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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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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章 (1)

遼闊空曠的城市中, 湛青絢爛的天空籠罩而下,寒風蕭瑟,吹起地面焦黃的枯葉。

連奚微微仰首, 望著身旁的男人。

如初見時, 這個人從黑夜深處緩緩走來, 他的身遭纏繞著螢火般密集的金光。那時,他們隔著一條馬路, 連奚迫不及待地穿越道路走到這人身旁,然後透過閃爍的金光,看見了那雙寫滿荒蕪的眼。

而如今, 捩臣站在漫天青輝下。仍舊是那張冷峻優雅的面容, 氣度淡漠, 垂眸望人的姿勢都沒有一絲變化。可是, 他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俯視眾生的神明。

良久。

連奚:“會有很多人死麽。”

捩臣靜靜地看他:“靈威仰很弱,但是很少說謊。”

“你不希望他們死?”

默了默,捩臣笑了:“你希望?”

連奚沒有回答。

捩臣一字一句:“我不希望。”

話音落下, 地府之主張開一直緊攥著連奚手腕的手。捩臣向後倒退一步,他深深地看了連奚一眼,接著視線挪移, 看向那口懸浮在半空中的青銅大鐘。

捩臣的態度不言而喻,現在, 所有的選擇權交在了連奚手上。

手腕上冰涼的溫度依舊刺人,可是不知為何,連奚卻覺得這人剛剛握住自己的時候, 一股炙熱的力量讓他喉嚨幹澀, 心中湧起一絲柔軟下去的感覺。

他順著捩臣的目光,一起望著青銅鈴鐺幻化成的大鐘。

這是晨鐘。

青帝從地獄深處爬上人間, 他封鎖整座蘇城,想將捩臣和生死簿困死在這裏。捩臣卻幻化空間,芥子須彌,創造出了另一個沒有凡人的蘇城。

結局其實很簡單,要麽青帝攜卷諸神的法力,成功困殺捩臣。失去了酆都大帝和六道輪回的地府,只會被本該隕落的諸神掌控,成為下一個神庭;要麽捩臣反殺成功,一舉擊潰青帝。

而能夠左右戰局的,就是這口晨鐘。

晨鐘化鈴,他握鈴而生。

心中莫名就有了個答案,關於自己是誰,關於為什麽會遇到這一切。可是現在,答案似乎已經不再重要。連奚堅定了決心,他擡起頭,目光平靜地望著晨鐘,和它旁邊飄浮半空的鐘棰。

連奚伸出手,一把握住了鐘棰。

“捩臣,晨鐘一響,你能預料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嗎!”

青帝怒吼出聲,震耳欲聾的聲音震得整個大地轟隆作響。

可是沒人理會他。

連奚握緊鐘棰,他回過頭望向捩臣。兩人四目相對,輕輕頷首。

捩臣手掌翻動,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紛紛出現掌中。

青帝:“捩臣!!!”

敲響晨鐘會如何,捩臣和連奚敢賭,靈威仰卻從來不敢!

黃泉之下,雖然秦廣王、宋帝王等閻羅一直在努力地抵擋那些從忘川河底飛湧上來的神明力量,可他們的能力終究有限,絕大多數的神明法力還是穿越兩界,融入了青帝的身軀之中。

眼看連奚手握鐘棰、準備敲響,青帝發出憤怒一吼,他狂暴地呼嘯起來。

轟!

“爾等豈敢!!!”

剎那間,青色天空中烏雲密布,無數閃電銀蛇在這厚重的雲層間穿行。下一秒,青雷從空中劈下,直直劈向連奚。捩臣目光一緊,他厲聲冷笑:“靈威仰,當年諸神之戰你是怎麽贏的,都忘了麽!”

