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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坐的是梁山伯,然而她時或轉身,卻是沖著左手邊的一個男子微笑,赫然是當時救下她並背著她去醫館的玄衣男子。

這男子現穿著一身裁剪合體的白襦,寬袍大袖,翩翩然有君子風,眉宇之間神色淡然,但卻自有幾分傲氣。這傲氣並不減損他的風度,反而襯得他更俊挺出眾了。

唐眠微微皺眉,實在想不出在梁祝裏頭居然還有這麽搶鏡的男人。

她的眼光落在男子身上,那男子雖在聽課,然而眼光陡然一臺,如老鷹撲食一般,直直抓住了唐眠的目光。這目光十分迅疾,有虎豹之神,讓唐眠也不由得驚了一頭。

唐眠移開目光,尚感覺到那男子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

上午的課授完後,不過巳時三刻。唐眠看著在左伯紙上記下的幾部典籍之名,頗有幾分不滿。馬文才自小讀書不用功,腦袋裏是空空蕩蕩的,胸無點墨,筆下的字也是不盡如人意,連唐眠這樣湊和著就想過去的,也覺得真心難看——連最起碼的工整都做不到,真的和螃蟹爬的很像。

她從馬文才吃飯釣魚放紙鳶偷看山長女兒洗澡的記憶縫隙裏,總算找到他此次上山求學還帶著的一張字帖來,囑咐馬統回去翻找一番。

馬統應了一聲,便收拾桌上的筆墨紙硯。唐眠起身伸了個懶腰,恰聽見祝英臺朗聲道:“七樹兄,離午飯尚有一段辰光,今日便教我些武技,如何?”

那被稱為“七樹”男子轉過身,赫然便是那有第一男配之像的俊挺男子。他聽見祝英臺的話,眉頭微皺。

七樹實在是一個太怪的名字。雖然由漢到後世,有些大家族給自己的女兒總起很怪的名字,從一些當了皇後的女人名字上可以看出:魏文帝曹丕的皇後叫郭女王,東漢桓帝的皇後叫鄧猛女,東晉康帝皇後叫褚蒜子。但男人的名字,倒多出於典故,有一定意義,譬如屈原便自己說他爸“名餘曰正則兮字餘曰靈均”,很少有奇葩之處。

唐眠心道,莫不是三伯不行,要七叔了?

卻看到梁山伯似乎註意到那七樹的猶豫臉色,出聲解圍道:“英臺兄,我今天聽課,對於當日我們所辯論的‘狗彘之勇,賈盜之勇,小人之勇,士君子之勇’有新解,不如今日再論之?”

然而祝英臺見那七樹不答應,面有郁色,很直接地拒絕了梁山伯,只道自己還有筆記需要整理。

那七樹與祝英臺似是交好,解釋道:“我並非不願教英臺兄武技,只是你腳傷未好,恐有錯失。”

祝英臺一聽,立刻轉喜,道:“如此說,七樹兄是願意教我了?我已將養了多日,大夫說已是無妨,七樹兄若是擔心,我便只管欣賞,心中默記便是。不知可行否?”

七樹點點頭,道:“好,便去來儀坡吧。”

兩人相攜離去,其他的學生也已走了。學堂裏就剩下梁山伯和唐眠。

唐眠看著梁山伯,很有一種不知道說他什麽好的感覺。看著流傳千年的梁祝官配在眼前被拆得七零八落,有種喝了口王老吉涼茶發現是可樂的違和感。

而梁山伯不知道唐眠的想法,只又想起十幾日他和祝英臺相較武技後馬文才看他的莫名目光,很是不解。

兩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梁山伯出聲:“馬兄,請問馬兄有何事……”

“……無事。”唐眠扭過頭去,但想了想,又很認真地問道,“梁兄,難道不一起去看七樹兄的武技?”

