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又是一年早春，中央宮庭院兩旁的煙柳也綴結了嫩黃色的芽，萬物初始之時，但是今年的早春要比往年更熱鬧幾分。

“聽說了嗎，今年竟然有女人進入前三甲，這簡直是可笑至極。”

“是啊，女人就應該在家相夫教子，孝敬公婆，這完全是將那些辛辛苦苦考上來的考生於何地。”

“可惡，允許女子參加考試，只要乖乖的走走形式不就好了。”

在通往府庫的路上，這樣的話不絕於耳，今年的新科進士，像無形的沸水，令整個王宮沸騰了起來。而面對這些質疑的話，空也只是稍稍停頓了幾番步伐，沒有替秀麗做出反駁。

空疾步走進府庫，在看見正在整理書籍的邵可大人時，空露出歉意的笑容，“打擾了，邵可大人，請問王上在這裏嗎？”

“小空，是有什麽急事嗎？”邵可大人將手裏的書放進書架，看到空臉上不自覺流露出的焦急，回道，“王上在裏面。”

“謝謝您，邵可大人”空輕微頷首表示謝意，深吸了一口氣向裏走去。能得知王這時候在這裏也多虧從秀麗那裏得知王有在府庫喝下午茶的習慣，空攥了攥手中的公文，原以為到了這個時候，她一定會難過異常，實際上，內心卻平靜的如一灣死水，沒有絲毫波瀾，沒有風，沒有漣漪。

楸瑛和絳攸看到忽然出現的空，都露出稍微有些吃驚的神色，而這樣的疑惑在空正式行君臣之禮達到極致。在平日，這是絕不會看到的的情形。

“空，有什麽事？”劉輝面色有少許凝重，即使僅有幾個月，他已不再是當日那個以為只要自己表現出昏庸無道的模樣，清苑皇兄便會回來主持一切的紫劉輝，是秀麗告訴他，這個國家需要他，百姓需要他，他不能也不被允許繼續這樣下去。

“是，有件事希望能得到您的準許。”空微微一頓，深色的眸子凝視著冰冷的地板，像是下定決心般，空倏然擡起頭，“請您準許下官辭官。”

“——？”劉輝震驚的驀然站起，雙眸緊緊註視著空，年紀輕輕便官拜戶部侍郎，繼續發展下去，未嘗不可與絳攸和楸瑛匹敵，怎麽會在這種時候忽然提出要辭官的申請，“空，是因為孤的原因嗎？我答應過秀麗，會努力成為一名合格的王，所以。”

“不”空搖搖頭打斷了劉輝未說完的話，“我並不是因為這個原因而辭官，或者說與您沒有絲毫的關系，大概，只是忽然發現自己並不適合官場生活。您會成為一名優秀的王，至少現在的我是這樣認為的，我為沒有機會可以繼續盡臣下之責而感到遺憾。”空平靜的陳述著事實，她感受到絳攸和楸瑛投來的熾熱視線，卻無法給予任何回答。一聲不吭，卻忽然間提出辭官的她一定就像混蛋一般。

“空，孤不接受你這樣的理由。”劉輝變得執拗，起先滯留在空氣中的凝重感也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現在的劉輝更像是在平日與絳攸和楸瑛相處的模樣。“我要知道真實的原因——”

空斂下深色的雙眸，總被溫柔堅韌覆蓋的鳳眼，此時被化不開的憂愁包裹，“萬分抱歉，原因我不能告訴您。——懇請您準許。”

劉輝將凝聚在空身上的目光，緩慢移動到遠處的書架，“——我知道了。”劉輝應道。

“是，——請允許下官先行告退。”

不知道究竟如何走出了府庫，整個心就像忽然被掏空一半，疼痛難忍卻又空蕩蕩的如同毫無知覺般。眼眶不自覺的湧現出淚珠，明媚的陽光異常耀眼。

會被刺眼的陽光照射而流出眼淚，真是太難看了。空僵硬的扯了扯嘴角，擡手擦幹了眼角的濕潤。難得抽空出來，再不回去，一定會有數不盡的任務砸下來吧。

仰望著沐浴在陽光下的宮殿，空眨了眨雙眼，振奮起精神向戶部走去。

戶部一如既往的繁忙，所剩無幾的雜役搬著已經超過眉眼高的公文搖搖晃晃的從戶部大門走出，上級官員雖不必如此奔波勞累，卻不得不每日與數不清的公文做鬥爭。

“星野”戴著面具的長官手上不停的蓋著印章，叫住剛剛進入的空，“桌上的公文傍晚前處理完，今年的賦役征收，明天我要見到統計結果。”