說著,金色冊頁不斷顫動,最終化為一枚泛著紫光的金色“敕”字,飛向天空。

金真玉光紫文與青色雷霆相撞,天地轟然震動。

然而,諸神的力量卻並未徹底消散。青帝嘶啞的怒吼下,那些或大或小的神明法力光團好似流星,從天而降,嘩啦啦地沖向連奚。

捩臣手中,白玉印章轉身迎上,擋下那些數也數不清的白光流星。

可是,誰都沒想到,許多神明竟然拼盡全力,硬生生沖破了捩臣的阻攔!捩臣的臉色倏地沈下,他望著那一團團奮不顧身的神明力量,眸色逐漸變得覆雜起來。

那些光團中,隱隱地出現了一個個在火海、刀山、冰獄、雷窟中掙紮的身影。

卷簾神,齊鳴山神,天河神將……

還有更多捩臣根本不記得名字的神明。

這個世界上真的存在以少勝多,螞蟻吞象嗎?是,當然有。可是一萬多個普通神明,絕對不可能能越過捩臣施展白玉印章的力量,繼續攻擊。哪怕捩臣如今實力被壓制,也絕無可能!

因為這才一萬多個低級神明而已!

可是,他們竟然真的抵擋住了白玉印章的法力。

因為,他們也在拼盡一切地想要活下去。

要麽繼續在地獄深處受罰,等到看不到盡頭的刑期結束,轉世投胎,神明真正墜落,成為一個新的生命。要麽,就殊死一搏,跟在青帝靈威仰的身後,給自己博得一個機會。

正是如此,他們才做到了跨越兩界,才做到了一邊忍受地獄折磨,一邊還能攻擊連奚、捩臣。

可是……

捩臣輕嘆一聲氣,發出神明漠然眾生的悲憫:“早知今日,當初作為神明蔑視萬物時,為何沒有如今一絲的竭盡全力。”

這話落地,那些沖向連奚、阻攔他敲響晨鐘的白光流星有一瞬間的停頓。但隨即,他們更是義無反顧地俯沖而下!

不想死,不想死,不想死!

連奚的手卻死死握緊鐘棰,他仰首望著那些撲向自己的流星,沈著從容道:“你們是神明。”

“曾經作惡多端,才會過了六百年,依舊在地獄受罰。

“不想受罰,不想投胎,不想失去作為神的特權,誰都能理解。

“但是。

“當你們穿梭陰陽,來到人間的那一刻也就意味著……

“直到今日,你們仍舊沒有一絲悔意!你們依舊想做那個高高在上、超然眾生的神明!”

流星咆哮著落下,與此同時,連奚也揮起鐘棰,用力地敲向青銅大鐘。

強烈的光束讓整個世界有一瞬的失明。捩臣臉色冰冷,雙手快速結印,金色冊頁和白玉印章也不斷飛舞,護住連奚的安全。連奚則負責敲響晨鐘,打破青帝的禁錮,結束這場時隔六百年的神明反擊。

可是,一秒過去。

強烈的光束逐漸暗淡,連奚驚疑地“咦”了一聲。當世界恢覆平靜時,他低下頭,看向鐘棰和青銅大鐘的交界處。

鐘棰確確實實已經敲到了晨鐘上,可是這口鐘居然沒響?

難道說,他根本沒辦法敲響晨鐘?

不對!

連奚神色一變:“這是什麽?”

捩臣也看清了那格擋在鐘棰和晨鐘之間,薄如蟬翼的白色光膜。他心中覆雜,瞇起雙眼。

“這是神明。”

只見古樸莊嚴的晨鐘與鐘棰之間,竟橫亙著一張肉眼難以察覺的白色薄膜。

神明們將自己的法力變成極薄的光膜,擋住連奚敲響晨鐘的動作。這些光團以極快的速度在不停消耗,每一個光團的消失,都意味著一個神明的徹底隕落,轉世投胎。但是他們別無選擇。

甚至是天空中的青帝,聲音都變得虛弱起來。他咬牙切齒道:“只要本尊還活著,你們就別想敲響那座鐘!”