作者有話要說:全改版全新滴哦,大家不用新買了~~~今天如果有空再更一章新的吧orz對不起大家><

☆、歷史梁祝之馬文才(三)

來儀坡是一塊方圓有四五丈的山中平地,平地西面有一棵千年松,蒼拔挺直,面向群山。松下是一塊五人合抱寬的大石矗立,上面題著“來儀”兩個大字,氣勢清朗雄壯,而有飄然不群淩然萬物之姿。

據說這是昔年逸少公(王羲之)於會稽時西訪錢唐萬松書院,適逢日出之時,他聞得來儀坡上朗朗錚錚洛生詠,正誦到《尚書益稷》“簫韶九成,鳳皇來儀”之句,而朝陽紅日沖破山間藹氣,日光下落於層層雲霧之中,勢如鳳凰展翅,銳鳴而下。

逸少公胸懷驟闊而有淩雲意,一腔筆墨欲噴薄而出,未待僮仆擺好幾臺磨好墨展開紙卷,就以草間清露兌在硯臺的殘墨上,直筆一蘸便慨然揮毫,時萬松書院山長與學子俱為所驚,正欲嘆惋石上之書難以保存,又兼墨為陳墨且墨汁不足,卻發現墨跡雖淡,然而筆意藏鋒,氣勢宏偉,絲毫不差,隨著山間霧氣散開,那“來儀”二字,竟是越來越深了。

時人聞之,俱感嘆逸少公筆力之深,不僅入木三分,更是入石三分而後始露鋒芒。更有人把它比作當時開始出仕的名士謝安石,隱於東山,而一朝為官,晉之風雲瞬間變幻,故而也有學子常戲稱此石乃是“謝安石”,謝安,字安石,正如此石之名耳。

唐眠就站在這塊名石旁邊,一只腳還好死不死地踩在石頭上,以“過盡千帆皆不是,斜暉脈脈水悠悠”的蒼茫表情看著眼前正在演示武技的人。

若說梁祝是小孩打架,那麽現在是孩子王在賣弄了。

“馬兄,此石乃著名的隱者石,不可隨意踩踏,還望馬兄……”梁山伯看她如此,立刻有些急,低低出聲提醒她。

“噢……”唐眠應一聲,卻是絲毫不動彈。

梁山伯又是勸告再三,唐眠卻是懨懨的,頗有些鄙夷地“嘖嘖”兩聲,長長嘆了口氣,才放下腳,而後卻並沒有停在原地,轉身就走了。

“誒,馬兄?”梁山伯不明其意。

“這位兄臺留步。”一個如低沈古琴音般的聲音也在唐眠背後響起。

“何事?”唐眠向來從善如流,回頭問,卻見那叫七樹的男子已停下了動作,灼灼目光盯著她,似有不滿。

“兄臺何以觀我武技而嘆氣?”他問。他自己知道他的武技在同齡人中很少有人能勝過,甚至連家裏的帶刀部曲三人齊上也不能奈何他分毫,他對自己的武技極為自信,又向來有傲氣,發現有一尋常書生對著他的武技嘆氣,自是有些不滿。

“沒。”唐眠說謊向來不眨眼,“只是山太高了,我氣有些短。”

怎料她答語和態度都太過輕浮,反倒引起了七樹的反感。他冷哼一聲道:“這位兄臺若是覺得在下武技一般,不妨直說,若是覺得自己技藝過人,亦不妨過來比試一番。背後嘆氣說道,著實令人不齒。”

唐眠抽了抽嘴角。這男人無絲毫脂粉氣,很是英武,聲音也是如金石一般幹脆,但態度卻有些蠻橫高傲,讓人沒來由想挫挫他的銳氣。

當下她也不再推辭,直直地望著他,道:“好啊。”

“馬兄名字裏言文才,不料卻是個武才啊。”在一旁觀戰的祝英臺原本就看不得馬文才做地頭蛇,又見他幾日都不來上課,分明是無心向學,更是厭惡此人,這時便也不由再度出言諷刺了。

