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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北風其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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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禩對著一盅蜜棗紅糖水發怔,這盞茶水無疑有人特意為他備下,他尚不認為能勞動蘇大總管棄暗投明,那麽這茶水便是出自上意了——會不會有毒?

身下的軟墊與手中的紅糖水無一不在提醒胤禩一件他極力忘卻的慘痛記憶,可有人卻偏偏不想讓他如願。皇帝借著喝茶的機會掃視議政大臣,看見胤禩最終低頭輕啄茶盅神情古怪一笑,開口道:“都這個點兒了,朕也乏了,你們各自散了辦差。朕用的膳只怕你們也不愛吃,便不留你們了。”

允俄的折子還未提及,胤禩率眾人躬身退出禦書房之後不禁躊躇起來。皇帝意圖太過明顯,要麽是不想他插手此事,要麽是等著他親自矮身祈求,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張廷玉等人各自離去,胤禩掏出懷表查看時間,卻見那懷表長針斷落,已然壞了。他心中更是煩亂,不祥之感揮之不去。弟弟在張家口被慢待無禮,行如拘囚,沒得一點體面,他只要想起便一口氣梗在胸口呼之不出,親自去求老四於他而言無異於刀斧劈身一般,可是他不能不去……他毫無作為,老十母族一脈、跟隨他不離不棄的八王一黨會寒心,哪怕是有十個人離心也會稱了老四的意!

十二月的天氣陰沈無常,像一頂厚重的帳頂,隨時都會被驟風吹倒,傾軋下來。

冷是徹骨的冷,縱使裹在厚重的熊皮袍子裏也手足冰涼。太廟那次過後,胤禩的身子虧得厲害,幾乎成了一個空殼子,十月時光是坐著也是一身的汗,過了兩個月頭暈耳鳴胸悶氣短得厲害,膝腿上纏了狼皮做的暖腿子也暖不起來。

胤禩拖著麻木的雙腿緩緩往東華門走,一直快到正門了才聽見後面有人尖著嗓子喚他。

“王爺走得好急,奴才從天街兒就一直喚都沒能喚住王爺。”蘇培盛年紀不小了,這一段路的碎跑也讓他不住喘氣。皇上最是厭惡宮中有人大聲喧嘩,他不敢扯開嗓子亂喊,又怕小太監不會說話不得力,只能拖著一身肉拼命追。

胤禩自嗡嗡的雜音中分辨出蘇大總管說了什麽,才勉強笑著道了聲有勞。

……

禦書房裏地龍燒的旺,連墻壁金磚都是溫熱的。胤禩裹在最厚重的冬衣裏奇跡般的不覺得熱,皇帝傳他進來之後就把他晾在一旁他也自得其樂,欣賞完內殿新換的梅瓶筆硯陳色,又在心裏將瓶裏臘梅枝上的花苞骨朵數了一遍。

正當他數到第三枝時,皇帝才開了金口:“沒有顏色的奴才,還不給廉親王上茶。”說罷對胤禩笑道:“新進的奴才,用來總是不夠趁手,也沒個眼力見兒,不知道主子是誰。”

胤禩以為皇帝這話頗有深意,他忽略胤禛話裏的含沙射影,將目光轉向低頭上茶的宮女,心頭奇怪,沒有大選小選,哪兒來的新進奴才。

等那青色薄襖梳著小把頭的宮女走近跟前,胤禩臉色難以克制地僵硬起來。

“這本是老十四府裏的奴才,他去遵化守陵用不著了,才送進宮裏。你看看長得像誰?”皇帝本想說長得可像良太妃,後來覺得品評庶母容貌實在顯得朕不夠莊重才臨時改了口。他是阿哥是皇子,良妃晉嬪升妃時他都離宮建府了,哪能沒事見著這個老實到足不出宮的庶母?

其實皇帝真多慮了,他連仗勢強搶親弟府裏侍婢這樣的事都做得出來,哪裏還能在奴才眼裏落下‘莊重威嚴’的名聲?那女婢子眼裏惶惑驚恐毫無掩飾攤開放在兄弟跟前。胤禩眼中殺意一閃即逝,絕不僅僅是針對面前這個面目眉眼與自己有六分相似的宮女!

胤禩一瞬閃神失控落在皇帝眼裏化成甘甜瓊漿,飲下頓覺身心舒暢茅塞頓開。當日他讓老八隱於幕後當著他的面揭穿十四對他見不得人的心思,事後卻不見他分毫動作。老十四去遵化之前還能得他一紙情意殷殷愛意拳拳的家信相送——難道你就分辨不出好壞來!這事解決起來也簡單,只要把老十四齷蹉的心思實實在在往老八面前一擱,朕看你還能如何笑得出來?