望著這一幕,連奚心中閃過無數覆雜的情緒。

他緩慢地擡起頭,終於忍不住問:“就真的這麽想當神嗎。”

蒼穹之上,青帝狂暴怒吼:“小小凡人,竟敢質問本尊!”

連奚聲音平靜:“我第一次見捩臣,捩臣就對我說,世間萬物,皆是平等。人從不比牲畜高貴。他之所以這麽認為,是因為他是神。在他的眼中,萬物和芻狗從無差別。可是同樣,他也沒覺得神明就高貴了。神明、凡人、草芥牲畜,都應當一視同仁。”

“作為神明受到了數千年的優待和特權,已經這樣了,還不夠麽?”連奚問道:“青帝,如果讓你在地府受罰六萬六千六百六十年,但之後仍舊讓你當你的神庭之主。你還會像今天這樣,不顧一切地反殺出地獄麽。”

空中的風好像凝滯了一晌,青帝沒有回答。

連奚:“這世上,從不需要神明……

“同樣,這世上也從不需要鬼神。”

話音落地,捩臣雙眸縮緊,他驀地轉首,看著身旁的青年。

連奚目光沈靜,他右手緊握鐘棰,左手向後,道:“崔判官,生死簿。”

被點到名的崔判官楞了楞:“啊?”

“生死簿。”

這一次崔判官聽清了連奚說的話,但是他剛取出生死簿想遞過去,就面色覆雜地停住了動作。

連奚又催了一次。

更夫一臉茫然地戳了戳崔判官:“大人讓你把生死簿送過去呢,崔判官。”

然而,崔判官依舊沒有動。

不僅是他,眾鬼神中除了更夫還摸不清狀況,老虎精、蔣鬼、雲南道黑無常紛紛和崔判官露出一樣的神情。

生死簿……到底是該給,還是不該給。

連奚回過頭:“崔判官。”

白面書生一咬牙,鼓起勇氣道:“大人,我曾經也是一個凡人,我是凡人修煉成的鬼神。但是……活了這麽多年,我害怕了。青帝說,晨鐘一響,或許您和捩臣大人都不會死,但是毫無疑問,我們這些普通鬼神都很難再活下去。甚至,地府也可能和神庭一樣覆滅。我……”

捩臣淡淡道:“你不想給。”

崔判官頓時紅了臉:“我……”

雲南道黑無常看到這一幕,心道不想給不是很正常的麽,誰想給!晨鐘一響,就是死期!

同樣,老虎精、蔣鬼等人也心情極其覆雜。

崔判官不給生死簿的原因,合情合理,誰也沒法指責。畢竟比起那些被六道輪回判定在地府受罰的神明,他崔判官絕對算得上難得的清官。哪怕地府真的傾覆,他也最多投胎轉世,卻不會受太多懲罰。

可是,他也怕啊。

老虎精嘆了口氣。他眨巴碩大的虎眼,回憶起了自己身為普通老虎的那幾十年山間歲月。又想起接下來當老虎妖精的數百年,再到後來進入神庭,勤勤懇懇上班,最終當上轉輪王……

他剛去神庭的時候,多少神明想將他馴成坐騎。

這個世界到底該是怎樣的?

老虎精摸了摸腦袋。

他就是只老虎,什麽都不懂,在神庭唯一學會的就是當舔狗。可是現在,他好像該說些什麽,也輪到他該說些什麽了。

轉輪王:“崔判官啊……”

崔判官:“大人,拿去吧!”

轉輪王:“???”

老虎精瞪直了眼,看著一旁的書生判官。

只見崔判官一臉視死如歸,他閉緊雙眼,顫抖著嘴唇,把生死簿遞了出去:“沒想到我竟然會有這樣的遲疑,真是有愧於我崔玨一世的英名。想這過去的一千多年來,我崔玨一直問心無愧,從未做過任何對不起良心的事。如果要我用這座城池近千萬凡人和其他生靈的姓名來換我自己活下去,那我就是真的喪良心了。這樣的事,我崔玨萬萬做不出來……

“生死簿您請拿著!”