唐眠並不在意,只是隨手撿起一根幹枯樹枝,挑釁地看著那七樹,道:“來吧。”

七樹微一皺眉,四下望望,卻找不到和他手中一般粗的木棍,當下將手中的木棍遞到唐眠面前,道:“我們便空手來,兄臺若要持此木棍,請隨意。”

唐眠挑眉看了看他手裏的木棍,咧了咧嘴,很不客氣地接了過去:“恭敬不如從命。”

她這一小人舉動,七樹倒是未有什麽反應,但是祝英臺卻很不客氣地給了一個鄙夷的目光,梁山伯也是沈默不語。

“來吧。”七樹很有風度的伸了伸手。

“好。”唐眠輕松地提起木棍。

馬文才的這個身體,雖然不是常強身健體的,也沒有練過功夫,但好在他年紀不大,沒有被酒色掏空了身子,更從小是個不聽話的,喜歡上躥下跳,所以筋骨倒也不錯。

唐眠在武俠世界浸淫數十年,更是隨西門吹雪學過劍,習得過移花宮深奧功夫,哪怕這句身體沒有內力,沒有耐力,記憶上的高超造詣也尚可支撐片刻。

七樹的武技其實很簡單,像是武士上沙場用的武技,不過是有招有式,像是武俠世界的小兒初學武功時的練習拳,很是一根筋,但要說有變化乃至登堂入室,則還有相當長一段路了。

她雖不能施展超過身體承受能力的招式,然而移花宮的掌法,重在移花接木,以四兩撥千斤,七樹的力量雖比馬文才大,卻被她以彼之道還彼之身,沒兩下子就打倒了,重重摔在地上。

“你——”他臉上全是不置信的表情。

唐眠嘿嘿一笑,再次提起木棍,很不客氣地砸了下去……

當天晚上,唐眠難得地在燈下讀書,不過聽課和讀書倒是不同,聽丁行講,她只覺得自己什麽都懂了,有種豁然開朗的感覺,可自己一讀,才發現處處有疑難之處。

唐眠頗有些慚愧,經歷了這麽多世,她對於中國歷代典籍卻還是不甚通。數百代學者皓首窮經謹慎作書,要藏之名山傳之其人,自然句句皆是心血之言。無奈看著豎排繁體還沒有句讀的書卷,她看著看著就眼皮重了。唐眠撓撓頭,取過一旁的酒來,飲了一大口,酒灌入腸,躁動的心立刻開闊暢快起來了。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她不禁吟了一句古詩,再喝了幾口。

時為春日,夜晚涼風習習,吹動白色細麻窗幔,倒別有一番韻致。爐內沒有燃香,然而清淡悠遠的菖蒲香味卻無處不在。她原先在峨眉山時用過的驅蟲的方子很有效,便命馬統再次制了。

正於此時,有淙淙泠泠的古琴聲傳來,飄散在山間的夜空中,時斷時續,一如房中之香。

唐眠本以為是學堂的琴笛之士又在教授樂藝,再一聽卻發現不然,那古琴奏響,似有人在長歌:

“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倫也……”

一句歌罷,又是一聲清嘯,響徹山間林頭,一時鳥獸俱靜。

這是《猗蘭操》,相傳是孔子周游列國不得用,自衛反魯時,過隱谷見薌蘭獨茂,自傷生不逢時而吟唱的。

此刻,那歌與清嘯之中,似都隱含著無限郁悶之情。

這個時代,是歷史上最混亂的時代,也是最精彩的時代。戰亂頻繁,南北割斷,南人與北人,大姓與王權,士族與庶族,漢族與胡人,政治鬥爭與陰謀,沙場血戰與刀光,散落在這個時代的各處。然而這也是繼春秋戰國之後又一個思想高度解放的時代。士人們在這個戰亂、政亂、瘟疫疾病橫行的時代,面對時有親友離世朝不保夕的生活,卻是深情又狂放,他們欣賞所有的美,容止之美,書法之美,行文之美,棋局之美,他們奢華**,縱情聲色,清談闊論,又高蹈俗世,離經叛道,絕世隱遁。