黃尚書簡潔的吩咐後，將一小摞公文遞到空的面前，轉而又吩咐起剛走來的雜役，“把這些送到鴻臚寺，駁回弘文館的預算統計，並告訴他們的長官提出這麽離譜的預算案，他們的腦子是不是有病，務必一字不差的給我傳達到，把對面的雜物清理幹凈，這些文件全部送到府庫，並把這上面的書借回來。”

空有幾分同情的看向神色高度緊張，卻仍然被長官指派的冗長的任務而露出費力神情的雜役，如果真的離開這裏之後，這些公文該如何。空深深嘆了口氣，走到全然被公文圍繞的桌子。

終於完成了，脖子就像快要斷掉一般。空放下剛剛處理好的最後一份公文，慵散的向後伸著懶腰，忙碌的戶部此時變得祥和而寧靜，燒紅的晚霞順著大門傾瀉而入。

晚上好好努力，僅剩不多的賦役征收也會被統計出來，這樣，就可以安心的離開戶部了吧。空一邊打算著，一邊整理起書桌，但是，這般簡單的工作她卻足足用了比平日多出半個時辰的時間。

因為舍不得，所以，才會盡可能的延長呆在這裏的每一分鐘麽。

空抿嘴笑了笑，說不清這樣戀戀不舍的心態意味著什麽。“絳攸，楸瑛——抱歉，等了很久吧。”空走出大門便看到斜倚著紅漆柱的兩人，深色的雙眸一凝，隨即綻放出溫柔的光彩。

“你這家夥，辭官那種話究竟是什麽意思。”絳攸冷著臉色質問道，聲色俱厲的語氣在空沒有反駁的態度下逐漸變得有所緩和。

以至於只有絳攸才知道他究竟想要詢問什麽。

“——我無法解釋，因為，已經不能再留在這裏，我所期盼的，我存在這裏的價值，都到達了盡頭。”悠遠的目光註視著被燒紅的天邊，太陽就要落山了，而明天的此時，秀麗也會成為彩雲國第一位女性官吏。

“請收下吧”空遞出手中的盒子，也許再也不會有相見之日。但是，我卻不會忘記與你們共度的時光，預備宿舍裏的同甘共苦，及第時的欣喜愉悅，為官路上的支持鼓舞。

兩株風信子靜靜地躺在盒內，——請銘記，我永恒的想念。

空平靜的抱著一摞公文從兩人面前轉身離開，冰冷的地面傳來平穩和逐漸消逝的回聲。落日西沈，餘輝的殘光蜿蜒在潔凈的書桌上。

早春的黎明，沒有冷凝到令人顫抖的空氣，沁人的清涼如甘露滑過喉嚨。一切，就如平常一般。

紛擾，爾虞我詐，明爭暗鬥如一陣寒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卻從未留下過什麽。空斜倚著黃府門前的櫻花樹，清潤的露珠順著花瓣滴落在淺栗色的秀發。

在府門大開的一刻，空才倏然睜開眼眸，對著走出的長官露出粲然的笑意。

“請您先不要急於諷刺挖苦我。”在黃尚書開口前，空搶先說道，白皙的面頰浮現出微不可查的紅暈，“至少我也是名女子，做女子打扮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吧。”

“女子？——你哪裏還有身為女子的自覺？”面具下的臉蒙上一層薄冰，秀氣的眉角微微蹙起。

雖然黃尚書說的全然沒錯，可被如此直白的指出，空還是僵住了臉上的笑意，但也由衷的在心底松了口氣，“是，這是今年賦役實征的統計結果，——因為向王上提出了辭官的申請，所以，現在的我已經不具備進入中央宮的資格了。”

“這就是你今天來的目的。”

沒有諸如，“撤回你的申請，我不聽任何與解釋有關的話。”或是“你的腦子已經被亂七八糟的東西糊住，如果還有點清醒，就該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蠢事。”之類的話。

一日不被長官訓話，她竟然會感到不舒服和淺淡的失望。“是，今日特地前來向您此行的。——七年來，很感謝您的關照。”空恭敬的鞠躬彎腰行禮。

身後，繁華的櫻花散漫的飄落，隨風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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