蔣鬼、更夫都怔怔地看著崔判官大公無私的身影。

能將生死置之度外,更重要的是,真正做到眾生平等……這樣的崔判官,難怪被稱為十殿閻羅下第一鬼神!不僅僅是他高超的實力,更是他始終堅持的原則。無論再舔狗,他依舊是崔判官。放眼整個地府,除秦廣王外最靠譜的鬼神!

一瞬間,崔判官偉岸的身影被拉得無限高大。

一旁的老虎精:“……”

不是,你個做手下的搶什麽領導的高光?你還會不會當手下了!

眼看戲份都被崔判官一個人搶光了,老虎精眼珠子一轉。他心中也赤誠起來,一把搶過崔判官手裏的生死簿,打算親自送到連奚手中。老虎精義正言辭道:“倘若為了一己私利就不管不顧,那我們地府和當初的神庭又有何區別。大人,您請……呃……”

老虎精的生死簿剛遞了一半還沒送到連奚手上,卻見這薄薄的冊子嗖的飛起,一下子就落進連奚的掌心。

這一幕讓眾鬼神齊齊楞住。

唯有捩臣垂著眸子,看不清神色。

天空中,青帝看到連奚拿起了生死簿,立刻暴動起來。

“不,我不信!為何今日晨鐘會突然出現!你絕不可能敲響晨鐘,本尊絕不可能讓你敲響它!”

他料想到了一切。

他預料到捩臣會有生死簿助力,他預料到捩臣可能會恢覆全部實力,他甚至想過秦廣王他們能攔住五成的神明法力,讓他失去幫助。但是他從未想過!今日會遇見晨鐘,會遇見這個看似平平無奇的普通凡人。

“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是誰!!!”

連奚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單手翻開生死簿。他先是擡眸望了捩臣一眼。

捩臣嘴角勾起,喉嚨裏發出一道低沈的輕笑,以只有連奚和他能聽見的聲音小聲道——

“你好無聊。”

連奚卻抿了抿嘴唇,也壓低聲音,認真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捩臣。”

慢慢的,捩臣收斂唇邊的笑意。他鄭重地看著面前的青年,凝視許久,他伸出手,握住了連奚翻動生死簿的那只手。

“……連奚。”

短短的兩個字,俊美無儔的男人在舌尖繞了幾個圈,綣綣念出。

連奚。

你是連奚。

我知道的,從始至終,你是連奚……

也只是連奚。

手指慢慢地交疊。

身後,轉輪王、崔判官等人的心早已提到嗓子眼,根本沒心情觀察連奚和捩臣的情況。天空之上,青帝也用盡一切力量,絕對殊死一搏,阻擋連奚敲響晨鐘。

並沒有人註意到,青銅大鐘之前,地府之主握緊了身旁人的手。十指交纏,掌心相貼。

捩臣拉著連奚的手指,一起點在那飛舞半空的生死簿上。

剎那間,金光大作,伴隨著斑駁陸離的絢爛光芒,一起從生死簿上飛湧而出,沖向四面八方。

這光芒以不可抵擋之勢熔斷了那些妄想阻攔晨鐘響起的神明。

這光芒也沖上天空,原本被青色徹底侵占的蒼穹,倏地又恢覆成五彩斑斕的模樣。

連奚握住身旁人的手,揮舞鐘棰,用力敲下。

在這幾乎沒有停頓的霎那間,捩臣忽然聽到身旁傳來青年微弱而遲疑的聲音。

“你還想做國服馬超的瑤瑤公主麽……”

根本來不及反應,下一刻,捩臣刷的轉首看向連奚。

四目相對的那一刻,晨鐘的鐘聲響起。

“嗡——”