玉龍鳳凰二山深處,常有隱遁者。今夜怕又是哪個隱者郁郁,輒有所感,便鼓琴狂歌,歌聲與嘯聲不知越過多少個山頭,被滿山林葉磨起了毛邊,卻還是將一種深刻的哀怨與不平傳達到她這裏。

唐眠喟然嘆一聲,似是安慰那隱者,亦似是自言自語,道:“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於蘭何傷?”

“小郎,有個虞七樹公子來訪。”馬統的聲音從外傳來。

“哦,便請進來。”馬文才的酒量不算高,只喝了幾口,唐眠便感覺有些暈乎乎的了。她答了話才想起來,她今天一個不爽就暴打了那個叫七樹的人。

原來叫虞七樹,卻不知何許人也。唐眠想。虞姓是會稽大族,但卻不知和梁祝有什麽關系。

虞七樹一進了來,便聞見空氣中的淡淡酒氣,看著醉眼惺忪的馬文才,他並未言語。只長身而立,站在一旁。

唐眠看了他一眼,面有傻笑,斷斷續續道:“今日看君自矜不甚高妙之武技,心下鄙夷……又、又聽君言語頗多傲氣,揍了君一頓。……嗯,如今我醉了,提不起勁,君若要揍我,且趁現下……”

虞七樹本是面色嚴肅,聽得唐眠這樣的話,有些楞,停了半晌,才突然出聲道:“原以為馬兄不過紈絝之子,整日遨游山間玩樂為業,今日觀馬兄之武技,夜聽馬兄之吟哦,始知馬兄是有隱遁之志,風流放蕩態度,足可為名士!”

“呃……你說什麽?”唐眠被虞七樹的話嚇了一跳。這個時代的人喜歡品評人物,《世說新語》總在說誰誰誰好,誰誰誰不好,而她,居然也有被人評成名士的一天?

唐眠有些哭笑不得。

“陳郡謝幼度,慕馬兄之武技,特來請教!”

“誒?”唐眠只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但舌頭卻不聽使喚,“你不是叫虞七樹嗎?”

然後她又想起來,“舊時王謝堂前燕”,王謝乃是這時候的大姓,若有族中嫡系子來書院學習,必然引起無數學子明裏暗裏攀附。謝幼度此舉,也是正常。不過他為了請教武技,竟然可以向她言明真名,可見其認真了。

怪道她總覺得虞七樹身上總帶著一股傲氣,一等士族之子弟,家學厚重,比之司馬王室更有自豪感,其高傲和氣度,在族中浸淫數年,幾乎是從骨子裏散發出來的。

有了這一層,她混沌的腦子裏也有丁點兒想起來了,謝玄,字幼度,正是謝氏家族在謝安石之後的又一朵奇葩。他的姐姐,便是詠絮成名的才女謝道韞。據說他小時,叔父謝安問他,為什麽人們總希望子弟們出色?便答:“譬如芝蘭玉樹,欲使其生於階庭耳。”此句後來便被歷代傳頌,而謝玄也被認為是“謝家寶樹”了。他在家中兄弟中排行第七,大約因此才取了個奇怪的名字“七樹”,但從中也可看出,他自視也是極高的。自視高的人,對自己的要求也便嚴格。日後他將創立北府兵,北府兵外擊胡人,內平孫盧天師道亂,可謂是中國古代為數不多的精銳部隊之一。

但眼下的關鍵是謝玄同志請你不要亂入梁祝傳奇好不好?你和馬文才真的有關系嗎?