片刻功夫胤禩已經回神,那日之後他也曾將陳年舊事過塞子般反覆回放,老十四的心思他真不明白,就像他弄不明白為何皇帝為了羞辱政敵連自己的臉面都不顧了一樣。宮裏長大的孩子大多沒爹疼沒娘愛,還比不得尋常百姓家的娃,比如他自己、比如老四。

老四折辱他,除了皇權之爭,他尚能安慰自己老四這是嫉妒自己有親額娘惦記疼愛、為自己操心牽掛,最後殞命去搏無情帝王最後一絲憐憫心軟。雖然她賭輸了,但輸得可悲可嘆可追憶,為了兒子她不悔——這些都是老四嫉妒他的理由!可十四不一樣,皇考的幾個兒子中,除了太子得寵無人能及,剩下能真被老頭子當兒子的怕是只有十四了。胤禩百思而不得其解,但他也絕不會讓老四如意。

“人有相似,臣瞧著倒一時想不起來與誰相似。”胤禩對著盛了紅糖水的盅子流露厭惡之色,只有他自己能瞧見浮光微動的湯面上蕩漾出的皇帝笑臉。

真可笑,就算十四有什麽不對也是一時糊塗,與你這黑了五臟六腑弒父屠弟的全然不是一類人。

皇帝饒有興致繼續逗他:“八弟太忙,總不記得照照鏡子。朕瞧著她與你倒是有幾分掛像,又是老十四府上出來的,難得有緣,賜給你如何?”

胤禩一張清瘦平靜的臉由白轉青,連虛以委蛇也懶得做了,直言道:“皇上用奴才比臣弟,是想說臣弟與奴才是一家,或是皇上與奴才素有淵源?”與年家老二稱兄道弟的人是你自己,別胡亂攀咬。

皇帝被他頂回來,難得沒有生氣,自顧自道:“八弟何必顧左右而言他物?想必是府中八弟妹把關太嚴,不敢往府裏帶人。”他故意提起當年聖祖時給兒子賜下格格反被兒媳婦頂撞貽笑大方的典故,臊一臊老八的面皮。

胤禩果然臉紅,氣得。爺媳婦的好豈是你這外人能體會的?你只配同年家老二的妹子一個被窩,四嫂配你真是糟蹋了烏拉那拉家的嫡女。當然這些話他不會真說出口。

皇帝樂看老八變臉,最後看他難得臉色紅潤目中流光溢彩,心下就是一蕩。自從老八病了這兩三個月來,除了年妃處,他連後宮一步都沒近過,日日獨宿空枕勞心勞力看折子批折子,累得想睡都睡不著。自己如此不好過,斷沒有讓老八繼續偷懶的道理。

“人朕先留著讓蘇培盛調教一二,日後讓她專門侍候你。”皇帝說完攆人:“都下去,朕要同廉親王議事,蘇培盛在殿外候著。”

胤禩聞言驚愕僵硬,皇帝話中的意思太過露骨,放個宮女在宮中養心殿裏專程伺候自己,是什麽意思?老四你還要不要臉了!

擡眼果見皇帝眼中流露熟悉火光,胤禩脫口刺他:“皇上忘了臣是什麽人?想要臣的命請想別的折子,如此大費周章不符皇上雷厲風行的作風。”你金口玉言說我是怪物,就別自打自臉對著一個怪物起心動意。

皇帝已然起身朝他過來,面含譏誚:“你是什麽人當問皇考與良太妃,何必問朕。朕的天子做派無需你來置喙——該幹什麽你自清楚,可要朕來動手?”勞動朕親手為你寬衣,今兒你可就沒有囫圇衣服能讓你穿著出宮了。

胤禩沒有動。自行寬衣他不會,想走卻也不能,只能激怒皇帝,惹他怒火中燒只剩折磨。

“十弟在張家口因福晉病重而使行程滯留,許國桂身為宣化總兵肆意慢待皇子,致使十弟要親自煎藥,采買接受限制,臣請問皇上打算如何處置?”胤禩破罐子破摔,橫豎都是死,索性讓誰都不痛快。

皇帝果然一把抓過他四目相對,呼出熱氣直接噴在臉上:“八弟難道不知,是朕親自密諭許國桂“不可給他一點體面”,如此忠心臣子定要嘉獎。倒是八弟對張家口事物知之甚詳,連十弟每日所行都一清二楚,想來耳聰目明更勝於朕。”

胤禩一振肩頭抖開皇帝的龍爪,面露嘲諷:“皇上親命外臣不留半分體面予皇族親弟,比之先帝更勝一籌,果真是虎父無犬子。張家口誰是臣的耳目,皇上不妨猜猜看?”最好皇帝殘暴多疑心性發作,撤換半數官吏,讓姓許的損兵折將,為老十賠罪。

“八弟忘了,那亦是你的阿瑪,如此背後詆毀先嚴恩慈,當面一套背後一套,當真是‘柔性成奸’”。胤禩的拒絕激起皇帝暗藏已久的心火,他口吐先帝考語,欺身而上將人壓在金殿的金絲楠木四人合抱大立柱上。

胤禩面無表情:“先帝也說過‘父子之恩絕矣’,臣不過是尊了先帝上諭。倒是皇上登基,臣瞅著傳位遺詔上的字跡仿佛不是先帝親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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