安寧寂靜的鐘聲席卷一切,沖破捩臣芥子須彌的阻攔,打破青帝對蘇城的封印。

連奚的眼前一片白茫茫的平靜,耳邊也是一片寂靜。

看不到任何事物,也聽不到任何聲音。

五感所聞,都是虛無。

第一個恢覆的,是視覺。

眼前開始浮現出一點點的金光,還有相對而言較少的紅光。連奚感覺自己好像升空了,他的視角越來越高,越來越高。他看見了許多人。

蘇驕,他站在路邊,一臉懵逼地摸著腦袋。

徐浪,那個非常精明的經紀人,他坐在一輛豪車後座,上一秒還凍得打哆嗦,下一秒又恢覆正常。

還有王醫生、陳凱、高嘉尋……

咦,連奚驚訝地看見幾粒紅色光點從高嘉尋的身上湧出。但是很快,這些紅色光點便消失不見。

不僅僅是高嘉尋身上的紅色光點,蘇驕、徐浪、陳凱……蘇城的大街小巷再次出現許許多多的凡人和生靈。他們的身上原本或多或少地都纏繞著一些光點,可是現在,它們在同一時間消失不見了。

曾經,這些光點只有在人死後才能被連奚看到。可是現在,它們全部浮現出來,一點點的消散在空氣裏。

這些光點到底是什麽?

為什麽分為金光紅光,為什麽出現得看似有規律,又總在莫名其妙的地方毫無規則?

為什麽它們現在又都不見了?

連奚楞楞地看著,他倏地想到一個答案,接著他猛然回過神,急忙去拉那只牽著自己的手。可是他什麽都沒拉到。

連奚看向身側……

入目之處,只有空白。

***

“嘛意思?你是說,你以前能看到什麽莫名其妙的紅光金光?那是什麽東西?”

寬敞整潔的客廳裏,剛直播完游戲的連奚給自己倒了杯熱水,走到餐廳拉了張椅子,一邊喝水一邊道:“算是一種地府審判。”

蘇驕:“???”

連奚神色平靜:“身上出現金光,說明死後會有好下場,可能不會受到太多處罰,甚至下輩子也能投個好胎。身上出現紅光,說明死後必定被投入地獄。紅光越多,受折磨越多。”

蘇驕長長地“哦”了聲:“我這下明白了,等於是金光算功德,紅光算孽障?這和道家的那套說法很像嘛。不過你說那個什麽高總身上是紅光?看不出來啊,他不是個好人麽,地府的那些法例我也聽曲阜的老鬼差說過一些,不至於好人還得下地獄吧。”蘇驕嘿嘿一笑:“是不是那個高總表面上是個大善人,私底下幹了很多偷雞摸狗的壞事?人面獸心,衣冠禽獸,我懂。”

連奚:“……”

連奚無語道:“你覺得高總像那種人?”

蘇驕:“那能是什麽原因嘛!”

“誰和你說,這種金光、紅光的審判,是由地府的法律來決定的了?”

蘇驕:“???”

連奚喝了口熱水,垂下眸子:“這一切,只是地府之主的個人喜好。”

“啊?”

“他喜歡誰,認可了一點,就是金光。他不喜歡誰,覺得不順眼,就是紅光。之所以大多情況和地府法律沒有差別,是因為他本身一視同仁,很少有私心私情,所以尋常時候,他的判斷和認知和六道輪回規定的地府法律並沒有出入。”

蘇驕:“他?你直說黑鬼差的名字不就好了。原來這種東西就全憑他心情啊。看來那個高總肯定什麽時候得罪黑鬼差了。我懂,黑鬼差那家夥別看他整天冷冷淡淡,老小心眼了。嘖……誒,連奚你不吃早飯了麽。”

揮了揮手,沒有回頭。連奚端著熱水,徑直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關上門,將水杯擱在桌上。連奚擡起左手掩住臉龐,深深地吸了口氣,緩緩吐出。