作者有話要說:嗯,其實我只想寫那個時代我會說嗎?→→想讓人關註那個時代,而不只是唐宋清朝,不過我的筆力可能不逮。orz

這篇不長,大約還有一兩章(梁祝果然在打醬油,放心下章他們會出現的orz)。下一篇應該是陳阿嬌了。依舊是歷史【傳奇】,不可完全當真哦~

☆、歷史梁祝之馬文才(完)

馬文才置在山間的小屋名曰山桃小居,建在一塊平地上,視野開闊,正好與來儀坡遙遙相對,不過地勢略低。

門前一顆百年桃樹,據說還是北人未渡江前,一個求仕不成的南方士人手植的,如今其人已逝,也不知其植樹時的心情,只有這一棵粗壯桃樹站在山頭,年年對著這寂靜空曠的山林。

時為春日,桃花已落了大半,稀稀落落的嫩綠點綴枝頭,很是亮人的眼睛,看著便如聞清香,賞心悅目。

此刻,樹下並不如以往只唐眠一人或讀卷或搬椅子曬太陽,小小的空地上,倒聚集了四人。其中兩人時不時踢腿出拳,架勢嚴正,是在習武,而另兩人共覽一書卷,手指時不時指指點點,似在相互討論。

唐眠總算解決完一個問題,擡起頭來伸了個懶腰。

“馬兄,我這樣出拳可以嗎?”朗利低沈的男聲傳來。

唐眠擡眼看去,謝玄便再次演示了一遍自己的拳術。

“不錯。”唐眠誇讚。

在多次自我暗示之後,她終於接受了在他們梁祝馬三人之間,多了一個和他們畫風不同的謝玄,把一個好端端的可以風格輕松的傳奇推進了好像很嚴謹的歷史大潮之中。

謝玄不愧是謝家寶樹,不為世俗眼光所羈,世家大族子弟恥於習武,他卻願意為此而甘拜唐眠為師每日清晨吟詠之後,便至唐眠這裏學習武技。唐眠的武技自然是極盡他所能想到的極限的,他便早起走幾裏上上下下的山路,以鍛煉體質。

唐眠弟子不收白不收,正好得了一個極佳的老師,來教她一些基礎之學,毛鄭之儒學,何王之玄學。唐眠的基礎雖不好,但好歹也有許多積累了,有時候觸類旁通,便說起後世才有的程朱理學、陸王心學、勰之《文心》,這些新穎的觀點讓謝玄驚訝了許久——他通常以不置信的眼光看唐眠,實在想不出連論語都背不全的人居然有這樣的才思。

兩人久在一處,各有長短,都頗為受用。祝英臺與謝玄交好,發現馬文才在武技方面確有真才實學,便漸漸消除了對馬文才的誤解,與梁山伯加入了行列。四人常在一起讀書論道,梁祝與謝一同向她學習武技,而唐眠則向這三人討教功課,天氣晴好之日,更是一同去登寶石山看日落,游湖邊水涘,去靈隱寺與老僧論佛。

所以有時候唐眠看著和謝玄在一起切磋武技的祝英臺,再看看認真向自己講解“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梁山伯,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一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一對傳奇淒戀中的愛侶,和她一個輾轉數世的靈魂,以一種和平安靜的關系結合在一起。這樣平和而豐富的生活,只怕從前和往後,都再不會有了。

