉些內情,不由皺了皺眉:“敢問求治的,可是季羋?給她治病的,不是大巫巫湯嗎?”

就連鄭黑肱自己,當初也是聽聞巫湯能給公子罷的愛女治病,才向那巫醫求藥的。怎麽現在公子罷不用巫湯,反倒求上自家門來?

那執事像是早料到了他會有此一問,唇角微挑:“巫湯有言,想同巫苓較量巫術,兩大游巫相較,實難一見啊!”

他的感慨,並未觸動面前兩人。鄭黑肱和石淳目中,皆有了猶疑。巫者比鬥,可是極為罕見的事情,若是惹得鬼神不快,說不定會降下禍事。這公子罷竟然允兩巫相爭,這豈是輕易能應下的?

然而未等石淳使出眼色,鄭黑肱便輕輕頷首:“如此,吾要先問過巫苓方可。”

那執事倒也幹脆,也不待問出個結果,就含笑告辭,這竟是連拒絕的餘地都未給出。好不容易送走了這位“貴客”,石淳趕忙進言:“公孫,此事怕有不妥……”

鄭黑肱擡手止住了他的話:“吾先去見見巫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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