距離青帝封印蘇城、晨鐘敲響,已經過去整整七天了。

那一日,晨鐘響起。在悠揚長遠的鐘聲中,被雙重封印的城市緩緩蘇醒。

對於蘇城人來說,他們只是突然看見路邊的花開了,接著又突然感覺一陣刺骨的寒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再睜眼,枝頭的花沒了,驟降幾十度的詭異溫度也消失得一幹二凈。

國家總是有辦法對付這種超靈異現象,蘇城的異樣事件沒能引起大範圍的騷動就被平息。

只有連奚、蘇驕……以及那些隱居蘇城的玄修和精怪知道,這座城市差點就此湮滅。

蘇城回來了。

可是鬼神們卻不見了。

轉輪王、崔判官、蔣鬼、更夫、雲南道黑無常……

還有捩臣。

仿佛從沒出現在陽間一樣,這座城市蘇醒的那一刻,他們便再也不見了蹤影。

至於晨鐘。

連奚低頭看了看手腕上系著的紅繩鈴鐺。似乎察覺到了連奚的註視,小鈴鐺輕輕地晃了晃,依舊充滿靈性。可是連奚知道,它只是個普通的法寶,再也不是晨鐘了。

那天青帝靈威仰憤怒地質問這只導致神庭顛覆的鐘的主人到底是誰。

沒有人能給他答案。

可是現在,連奚知道了。

它屬於這世間最無情又最公平的規則,屬於天道,也屬於六道輪回。

曾經它也屬於連奚,可是現在,它完成了自己最後的使命,它回到了那個無法捉摸的地方。如何找到它?大概只有六道輪回才能再次找回它。

從始至終,它想陪伴、要陪伴的只有六道輪回。

不是連奚。

屬於連奚的是這顆小鈴鐺,不是晨鐘。

正如屬於六道輪回的是晨鐘,不是這顆小鈴鐺。

十八年前,最後一個親人意外死亡離他而去。那一刻,六道輪回幻化成的人類就真正有了靈魂。他不是個傀儡,他有自己的愛,自己的恨。他有自己的親人,有自己的朋友。他被人歧視,被人孤立,可也有人在默默地幫助他,會在深夜擁抱他,告訴他:“你是一個善良的孩子。”

青帝已死。按照凡人尊崇的死者為大的心理,應該讓他死得瞑目。但是如果再給連奚一次機會讓他回答青帝的問題,他大概也只能回答出那一個答案——

我是連奚。

他不是六道輪回,他就是連奚。

就像王越清被逼到絕境,哪怕被投到畜生道他也不肯松口承認自己是白帝。因為他就是王越清。寧願被扔進畜生道,也不肯抹殺王越清這個人的存在。

人類總在一些十分微小的地方,擁有著無法動搖的執拗。

“咚咚咚——”

蘇驕敲了敲門:“我去上課了。你這是要睡了?”

撥弄手腕上的小鈴鐺,連奚擡起頭看向窗外。

明媚燦爛的陽光透過玻璃,照射進屋內。世界美好得讓連奚有了種被溫暖的幻覺,他伸手擋住這刺眼的光線。過了幾秒,忽然就有了一個沖動,他轉身開門:“我和你一起下樓。”

蘇驕拎著書包,楞住:“啊?好家夥,你宅在家裏多久不出門了,還知道下樓?你下樓幹嘛。”

連奚徑直走向玄關,穿上外套:“吃個早飯。”

蘇驕:“哈???”

他跑到窗邊,誇張道:“也沒見太陽從西邊出來啊。”

連奚:“……”

“呵,給你漲租。”

蘇驕:“!!!”

危!!!