“馬兄,那我的呢?”一聲略帶壓抑的清脆嗓音響起,打斷唐眠的神游。

祝英臺身穿一套簡潔的白襦,褲子是特制的,袖口也是特意縫短,依稀顯露出窈窕的身材來。她滿臉汗水,臉蛋紅撲撲的,眼睛有神,更顯生動。

唐眠視線餘光瞥到身旁的梁山伯處,發現他明顯地楞了楞,耳朵根有點紅。

祝英臺在唐眠面前打了一套簡單的拳法,這套雖基礎拳法,她學習的時間不長,現在卻已是有板有眼,可見也是每日練習從不懈怠。

“很不錯。”唐眠發自真心讚嘆,嘴邊也泛起笑容。

印象裏的祝英臺女扮男裝出門讀書,沒聽得書讀得如何,卻找了個如意郎君,貼在她身上的標簽,並不是什麽才女,而是沖破封建社會的桎梏啊,勇於為真愛獻出生命矢志不渝啊之類的,未免單薄平面。然而眼前的這個祝英臺卻是生動的,原先唐眠看祝英臺牙尖嘴利,喜歡逞口舌之快,以為畢竟是女子,有著一些愛胡攪蠻纏的嬌俏天性,但後來相處得久了,便發現她的才學確實不錯,甚至與謝玄梁山伯辯難也從不落下風,她對對她有救命之恩的謝玄顯出小女兒心態,但卻並沒有為了這種好感就頭腦發熱,依舊理智而聰慧。她跟隨謝玄一起修習武技,並非只為跟從謝玄,而是真心對武技有好感,不然一個女子是決不會付出這樣大的努力的。

其實唐眠不知道祝英臺也暗暗地對她改觀了。

祝英臺原先最受不了馬文才無無德還附庸風雅,但再見卻發現他也是有真才實學的。人有此志,亦可有彼志,有此才,亦可有彼才,她以前就知道並非每個人都適合讀書,馬文才不過是懶散些,無賴些,讀書不用功些,性格卻並不壞,武技更是突出,重要的是值得信賴,相處地越久,便越覺得她和山伯、虞樹一般,都是她這一生不願離棄的良友——

良友。每每想到這一點,祝英臺便只有苦笑。她上月剛生日,如今已年滿十六,昨日收到家書,父親和母親已經急急催促她回上虞。半年前她出來之時,也是受了極大的壓力,她與父母約定,最長不過一年。

女孩子在外,終究障礙重重,一旦被發現,更是與名聲有違,還要累及家族,是以不到一年,他父母已是催促得緊了。

這時候人的平均壽命普遍很短,過了五十便已算是長壽,所以對於婚姻之事,也是早早操辦,一般男子十五歲女子十三歲,族裏便要開始為他們議婚了。

上虞祝氏,雖不似會稽四姓一般顯赫,然而在上虞也已算得上是一二等的士族了。祝英臺知道自己的未來想必也不過如族裏幾個姐姐一般,是與哪個自己也不甚熟悉的高門大族的子弟通婚,然而在深閨度過一生。

想如男子一般,讀書已這樣難,若要出仕甚而北伐,實在是癡人說夢。她眼下興沖沖學了武,以後大約是用不上的,也不過是聊以平覆內心郁悶。

想到這裏,她長嘆一口氣,突然對著群山大叫一聲。

“啊——”的回音在煙霧繚繞的山中回想,近處的鳥雀撲棱棱地拍起了翅膀。

其餘三人皆是驚訝,卻看祝英臺“哈哈哈”地笑起來,回頭看著他們,道:“此生得遇三位,喜何如之,今日春和景明,天高氣爽,不適讀書亦不適練武,倒適合閑聊——人生長路得遇友,盍各言爾志?”

祝英臺的背後是蒼翠渺遠的群山,她站在芽發如簇的古梅樹下,勁衫為風所激,因練拳而散落下來的柔軟青絲張揚,神情中有開張浩然的豪氣,卻不掩眉宇間的淡淡落寞。

這一幅景象,竟似畫中,讓三人皆楞了神。

良久,謝玄眉宇舒張,也向著群山發出一聲長長清嘯,似舒了一口胸中悶氣,而後大聲道:“平生不恨儒不恨玄,卻最恨清談誤國!老莊雖言無為,萬物自成,然徒成鄙夫借口。中原之人被胡人趕過江河如牲口,洛陽城滅,至今不能回耳!生年不滿百,瑟縮如螻蟻,居於一隅不敢與胡人爭鋒,不異於金釜煮蛙將自絕而不知,不如以此身行十年事,而得百年千年之利!”

他聲音洪亮,如金石震響,而話中的憤慨之氣,亦令人聞之肅然。梁祝亦為之激發,覺得胸中生起一片豪氣來。

良久,梁山伯卻黯然嘆道:“七樹兄有此志,乃家國之幸啊!實讓我輩汗顏。”語中卻多自傷。

他豁然起身,遠望來儀坡上的蒼松,吟道: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這是左思的詠史詩。澗底松哪怕長到百尺,也不如山頂徑寸長的一根苗,只因天生地勢如此,然而萬丈高峰,何可移之?

此中四人,皆是士族子弟,唯他一人寒門耳,在這個“上品無寒士,下品無士族”的時代裏,門第森嚴,士庶甚至不能同席而食,他一個寒門學子要出仕,實在是極難,他今年二十,已經參加了三次定品考核,卻都沒有入品,今年九月,他將最後一次參加會稽印山定品。他家中老母年事已高,已難獨立承擔田賦。若不能入品,他便只有回鄉務農,做個田舍郎了。

其餘三人皆是沈默。

“胡說!”祝英臺突然出聲,聲音有些尖利,道,“梁兄,我知你學識遠超過我,平日與我相談對弈,多有相讓之處,才讓我僥幸贏了。山伯雖然平日不善相爭,顯得迂腐,但實際風度翩然,又恭儉純孝,山伯並不輸任何人!”她正是發現他的相讓,才會以武技相要挾,咄咄逼人。

“姓英臺一言,你此次定然能順利入品!”祝英臺情緒激奮,臉也有些紅。看梁山伯有些呆,半晌才發現自己失言,忙扭頭對著群山吹風,撫平起伏的胸口。

唐眠一直以為祝英臺對謝玄有好感,梁祝被謝玄拆得亂七八糟,直到今天才發現原來是她的眼光不太好——可能因為她自己沒有多少戀愛經驗的緣故——大約一個女人喜歡男人,總會有各種各樣的表現,有些會在他面前小鳥依人,有些卻會為了掩飾自己的喜歡,故意在別人面前假裝不理他,時或整他捉弄他。

梁山伯也是怔了,半晌,面上才泛起難得的燦爛笑顏:“那就借英臺兄吉言了。”

唐眠註意到,他的耳朵根好像又紅了。

“未知英臺之志?”似乎為了掩飾自己的窘迫,梁山伯問。

祝英臺一楞,卻落寞笑一聲:“

“馬兄的志向呢?”謝玄這方面果然是男人,神經粗的很,全沒有註意到梁祝的異樣,問唐眠。

“這個嘛。”唐眠撓了撓臉,“虞兄知道我的,我懶得很。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像是這樣在山中過過,便覺上佳了。”

謝玄註視著他,道:“馬兄有隱逸之志,我不能奪也。昔日曾點願攜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孔夫子嘆吾與點也。夫子言知其不可而為之,卻還是讚同曾點之法啊……馬兄,文才之武才廢矣。”謝玄說著,輕笑一聲。

其實唐眠很想吐槽他這個冷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山中無歷日,寒盡不知年。然而未到寒盡,殘暑才退,四人中就有三人要離開了。

謝萬北伐兵敗,謝安出仕,謝玄要與叔父謝安一道赴建康去了。而梁山伯要去參加九月印山的定品,無論入不入品都難再回。祝英臺收到家書,說母親病重,她雖知消息恐是假的,卻也不得不回家。這一回,也難再回。

唐眠一次送別了三人。

去時四人一路說說笑笑,過了草橋,過了十八裏亭,直至渡口,而回來時,只剩唐眠一人了。

在渡口,唐眠怕梁祝的悲劇還要上演,便提醒了梁山伯英臺其實是女人。

梁山伯卻是淡然一笑,並未有過多言語,只澀道:“我此次若入品,也不過是做個九品小官。我如何能耽誤她?——與英臺,馬兄和虞兄在書院的這幾月,我永不會忘!”