“別啊,連奚,我的好兄弟,我就瞎說兩句,你別和我這個小人計較啊。”

“……倒也不必自認小人。”

“那還是認了吧,房租更重要,嘿嘿。”

“……”

兩人一起下了樓。走出小區,不遠處的小吃街上早餐攤子已經一個個支了起來。

蘇驕急匆匆地隨便找個攤子,買了個蛋餅:“我上課要遲到了,先走啦。你自己在外面多逛逛,我看你們這些主播一個個就是營養不良。哪有人通宵打游戲還能精神好的,你還是多鍛煉吧。”快速地說完,正好公交車到了。蘇驕急得瞪直眼,撒腿跑向公交站臺。

連奚無語至極,身後傳來蛋餅攤阿姨的笑聲:“你是小蘇的朋友啊?哈哈他老來我這買蛋餅。你要吃什麽呀,阿姨給你多加個雞蛋。”

連奚楞了楞,看向這個憨厚可親的中年婦女。

“一個蛋餅,加火腿腸就行。”

“好嘞!”

阿姨一邊做蛋餅,一邊嘮嗑:“誒,你也是蘇大的學生麽?你看上去不大啊,有女朋友了麽……”

連奚沈寂已久的心漸漸有了些溫度,他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話:“我已經從蘇大畢業了。”

“有女朋友啦?別害羞,阿姨認識好幾個小姑娘呢,都是蘇大的,老在我這買蛋餅,給你介紹介紹。”

“女朋友是娘子的意思麽。”

連奚皺了眉:“比起娘子,更像有婚約的對象?也不準確。就是女朋友的意思。”

男人淡淡道:“哦,那你有女朋友麽。”

連奚:“沒啊……”

聲音戛然而止。

連奚嘴唇張開,他緩慢地轉身,看向那個站在自己身後的男人。

燦爛耀眼的陽光從他的身後投射而下,映出一圈細細的金邊。那張冷峻優雅的臉龐因為逆著光無法看清,可是深邃幽黑的眼瞳此刻微微垂著,眼也不眨地望著眼前的青年。薄唇微勾,這個男人一如初見時的模樣,他自高山極寒處走來,渾身皆是冰雪。

可是現在,他融入陽光下,身邊還纏繞著……

蛋餅的香味?!

蛋餅阿姨笑道:“小夥子,這也是你朋友啊。他要吃蛋餅麽?”

連奚唇瓣翕動,他死死望著這個男人,說不出一個字。

捩臣卻哼笑一聲,他淡定地拉住連奚的手,看向蛋餅阿姨:“不吃。”

阿姨:“?”

“你剛才說,你要給他介紹女朋友。”

“……對?”啊這,有什麽問題麽?

捩總理所當然地從鼻梁裏發出一道高冷傲嬌的氣音:“誰讓你給他介紹女朋友,就不吃。我喜歡吃橘子。”說完,拉著連奚就走。

蛋餅阿姨:“???”

過了好一會兒,目送兩人走遠消失不見,阿姨才想起來:“不是,小夥子你的蛋餅還沒拿啊,加了根火腿腸的!而且你錢還沒給啊!”

幸好沒過多久就有路人走過,非常高興地拿走了連奚落下的蛋餅。阿姨嘀咕著抱怨了兩句,打定主意明天小蘇來,一定得和他好好說說他這個朋友。

被捩臣拉了一路,連奚終於回過神。他的第一反應:“等會兒,我的蛋餅!”

捩臣:“……”

“你的蛋餅已經被人買走了!”

連奚擡頭看他:“你怎麽知道的?”

“我是地府之主。”捩臣氣定神閑,“這種小事我能不知道?”

連奚:“……”

知道個買賣蛋餅的事還給你嘚瑟起來了!你一個地府之主就管這買蛋餅的事啊?!

不對……

連奚驚訝道:“地府還在?”

含糊了幾句,捩臣:“算在,也不算在了。”

“嗯?”

兩人一邊走回家,捩臣一邊說道:“很多鬼神投胎了。現在地府完全由六道輪回掌控,所有的生靈審判皆有六道輪回制定的法律決定。不過神庭那種只是個彰顯特權的花架子,地府還是不同的,六道輪回畢竟只是一種天地間的規則,無法真的抓那些游離在外的鬼魂回來。所以地府的鬼神還有一些留下了。轉輪王、崔判官和更夫就留下了。”

連奚想到:“蔣鬼?”

捩臣“哦”了聲:“好像在寒冰地獄受罰,人間歷三年後可以投胎轉世。”

連奚好奇道:“你們這個誰留下,誰投胎都是怎麽選的,看你心情?”

捩臣輕挑一眉:“我是這種鬼神?”

連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滿眼寫著:你是不是你心裏還沒點數麽。

捩臣咳嗽了一聲:“抽簽。”

“哈?”

“現在的地府是純流水線作業,需要大概一半的鬼神留下來看管這條流水線能不能順利運行,至於剩下來一半的鬼神,就投胎去了。至於誰投胎,誰留下,六道輪回突然有一天就把一半鬼神強行投胎,另一半自然而然就剩下了。”頓了頓,捩臣語氣隨意地說道:“祂現在更符合祂的身份了。”

連奚停下腳步,看向他:“嗯?”

兩人已經走到了小區樓下,他們都沒有發現,自己就這麽隨意自然地牽了一路的手。

捩臣想了想:“六道輪回,一直只想做天地間的規則。”說著,他望向連奚,“你不是這麽想的麽。”

沈默片刻,連奚道:“我能想起的關於六道輪回的記憶並不多。絕大多數的畫面就是和你對峙,我說一句,你說一句,你還一直不肯認輸。明明我更有理,你都會一副‘有本事你打死我’的樣子瞪著我”

捩臣:“那倒也不錯。基本上我當了地府之主後,每天都是如此。千萬年,沒有變化。你真正成人後,六道輪回的力量受到了極大幅度的削弱,所以才能被靈威仰趁虛而入,他自以為自己已經毀滅了六道輪回。”

過去的七天裏,連奚通過支離破碎的記憶已經大致覆盤了情況。他點點頭:“我知道。不過我有些好奇,王越清,也就是白帝轉世。他正好在我爺爺去世、也就是我擺脫六道輪回真正存在的那幾天投胎轉世,是恰好碰上了時機,還是也是白帝算計好的?”

白帝提前轉世,留在陽間,可以和青帝裏應外合。如果王越清沒有放棄吸取他親哥哥的生命,他或許真能以凡人的身軀覺醒神明的力量。到時候他成為青帝的幫手,兩位上帝聯手,連奚和捩臣真有落敗的可能。

然而捩臣思索片刻,便道:“應當只是湊巧。白招拒其人是那五個蠢貨裏,唯一一個勉強算得上好人的。他滿腦子只有琴棋書畫,整天畫畫鳥,逗逗鳥。”

這下連奚明白了。

白帝轉世的時間是早已定好的,也定好了要轉世在王家小兒子身上。但是記載生靈生死的生死簿並沒有想到,白帝轉世時他的爺爺正好去世。連奚受了極大的打擊,真正脫離六道輪回,擁有了靈魂。

那幾天蘇城的地府之門都極難開啟,白帝和濟水河神轉世也受到了影響。二人在不同程度上保留了一些神明特質。

“哦對了。”仿佛突然想起什麽,捩臣道:“前幾天老虎精找到了那個王越清。”

連奚一驚:“嗯?我記得,王越清是被青帝扔進了畜生道,投胎成了動物?”

捩臣:“是只布偶貓。”

連奚:“哦,布偶貓啊……”聲音猛地頓住,連奚的表情變得豐富多彩起來:“布偶貓?這個……算是懲罰麽?”

怎麽就不算懲罰了?捩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老虎精找到他,恢覆了他身為王越清的記憶,問他要不要重新投胎。按生死簿上所寫,他這一世應該投胎成一個女孩。他給拒絕了,選擇抹除王越清的記憶,繼續當只貓。至於投胎,等下一世再說。”

連奚莫名想到:當一只布偶貓,從某種角度而言,或許比當人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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