唐眠聽他的話,怔怔,才知道他原已早知曉,仔細想來祝英臺在學堂雖裝扮嚴整,但是四人在一起時,說話聲音窈窕身形總難以偽裝。梁山伯既早愛慕她,對於自己愛慕之人,自然註意得更多。他說話不多,心中卻早已是清明一片了!

“梁兄,你難道連爭都不爭嗎?……”

“不,我必爭之。”梁山伯丟下這一句斬釘截鐵的話,便匆匆而去了。

四人走後,唐眠依舊在山中讀書亂逛。九月中馬太守來書院想讓她回家,說家裏想讓她娶祝氏的姑娘,唐眠想也不想便拒絕了。馬太守大怒,卻發現自家的笨兒子書法學問都大有長進,當下也不追究什麽了。反正聽說祝氏女兒好才學,女子有才不好管,不如再去物色。

當初說好要寫信,然而唐眠除接到謝玄的一封信後並無其他。臘月她回錢唐家中的時候,順便去了一趟上虞,才發現自己竟已遲了。

梁山伯如祝英臺之言,果然在九月會稽定品中順利定了品,雖是最低的九品,但也可以出仕做官,做了一個九品縣令。他上祝家門求親,卻遭嘲諷,回家途中不慎遭了風寒,不久病逝。

祝英臺沒有出嫁,也沒有化為蝴蝶。去訪了梁山伯的墓,取了他的骨灰,而後毅然赴茅山,拜在上清派第一女宗師魏華存的再傳弟子門下,做了女冠。

這時候道風盛行,祝氏本就信奉天師道,魏華存又做過天師道祭酒,他們對於願獻身道教的女兒是再攔不住的。

至於唐眠自己,在山中呆不了兩年,年紀大了,馬太守便要逼著她娶媳婦兒了。她是完全接受不了這樣的事,而馬太守為了抱孫子無所不用其極,實在無奈,在謝玄的引誘下,她也去了建康。她本就以定了五品,出門當官,馬太守雖然不舍,卻也不很阻止了。她去時,聞名古今的才女謝道韞已經嫁了王羲之的兒子王凝之,便沒有見到。而她為了躲馬太守給她娶媳婦,先是在桓溫的西府做了小吏,後來又去了謝玄重組的北府兵中教習武藝,後來一看馬太守提著媳婦候選人上建康,她只好跟著北伐去了,倒居然打了幾場勝仗,真的做了個將軍。

很久很久以後,北府兵中還流傳著一條趣聞,說是軍中原有一個將軍,不愛女人,最怕娶媳婦兒,但是其父其兄常來督促他娶媳婦,常有來人出其不意讓他回家娶媳婦,他就派了私兵當崗哨,無論什麽時候私兵一喊“馬將軍娶媳婦兒來了!”他哪怕在睡覺也裹著被子躲起來。

久而久之,上層將軍都愛捉弄他,沒事就扯著嗓子喊一聲“娶媳婦兒來了——”

敵軍將士聽到他“最怕娶媳婦”這則傳聞,本懼怕於他的銳不可當,一次兩軍狹路相逢時,竟然也使出了這一招。上千將士盔甲齊整臉色肅然齊聲大喊:“馬將軍娶媳婦兒!~~”聲甚偉壯。

據說很久之後,還有老兵們津津樂道這鐵血戰場上的歡快一幕。

據說馬將軍還真被嚇了一跳,差點影響了士氣。

據說馬將軍發現敵軍其實是在嚇唬他的時候,極為生氣,一不小心就用了最拿手的撒毒技能把這支千人的敵隊給全滅了,以至於交戰那一片地方三年都沒有長草。

作者有話要說:我努力思索,終於知道梁祝為什麽打醬油了,因為我寫的是馬文才啊。。。(揍)

馬文才自然不會去倒騰梁祝了╮(╯_╰)╭

今天本來想把阿嬌寫出來,不過不小心把這章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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